第二十二章 岔路
羅離覺得她的語氣裡帶著幾分譏誚。
他自己雖然嘴上對帝晏也沒有多少敬意,但其實他心裡還是很佩服那個人,就算忽然
間高高在上的帝晏變成了穆天這麼樣一個人,也並不改變他的看法。
他反倒覺得,比起以前聽聞帝晏的種種,他還是對穆天更有好感。
雖然那個人總是一副更讓人想挖苦他而不是尊敬他的模樣,但羅離絕不會忘記他在生
死關頭的舉動。有了那樣的舉動,無論他平時是怎樣嘻笑耍賴沒正形,他都會贏得尊敬和
友情。
然而,盈姜卻不同,她好像真的不喜歡穆天那個人。
羅離很想勸勸她,但是話到嘴邊,卻一句都沒有說出來。
因為他忽然看見了光。
他眼前本來只有一團熒火,那種黑暗中飄忽的暗綠的光,讓他覺得自己簡直像個孤魂
野鬼。其實也只不過兩天,可他幾乎都已能聞到自己身上的黴味兒了。
就在這當兒,他看見了陽光。
陽光本來是再尋常沒有的,可是看在此刻的羅離眼裡,簡直就像看見世間所有的寶藏
都堆在了一起。
他真想立刻沖過去,就像以前他還是一棵小草的時候在纏綿的雨季之後,舒展枝葉,
好好地享受一番久違的溫暖。
只可惜,那陽光是從一個拇指大的小眼裡鑽進來的。
盡管如此,兩人還是如同久旱的人見到泉水一般,興奮地湊了過去。
那小眼在石壁上半人高的位置,盈姜得彎下腰,羅離干脆就蹲下身子。
他們站在一起,互相挨得很近,近得羅離能夠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這香氣是從盈姜
身上發出來的,帶著一點點甜意,簡直比花香還要好聞。
羅離忽然心跳了幾下,臉也有點發熱。他曾經解開過盈姜的衣裳,但那是為了替她療
傷,所以他心裡很平靜,沒有一點兒雜念。
可是現在他卻忽然覺得不一樣,到底哪裡不一樣他一時也分辨不清,只覺得不應該這
樣,本能地就想離開她遠一點。
他剛剛想要挪動,腳下突然一鬆!
這石洞幾乎與世隔絕,他們這一路行來,除了那間石室中有許多灰塵,地面都很干淨
。可是這小眼的下方卻掉落了許多小石子。這確實很特別,但他們剛才都很興奮,所以誰
也沒有多想。
等到變故發生,想到也已來不及。
他們腳下的地面竟突然向下塌陷,出現了一個大洞。
羅離只覺得身子筆直地向下墜落,耳畔傳來盈姜的驚呼,眼角的余光中,瞥見她白色
的身影。
他雖然完全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但他的反應極快,那一瞬間他已看見下方的地
面,判斷出下墜的距離並不太長。他立刻祭起了法術,雖然這法術不強,但也足夠讓他平
安落地。
可是當他看見身側的盈姜,他本能地就伸出手,完全忘了自己的法術不足以支撐兩個
人。
他的手指觸到一縷柔滑的衣角。
他就用兩根手指死死夾住那衣角,然後把她拉過來。
如果在平時,他肯定做不到,可是此刻他自己也想不到居然能夠做到。
他把盈姜抱到懷裡,這時候他的背也挨上了地面。
那好像是個山坡,長滿了碧綠的野草,間中開著五顏六色的小花,就像一幅織錦,誰
見了都想上去躺上一躺。
可是羅離這一躺上去簡直要了他的命。
法術雖然緩沖了他的去勢,然而他還是感覺一陣劇痛,五髒六腑全都移了位,渾身的
骨骼也都散了架。
陽光在他頭頂,亮白的一片,方才他還那樣期盼,可是此刻他卻已感覺不到任何溫度
。
然後,連那光亮也隱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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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離感覺自己仿佛睡了長長的一覺。
他的身下草地柔軟得像絨毯,陽光暖洋洋地照著,感覺真是舒服極了,簡直不願意醒
來。
然而他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似乎在什麼地方,有人在看著他,那目光十分熟悉,可
是他一時卻想不起來。
他睜開眼睛。
陽光正像他睡去之前,亮白一片。他的眼睛微微刺痛,過了一會兒,才分辨出一個窈
窕的身影。
「盈姜?」
那身影轉過來,娃娃臉上帶著一點孩子氣的笑意,鬢角垂著幾綹永遠不肯馴服的絨絨
卷發,明亮如朗星的眼睛靜靜地望著他。
「素琤!」
他大叫一聲,跳起來,抱住她!
可是,素琤輕巧地一閃,躲了過去。
然後站在一旁看著他笑。她有個微微翹起的鼻頭,笑的時候看起來格外地俏皮。淡金
色的陽光照著她,亮晶晶的眼眸中似乎有說不盡的話,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一直一直地
望著他。
羅離也站著不動了。
兩人目光交纏,仿佛都要將對方一直鎖到心底裡,永遠也不放開。
過了很久,羅離輕輕地說:「你為什麼……」他一開口忽然就覺得心頭酸澀,連眼眶
也跟著酸澀。他本來有很多話想問,可是忽然又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只想說一句話,
那句話放在他心底很久很久了。他說:「我們回家吧。」
素琤噘噘嘴說:「不!你都已經把我認做別的女人了,我才不想跟你回家呢!」
羅離大急,「不是,你聽我說,那不是……我……」他忽然變得連話也不會說了。
素琤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果然……你喜歡上別的女人了,嗯?」
羅離呆呆地想,我喜歡上別人了嗎?這怎麼可能?可是,偏偏他就是不能理直氣壯地
否認,在他的心底深處,仿佛有個聲音微弱地說著,是的,是的,是有一點……就算只有
一點點,他也不能欺騙自己,更不會欺騙素琤。
他的額頭冒出了汗,他不知道怎麼解釋,可是一定要解釋。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對
她是……不不,我是說,但是,但是你要知道,我對你是不會變的。我以為……以為……
」
思緒觸到了幾個可怕的字眼,他的聲音忽然低下來,怔怔地望著眼前熟悉的容顏。
割裂般的痛從心底劃過,仿佛連陽光都變得冰冷。
「笨蛋啊!」那個熟悉的聲音帶著熟悉的笑容輕快地說著,「我是那麼小氣的女人嗎
?我不能跟你回家的原因,你早已經明白了。」
「不……素琤,不……」
「我已經死了。」素琤輕輕地說。
羅離還想說不,可是他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眼前的身影,在陽光中漸漸變得透明,她的笑容卻還是那樣明媚,恍若春日裡輕輕綻
放的花朵。
「所以,好好地去愛那個女人吧。」
「我不會的……」羅離伸出手想抓住她,可是他的手臂卻穿過了她的身體,他呆愣片
刻,然後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子一樣輕輕啜泣,「我不會再愛別人……素琤,別離開我。
」
「笨蛋!死了就是死了,死了的人只能是你的記憶,不會再讓你的未來過得幸福。要
是你死了,我也會好好地再去愛另一個男人,因為我愛你,所以我應該讓你看見我過得幸
福。」
「可是……」
「好好想一想,是不是這樣?雖然看見你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我是會有點嫉妒,可是
,和嫉妒比起來,看見你一直生活在痛苦裡才更讓我痛苦。所以,好好地去愛她吧,因為
我已經死了,她給你的已經是我不能再給你的了。只不過——」
那個身影就像清晨的霧氣,在陽光中變得越來越淡薄,消散前的最後一瞬,她將嘴唇
湊近他耳邊,低聲說:「永遠都別忘了我!」
他呆呆地望著她如薄霧般的笑容,仿佛已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失去了語言的能力,甚
至也失去了思維的能力,只是任憑靈魂深處的本能驅使,張開了嘴。
過了很久,他才分辨出,那由心底深處發出的聲音只不過是兩個字。
「素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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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離漸漸地恢復了神志。
起初,他無法分辨靈魂和身體上的痛,只覺得每個地方都在痛,像有無數把銼刀在不
停地銼。
朦朧中,忽然感覺水滴掉在臉上,清涼的,仿佛一點點滲入身體裡,漸漸地化開了挫
頓不息的痛苦。
他動了動,喉嚨裡發出輕輕的呻吟。
「醒了嗎?」有人急切地問。
那個聲音,沙啞得幾乎讓他認不出來。
羅離用力睜開眼,只見盈姜跪坐在他身邊,瞪著眼睛看他。
她的那雙漂亮的眼睛平時總是帶著盈盈的笑意,可是現在卻腫得像兩個核桃。她在強
敵環伺中也始終從容鎮定,可是現在她看上去又緊張又憔悴,臉上還掛著淚痕。
她一副想哭又想笑的古怪表情,過了好半天,她長長嘆了口氣,身子向後一跌,坐倒
在地上,喃喃地說:「總算醒了。」
太陽已經落山,暗青的天幕上淡淡的星子浮現。
風涼如水,羅離的心裡卻很溫暖。
他努力地微笑:「難道你以為我死了?」
盈姜說:「你昏迷了那麼久,我怎麼樣也弄不醒你。所以我……我……」她說著聲音
又哽住了。
羅離笑道:「我哪有那麼容易死。你看——」他試著抬了抬胳膊,居然真的舉了起來
,「明明什麼事也沒有。」
他說著還想坐起來,被盈姜一把按住。
「你的血脈還沒通,好好躺著!剛才我怎麼也叫不醒你,所以我……嗯,用力太大了
,所以你動的時候可能還會很疼……」她的臉忽然紅得像個熟透的蘋果。
羅離這才明白為什麼他這一跤居然跌得全身每個地方都在痛。可是看著盈姜紅腫的眼
睛,他連一絲的埋怨都沒有,甚至身上也痛得不那麼厲害了。
然而不知為什麼,他心裡卻又想起了另一雙明媚的笑靨。
盈姜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慢慢隱去,奇怪:「怎麼了?」
羅離靜靜地注視著她,沉默了許久,問:「為什麼?」
這句話實在太沒頭沒腦,換了任何別的人,一定都聽不懂。但是他知道,盈姜會明白
,她一向都知道他心裡的想法。
盈姜怔愣片刻,低下頭,可是很快又抬起來。「羅離大人……」她輕聲說,「是個好
人啊。」她原本伶牙俐齒,可是說這句話卻顯得很笨拙,就像一個沒見過世面不怎麼會說
話的女子。
羅離看她,看得很深。她眼裡流露出特別的表情,期盼與逃避,熱切與溫柔,勇氣和
膽怯,奇異地混雜在一起。羅離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含糊莫明的眼神,可是也從來沒有看
她看得這樣清楚過。
他恍然明白過來,於是,心底析開了裂縫,胸口一下子溢滿了柔軟的感動。
然而,同時逸出那縫隙的,還有無數尖銳的刺痛。
剛才的夢中,素琤說:「我已經死了,所以,好好地去愛那個女人吧。」
他知道,如果她的靈魂真的能夠開口,她會說的一定也正是這樣一句話。可是,她的
諒解卻無法成為他自己諒解自己的理由。
掙扎在感動與刺痛之間的靈魂,徘徊躑躅,不知何去何從。
良久,他說:「我沒辦法忘記……所以那……對你不公平。」
盈姜沒有作聲。
他嘆口氣,又說:「對不起。」
盈姜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說的那三個字好像抽走了她的靈魂,讓她變成了凝固的雕
塑。
羅離扭開臉,避開她的目光。那樣的目光,讓他鄙視自己的怯懦。可是,他卻不知道
除此之外他還能怎麼做?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他永無法忘懷的記憶和感情。要他裝作若
無其事,他絕對做不到。所以,他只能做出這樣的選擇。
他只希望,這並不是太遲。
盈姜忽然又笑了,笑得很勉強,還帶著一點自嘲和疲倦,「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只不
過不試試看我總是不能死心。現在……」
她停下來。
她本來想說:「現在終於死心了。」可是話到嘴邊,她發覺自己沒辦法說出這幾個字
。
那或許只因為,她根本也未曾死心。
她是一個很執著的人,可以在從沒有人活得下去的境地裡活下去,所以,她原本也不
會那麼容易死心。
羅離的臉轉向另一側,但是她仍然可以看見他的神情。他是個很坦直的人,如果他心
裡有痛苦,他的眼裡也會有痛苦。這痛苦忽然給了她一種了悟。
她的笑容本來很是慘淡,可是轉瞬間,就像滿天的烏雲散去,她的臉上又現出了陽光
。
她想要告訴羅離,她不會放棄,她會繼續嘗試繼續等待,可是她的話卻沒有能夠說出
口。
毫無征兆的,眼前突然一黑。
如同死亡一般的黑暗。仿佛暮色陡然加深了百倍千倍,不但吞噬了所有的光亮,也隔
絕了所有的聲息,連同周遭的空氣也透出徹骨的寒冷。
羅離一躍而起。
他的血脈還沒有完全暢通,動起來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一樣疼,但剎那間他仿佛什
麼都感覺不到,翻身跳起,青瑰刀也握在了手中。
他已認出了黑暗中陰魂不散的對手。
他也覺察對方的力量似乎變得有些不同,可是一時也來不及分辨。他屏息凝神,全力
催動法力,他必須盡快讓自己進入空靈的狀態,只有這樣才有機會。
正當他已全神貫注的時候,忽然聽到盈姜一聲驚斥:「住手!」
他的鼻端忽然飄過一陣很奇異的香味。香氣總是能讓人愉快,可是這股香氣卻讓他說
不出地難受。
他只覺一陣眩暈,意識很快地模糊,就連盈姜的聲音也仿佛變得越來越遙遠。
「不許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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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是岔路。路口長了兩株滿懷粗的大樹,枝葉茂盛,郁郁蔥蔥。
流玥停下腳步,定定地看這兩棵樹。
樹本身沒什麼特別,但兩棵長在一起實在很特別,因為兩棵樹長得簡直一模一樣,只
除了一棵的樹冠向東延伸,另一棵向西。這兩棵樹看起來就像中間豎了一面鏡子。
無論誰看見這麼樣兩棵樹都會情不自禁地多看幾眼,但是流玥看得特別久,久到穆天
終於忍不住問:「怎麼了?」
他們走了快一整天的路,總共只說過兩三句話。
原本他們之間話也很少,現在好象變得更生疏更遙遠,甚至有點尷尬。
穆天本來認為自己很善於掩飾,無論發生過什麼都可以裝作無所謂,但是現在這種情
形,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實在沒辦法把昨晚兩人說的那些話當作沒有說過。
他睜著眼睛想了一夜,可是思緒始終都是那麼亂。
他一直是個很有決斷的人,做什麼事都很果斷,很多時候他的決定在別人看來簡直是
膽大妄為,但是他做這些決定都沒有太多猶豫。因為他已將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清楚自己
想要什麼,也清楚失敗的後果。
甚至像這樣不管不顧地進入異界,或者去盜取精石,明知道身為神君絕不應該這樣做
,但他還是做了。他心懷愧疚,但並不後悔,也不曾猶豫。
可是現在他卻無法作出一個決定。因為他覺得自己怎麼樣做都可能是錯的,千年前的
陰影始終在他心裡,他已無法再去承受另一個錯誤的後果。
沒有決定,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和她相處,所以,只好沉默。
流玥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覺得,好像以前見過這兩棵樹。」
穆天抬頭看看那樹,隨口應道:「哦?」
「但是,並不是在這樣一個路口……」她的語氣夢囈似的飄忽不定,「好像……是一
個莊園的庭院中。那樹的旁邊是假山,假山頂有一座亭子,亭子的匾額上寫著『眠雲』,
還有……那莊園的門十分特別,門邊左右各有一座石獸,左邊的石獸九頭,右邊的石獸九
尾。」
她的目光定定地凝在半空,斷斷續續的語氣漸漸流暢,好像眼前真的有那麼一副畫面
,由模糊而變得清晰。
「庭院裡有一條很長的游廊,白粉牆,漏窗的花樣也很特別,都是一些邪獸,廊下種
了許多花草,都是紫黑色的,連開出的花也是一樣的顏色……」
穆天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他早已聽出她所說的是什麼地方。然而,他一直默默地聽
著她說,一次也沒有打斷。
連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心裡的感受,究竟是希望她多想起來一些事,還是希望她徹底地
忘掉。
他內心裡一直懷著一絲希望,期盼她能夠記起前世他們共同擁有的那些時光,只有他
自己才知道,發覺自己在她心目中已完全是一個陌生人,這種滋味有多麼苦澀。可是,他
也很清楚,一旦她真的回想起往事,那麼他們之間連此刻這樣遙遠生疏的平靜相處也不會
再有。
因為他實在也很了解她的性情,他所做的事,永遠也不可能得到她的原諒。
有些錯誤是絕不可以犯的,可惜他直到做錯之後,才真正明白這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
流玥的聲音越來越低弱,漸漸地沒入風中。她的眼中還是一片空茫,看上去就像個正
在夢游的人。
穆天嘆口氣,問:「那麼你記得不記得,那究竟是什麼地方?」
流玥搖頭。
穆天沉默了一會兒,又問:「該走哪一邊?」
這句話終於喚回了流玥的神志,貫常的冷靜慢慢地回到她眼中。
她走到路口正中,凝神。片刻,她的手指向了東方。
第二十三章 失散
雨落在羅離身上。
冰冷的雨。
他來自五界,本來他的體質就畏懼陰寒,他要一直催動法力才能抵御這種仿佛不在又
仿佛侵入骨骼血脈的寒冷。可是現在他卻拿不出一點力氣來。
他醒來的時候整個身體都濕透了,原本像絨毯般的草地,變得冰冷刺骨。他的頭疼得
仿佛要裂開來,四肢也已經凍僵,動一動都累得要命。
寒冷仿佛將他的思緒也凝住了,回想了好一會兒,他才記起昏迷前的情形。
他想起那股特別的香味,難受的感覺仍然堵在胃裡,好像隨時都能讓他吐出來。
那香味明明就如同梔子花的香氣一樣甜美,可是他卻只覺得怪異。
這到底是為什麼?
他不願意去想,他也顧不上去想。
因為,盈姜不見了。
最後殘留在他記憶中的是她的聲音,然而,現在已不見了她的蹤影。
他從地上跳起來,可是他的腿在冰冷的雨水裡浸得失去了知覺,一軟,又跌在泥濘裡
。
這地方一面是峭壁,一面是空闊的山坡,除了泥水和青草,什麼也沒有,更別提盈姜
的影子。其實也不用再四處張望,如果盈姜還在,又怎麼會任由他這樣浸泡在雨水和泥濘
裡?
可是,盈姜到底去了哪裡?
他茫然四望,但雨水早已將一切痕跡都沖抹干淨。
那如死亡一般的黑暗仿佛仍然籠罩在心裡,讓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的思緒一片混亂,
也已想不下去。
只有一件事他很清楚,那就是再這樣泡在雨水裡,就算把自己泡成了糊也不會有一點
用處。不管怎麼樣,他應該做點有用的事情。
羅離又站起來,雖然他的腿還麻木著,但這次他沒有再跌倒。
他試著挪動腳步,想到四周看一看,找一找,即使找不到她的人,也許能夠找到一些
線索。
他剛剛走了兩步,就看見一樣東西從他身上飄落下來。
那是塊白布,上面還寫著字。有人把這白布掖在他懷裡,可是他剛才一直都沒有注意
到。
白布上的字跡已開始模糊,但勉強還能看清楚。
「如果要救她,一個月之內,到蒿墟來。」
羅離把上面的字翻來覆去讀了又讀,仿佛生怕認錯了一個字似的。其實上面每個字的
寫法都和五界的字一模一樣,再熟悉沒有。
雨還在不斷地下著,瓢潑的雨水化開了布上的字跡,也模糊了他的視線。
可是他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就像忽然變成了一座石像。
當他最初發現盈姜不見了的時候,他心裡仿佛被挖成了一個空洞,原本還未理清的思
緒更是亂成了一團,讓他分辨不出任何感受。
也許那時候他心裡或多或少還懷著一線希望,可能盈姜不過是為了什麼事情離開一會
兒。雖然他其實很清楚那是自欺欺人,但這念頭卻讓他好受一點。
謊言雖然只是泡沫,一戳就破,有時卻也能留下些許回避和喘息的余地。
現在他卻已經沒有了余地。
羅離當然還記得黑暗中對手那種可怕的力量,他已經幾度與那人對峙,無論何時回想
起來,都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種冰冷的眼神中,仿佛被鮮血浸透的恨意。如同要將他們全都
碾碎、吞噬。
他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誰?更想不通那人為什麼會對他們懷有這麼刻骨的仇恨?
但他很清楚,盈姜落入那個人手裡,一定是凶多吉少。
他甚至能想像到盈姜此刻所受的折磨。
那種痛苦,他感同身受。
他一直克制著對盈姜的感情,雖然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漸漸喜歡上這個女人,但他認
為自己不能,也不應該放任這份感情,所以他始終都小心地掩藏在心底,以至於連他自己
也隱瞞過去。
可是現在他卻發現,這感情已遠比他自己以為的還要深得多。
應該也好,不應該也罷,這些他都已顧不上去想。他只知道,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他
都必須去救出盈姜。
然而,他連蒿墟在哪裡都不知道。
羅離從未這麼茫然過,身邊連一個可以求助的人都沒有。
他努力向前走,漸漸的,他開始感覺到腿在疼,如同無數細小的刺在骨頭裡扎著,每
走一步都像踩著尖銳的釘子。可無論如何,總比全然麻木要好。
他走了一段路之後,終於辯明了方向。
幾天前,他們在陡峭的山頂與邪獸惡戰,之後他和盈姜墜入深洞,與其它同伴失散。
他記得很清楚,那山頂有幾塊巨石樣子十分特別,就像突起了一串怪異的蘑菇。現在那座
山已遠遠地在他身後。原來他和盈姜在黑暗的岩洞中,已經從山腹走出了異界邊緣的那一
大片密林。
地圖不在他手中,但原本要去的那個村莊,他還記得很清楚,距離他此刻的位置已絕
不會超過一天的路程。
羅離已想到自己應該做什麼。
他想要知道蒿墟在哪裡,就必須找人打聽。如果同伴們從惡戰中幸免,他們一定也會
去那個村莊匯合。
他忽然又有了精神,腳步變得迅捷有力,連打在身上的雨水似乎也不再冰冷刺骨。
走了半天的光景,地勢越來越平坦,終於,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小路。
用石頭鋪的路,坑坑窪窪,但確實無疑是人鋪出來的路。
羅離腳步邁得更大,雖然他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麼等著他,但畢竟已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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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停了。
羅離發覺自己來到了一個岔路口。
路口長了兩株枝葉茂盛的大樹,奇怪的是,兩棵樹長得簡直一模一樣,就連那兩條路
看上去也沒任何不同,如同一面鏡子映出的景象。
地圖他記得很清楚,這方圓百裡只有一個村莊。
為什麼卻會有這麼怪異的兩條岔路?難道那地圖竟是錯的嗎?
羅離站著發了會兒愣,但是他不能一直站在這裡,必須選擇一條路,可是這要他怎麼
選?
他下意識地朝兩邊都望了幾眼。
西方的天空,厚厚的雲層後面忽然透出橙金色的霞光。
陽光仿佛有著某種魔力,羅離情不自禁地走向西方。
當天空越來越暗,終於望見炊煙。
淡淡的,若有若無。
可是看在羅離的眼裡,心頭忽然一松,他已連續走了大半天,一點也沒有休息過,也
沒覺得累,可是這時腿卻又有點發軟。
他沒有停下來。現在他已知道自己沒有走錯,他只想盡快到達那裡。
他覺得只要到達那裡,事情就會有轉機,他也說不上原因,但忽然就有了這麼樣一種
強烈的感覺。
可是他越著急,眼前的路似乎就變得越長。
天完全黑下來,雲層還是很厚,既沒有星星,也看不見月亮。
當他看見炊煙的時候覺得只隔著一片樹林,然而他穿過了樹林,淌過溪流,卻又是一
片樹林。
他也不清楚究竟走了多久,忽然眼前一亮,仿佛無數的星星從雲層後面鑽了出來。一
點一點,閃閃爍爍,仿佛從眼前一直延伸到天盡頭。
羅離怔住。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原來那都是燈光。
地圖上在樹林中間畫了一個小圈兒,他們都以為那是一個村莊,然而此刻他眼前分明
是一座城市。
而且這城市很大,也很繁華。街道都用大塊的青石鋪就,整整齊齊,雖然已經入夜,
但兩旁大多數人家都點著燈,從窗口傳出融融的笑聲。走在這樣的街道上,心情也會跟著
變得好一些。
羅離一邊走著,心裡越來越驚訝,因為這地方看上去如此安寧祥和,就像五界那些最
富饒的都市一樣。可是人們一提起異界總是會想起邪獸、惡靈之類的字眼,卻原來異界也
有這樣的地方。
只是,在這樣一個地方?要到哪裡才能找到他要找的人,得到他要的消息?
他走進了一條窄街,街兩旁還有店面沒有上門,那看上去都是些旅店,此地的旅店居
然也和五界的差不多,如果不是仍然能感覺到那股無處不在的陰寒,他甚至會以為自己又
回到了都城。
旅店的伙計都在跟他打招呼,告訴他店裡有燒開的洗澡水,香噴噴的飯菜和干淨的被
褥。這些字眼聽上去實在很誘人,可是羅離卻不能走進去。
他口袋裡干干淨淨,無論五界的錢,還是異界的錢,他都沒有。
這時候他忽然想起穆天。如果是穆天,一定會先進去,洗個澡,飽餐一頓,美美睡一
覺,然後再說。
當初他只覺得那家伙臉皮太厚,可是此刻他卻不由得露出微笑。
前面的店門口,有個女人看見他的笑容,便也朝他笑了笑。
那女人穿著很緊的裙子,身體的每條曲線都凸起在路人的目光中。她斜靠著門框,姿
態裡充滿了一種原始的誘惑力,顯然她故意在誘惑,她臉上的神情已明明白白地告訴別人
她是做什麼的。
有許多男人走過她的面前,眼裡都充滿了熾熱的欲望,可奇怪的是,他們誰也沒有停
下來。
羅離也沒有停,他實在沒有那種心情。他連看也沒有多看她一眼,就走了過去。
可是那女人卻忽然開口道:「從五界遠道而來,路上一定很辛苦。進來喝杯酒吧?」
羅離倏地停下腳步,轉身,「你怎麼會知道?」
那女人輕輕咬住手裡的絹帕笑著,故意過了很久才回答:「我不但知道你從五界來,
我還知道你叫什麼——你叫羅離,對不對?」
羅離忍不住吃了一驚,然而轉念間,他又變得興奮起來,因為他已經想到是怎麼回事
了。
他問:「你是不是見到過……」
那女人微笑著打斷他的話:「進來喝杯酒吧?」
羅離什麼話都沒有說,邁步就往裡面走。既然知道了同伴們的下落,現在想攔著他也
攔不住了。
屋子裡點著融融的燭光,看上去柔和又溫暖。
桌子上擺著酒菜,菜剛剛端上來,酒也溫得正好,就仿佛主人早已算准了這時候一定
會有客人到來。
可是桌子上的酒杯只有兩只,筷子也只有兩雙。
同伴們呢?
羅離沒有問。他心裡別提有多急切地想知道,可是他看見了那女人臉上的申請。那種
古怪的笑容就像一個自以為手裡攥著寶貝的奸商。所以,他越急著問,就一定越問不出結
果來,因為她要賣個高價。
然而,她想要的是什麼?
那女人指著椅子說:「請坐。」
那椅子又寬又大,上面還鋪著潔白的皮縟。羅離看了看他自己,渾身上下除了泥就是
土。他笑笑,坐下來。
那女人提起酒壺。
她的動作很慢,身體就像微風中徐徐搖動的柳枝一樣。
酒液注入酒杯,濃濃的酒香頓時溢滿了房間。
那女人說:「請喝酒。」
羅離沒有動。
那女人又說:「這是五百年陳的美酒,在這方圓百裡,你喝不到更好的酒了。」
羅離還是沒有動。
那女人眼波流轉:「莫非……你怕酒裡有毒?」
羅離搖了搖頭,笑道:「我倒不怕酒裡有毒,我只怕這酒太貴,我喝不起。」
那女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良久,一笑,道:「你猜得不錯,我這個地方不是隨便什
麼人都能進得來的。但是,你不同。」
羅離忍不住問:「為什麼?」
那女人的手指輕輕撥轉酒杯,目光就像酒杯裡的酒輕輕蕩漾。她慢慢地說:「因為有
人已經替你出過價了。」
羅離更吃驚:「是誰?」
那女人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她只說是你們的老朋友,她出的價我沒辦法拒絕
,所以我就答應了她。」
「答應她什麼事?」
「等你們來的時候,好好款待你們。」
羅離愣住,「就這樣?」
「還有……」那女人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神情,「她要我轉告你們一句話。」
「什麼話?」
「——異界已經不同。」
這話是什麼意思?羅離聽得一頭霧水。
那女人又說:「你的同伴裡是不是有一個長著銀色的頭發?還有一個女人冷得像冰?
」
羅離點點頭,「你見過他們嗎?」
那女人搖搖頭說:「我沒有見過他們。這都是那個人告訴我的。」
羅離問:「我要怎樣才能找到那個人?」
那女人微笑:「你不用去找——明天一早她就會到這裡來。」
羅離又愣住,「她會來?」
「不錯。」那女人將酒杯輕輕推到他面前,「現在,你可以喝杯酒了吧?我收下了人
家的定金,可是要好好款待你們的。」
羅離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實在已經渴壞了。
也累壞了。
那酒出乎意料地醇厚,醺然酒意湧上來,羅離很快就覺得眼前模模糊糊,腦袋歪在椅
背上睡著了。
××××××××××××××××××××
流玥走在前面,裙擺擦過青石路面上掉落的枯葉,沙沙輕響。
穆天背負著雙手,跟在她後面。
夕陽在慢慢落下去。
暗紅的一輪,像失去了溫度的炭火。
晝夜交替的間隙,思緒仿佛也容易析出裂縫,總有些莫明其妙的想法冒出來。
穆天一直看著前方幾步遠的身影。她的腳步保持著一種始終不變的刻板節奏,倒像一
個裝了機括的木偶。
其實她一點兒也不像蘇泠。
相貌不同,性格更不同。
可是,在青丘的街頭,當他第一眼看見那個淡如雪蓮的身影,他就知道,那一定是她
。
為什麼?
穆天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個疑問。他一直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理所
當然的事情,可是不知為什麼,忽然間,他感覺到了困惑。
為什麼在他心裡,她們兩個人始終重疊在一起,無法區分彼此?
難道只是因為,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已經無法從他靈魂深處分割去的緣故嗎?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他花了那麼長的時間,耗費了那麼多的力量,卻沒有能夠找到她
呢?
「為什麼我會有第七世?」
「哎?」穆天愣住。
「為什麼我會有第七世?」流玥重復了一遍。她沒有回頭,甚至步伐的節奏也沒有絲
毫變化。
穆天一時沒有作聲。
因為我的緣故。他可以用這麼幾個字回答,大概,流玥心裡也多少猜到了一些真相。
可是,如果她再追問下去呢?她再追問千年前發生的那些事呢?他該怎麼回答?
流玥是個很淡漠的人,她不感興趣的事就不會多說一個字,但她也是一個很執著的人
,她想要做到的事情她也絕不會放棄。
「我的第七世跟你有關系,是嗎?」
穆天嘆口氣,然後苦笑:「是,是跟我有關系。」
一個人,明知道前面是懸崖,再走一步就粉身碎骨,可是卻別無選擇只能筆直往前。
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穆天現在總算明白了。
其實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別的選擇,他可以說謊。
穆天不是個老實人,他也說過很多謊話,騙過很多人,但是有一個人他從來沒有欺騙
過。
前世沒有,今生也絕不會。
所以,如果流玥繼續追問下去,他一定會把事情源源本本都說出來,即使他知道說出
來之後,就真的會失去她,無可挽回。
然而,流玥沒有問,她又恢復了沉默。
兩人依舊一前一後地走著。
不變的節奏。
不變的距離。
夕陽熄滅了最後的暖意,樹林中吹來的風仿佛陰寒的刀刃劃過。
穆天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神族的體質本來最懼陰寒,自從進入異界,他重傷未愈,又過分耗費體力。無論他的
法力有多強,這時候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他的血管裡就仿佛有無數根冰針,冷汗順著他
的後背不停地淌下去。
他還在極力控制自己,然而他的身體越來越重,兩條腿卻綿軟得仿佛快要融化了一般
,難以支撐。
穆天正想說:「停一停。」流玥忽然加快了腳步。
快得他幾乎無法跟上。
就好像她感覺到了前方有什麼在召喚。
可是,穆天極力地朝前方探望,卻只看見沉沉的暗夜。
「流玥……流玥!」
精族祭師似已完全聽不見,徑直向前。
穆天只好勉力提氣。這時候他才發覺,今世的流玥不但劍法很好,步法也是一流的。
以他眼下的情形,竭盡全力也無法縮短任何距離。
這種力不從心的感覺真要命。
但是再無奈也沒有用,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急掠而去的身影,有如拂過夜色的一團
淡藍的霧氣。
前方忽然出現了燈光。
長長的一串,如星點般連綿,像是逢年過節時,大莊園牆頭懸起的燈籠。
流玥朝著燈光奔去,沒有絲毫的遲疑,仿佛那正是她尋找的地方。
穆天盡力跟住她。
然而,他心裡忽然起了一種不祥的感覺,模模糊糊,飄忽不定。
燈光越來越近。
果然,一座莊園的輪廓漸漸出現在燈光中。
莊園的大門很高大很富貴,但是再高大再富貴,穆天原本也不會看在眼裡。可是,他
一看見這座大門,心裡便猛然一震,就好像被人狠狠地捶了一下。
那門的兩邊,各臥一頭石獸,左邊的石獸九頭,右邊的石獸九尾。
他終於明白這是什麼地方了。
流玥已經跑上了大門前的石階。
穆天很想叫住她,然而他張開嘴,聲音卻澀在喉嚨裡,全然發不出來。
門裡的人仿佛早就已經知道流玥將要到來,當她剛剛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大門便悄無
聲息地打開了。
穆天眼看著那個淡藍的身影消失在門裡,就好像有只手把他的心一點點掏出去,胸口
越來越空,越來越冷。
這種感覺兩百年前他曾經經歷過一次。
那天,他最信任的聖皇殿侍衛失魂落魄地從玄靈谷回來,告訴他,失去了精石的下落
。
所有精族的祭師,在六世輪回之後,最終都會化入無形無質的虛空。
但是千年之前,他不顧一切地硬留下了蘇泠的魂魄,將她帶出了異界。
他又從精魄的手中盜取了精石,將那魂魄注入。
而後,他將精石交付給他最信任的侍衛。
他用兩三句話就把經過解釋完了,但那侍衛的臉色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才緩過來。
大概任何人聽到他這樣說,臉色都不會好看。他們心裡可能都在想,這個人瘋了。
連他自己都這麼覺得。
但是無論如何,他也要試一試。
那本是他最後的希望。
如果可能,他寧願自己守護在玄靈谷,等待五百年的時光,等待精石汲取日精月華,
等待有一天重新看見刻骨銘心的笑靨。
但是他不能,他畢竟還是神君。所以,他只能留在聖皇殿,等待。
算來,離五百年,不過還差三年而已。
「一眨眼……不見了……怎麼找也找不到……」
侍衛臉色蒼白,語無倫次。
「陛下,處死我吧!」
他沉默著。
九死一生的冒險,五百年漫長的等待,眼看將要來臨的希望,卻在最後一刻被掐斷,
那種滋味又有誰能夠忍受?
如果是以前,他肯定已經將這個人殺了,但是他沒有動手。因為他如今已經變了,他
絕對不會隨便地對一個人動手,不管那人做了什麼事。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的變化是好是壞。
過了很久,他揮手讓那個侍衛走了。
空闊的大殿裡,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
仿佛這世界,也只剩下了他一個孤零零的人。
刺骨的寒意從血脈深處湧出來,一瞬間,寒冬降臨了溫暖如春的聖皇殿。他被這寒意
逼迫,在不由自主間縮起身子,越縮越攏,緊緊的緊緊的抱住自己。
失去她了。
他知道。
失去她了。
在異界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只是不甘心,所以非要試試。
後來他費盡各種力氣,動用一切可能的力量,卻始終找不到她的蹤跡。
他一次又一次地聽取失望的結果,驚異地發現自己的冷靜,因為早已經明白不會有結
果。
她不肯回來。
她不會原諒。她最後的眼神那麼痛苦那麼依戀那麼絕望,就像看著一個魔鬼,心愛的
、不可原諒的魔鬼。愛著又恨著,像火與冰交疊的折磨,誰會想要回到那樣的痛苦裡來?
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而已。
所以,注定會失去她的蹤跡。
那不是別的任何人的錯。
那只是他自己的錯。
××××××××××××××××××××
大門又緩緩地合攏。
漆黑的門扇,一顆顆銅釘在暗紅的月光中就像無數嘲笑的眼睛。
穆天慢慢地走向那扇大門。
當他踏上第一級石階,沉重的腳步就仿佛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但是當他邁出第二步的時候,便有力了許多。
當他站到石階的最高處,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剛剛吃飽、睡足,精神好得不得了的人。
他伸手去推開那扇門,沒有絲毫的猶豫。
門動了。
然而,不是打開,也不是關得更緊,而是——「流動」!
漆黑的門扇仿佛突然間失去了實體,連同那無數顆嘲笑的眼睛,扭曲,變形,便如同
被手指攪動的霧氣流動。
霧氣便似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動,越流越快,在穆天的身周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漩渦。
周遭的一切,高牆、燈籠、樹木、門旁的石獸……甚至連穆天腳下的石階,都被飛快地吸
入。
穆天沒有動。
那漩渦越轉越快,越逼越近,如同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獸,隨時會將他吞噬。
但是他始終都沒有動,就像一尊石像,淡然地注視著眼前飛轉的一切。
第二十四章 故人
巨大的漩渦就像一只越來越密的繭,將他從頭到腳地包裹住。
可是他的神情卻如同石雕。
任何人都無法從他臉上猜到,他此刻在想些什麼。
突然,旋轉的一切停止了。
就在一瞬間嘎然而止,煙消雲散。
大門、銅釘、高牆、燈籠、石獸……一切都消失不見,便如同從來不曾存在。
夜空清澄,連一絲雲彩也沒有。
暗紅的月光靜靜地籠罩著大地,空闊的山坡上,穆天獨自佇立,依然還是原來的姿勢
,依然還是原來的神情。
莊園不見了,連同剛剛走進去的流玥,一起不見了蹤影。樹林也不見了,他的腳下只
有一片草地。然而,他卻像完全無動於衷。
眼前一切詭異的變幻,仿佛根本就沒有看在他眼裡。
風吹過,山坡的另一面,傳來一聲嘆息。
那聲音又干又澀,就像從一個千年沒喝過水的喉嚨裡發出來,倒更像一聲干嚎,讓人
聽了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
嘆息聲還沒有消散,一個很瘦很長的白色人影出現在山坡頂端。
他的個子其實本不是很高,但他實在是太瘦了,所以看上去特別地長。他身上那件白
色的長袍窄得只能勉強塞進一個六歲孩子的身子,可是穿在他身上卻空空蕩蕩。
如果說平常形容一個人「瘦得像竹竿」是誇張的話,那麼這樣形容他也是誇張——大
多數竹竿都比他胖多了。
不但瘦,而且干枯。
別的瘦子瘦得皮包骨頭,而他的皮都陷進了骨頭裡。
所以他的臉看上去就像一個骷髏,只是比骷髏多了兩只會動的眼珠子。
這兩只眼珠極小,卻射出冰冷的光。他的視線所到之處,便帶來一陣徹骨的寒意,連
野草也會畏縮地伏倒。
可是他的人並不因為這雙眼睛而多絲毫的生氣,反而顯得更加可怕。
如果世上真的有死神,那麼死神就應該是這個模樣。
當穆天看清這個人,臉上的神情也終於發生了變化。
他大吃了一驚。
這很自然,任何人見到這麼樣一個人,都會大吃一驚。但是他接下來的反應就很特別
了。
他忽然大笑起來。
有的人在很恐懼的時候也會大笑,因為笑可以壯膽,也可以掩飾恐懼。但是穆天的笑
聲裡連一絲一毫的恐懼也沒有,他就好像真的見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大笑不已,笑得
連眼淚都迸出來了。
那個人冷冷道:「久違了,帝晏!」
他的聲音實在太難聽,穆天忍不住皺了皺眉,這才止住了笑。
「啟歸啊啟歸,」他輕嘆著搖頭,「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了啊?」
雖然他努力想做出一點同情和感慨的樣子,但是偏偏他的聲音聽起來卻像憋著一肚子
的笑。
啟歸冷冷地瞪著他,道:「你看起來倒是沒怎麼變。」
穆天微笑,「托福托福。」
他們兩人就像一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寒暄問候。可是穆天的神情語氣都像在玩笑,
而啟歸的眼裡卻充滿著怨毒和仇恨。穆天越是嘻笑,啟歸眼裡的恨意便越深。
他上下打量穆天良久,微微眯起眼睛,發出一陣怪異的笑聲:「你還是變了。如果是
以前,你此刻必定已經拔劍。」
穆天忍不住嘆口氣:「你也有沒變的地方——還是那麼羅嗦。」
啟歸陰惻惻地說:「我們久別重逢,難道不應該多敘敘舊?何況——」他故意停下來
,想賣個關子,然而穆天卻一副要打瞌睡的模樣,他只好說完:「我倒也罷了,你再不多
說幾句,只怕以後也沒有機會了。」
穆天這才流露出一點興趣,「為什麼?」
啟歸冷笑,「這還用我說明白?」
穆天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這回我還真是不明白。我只知道千年前你就死在我的劍
下,就算你的幻力能讓你陰魂不散,支撐到現在,你也絕對不可能殺死我。」
啟歸道:「我的確不能殺你,但是我能把你困在這個幻境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這裡永遠都會只有你一個人。」
穆天笑笑。
啟歸盯著他,「你不信?」
穆天悠然道:「就算我相信,我的朋友也不會信。」
「朋友?哪個朋友?」啟歸詭異地一笑,「如果你在說那個銀白頭的家伙,那我不妨
告訴你,他眼下自身難保。」
穆天打了個哈欠,連話都懶得回答。
啟歸盯著他,試圖讓自己的語氣悠然,結果卻只是更加刺耳,「你以為你的朋友就那
麼強嗎?你莫非已經忘了,千年之前,以你的法力,不也照樣陷入幻境?如今,他也一樣
。」
穆天嗤笑,「你若說翼風的劍法勝過我,我不會承認。但是若說到定力,那我想不認
輸都不行。你們這些玩意兒千年之前能夠陷住我,但是翼風絕不會上這個當。」
啟歸似乎很是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才說:「你果然是變了,想當年你一劍縱
橫,天下無敵,你眼裡絕沒有別人,更不會承認有人能夠勝過你。不過,有件事你卻忘了
。千年之前,你本該立於不敗之地,又為何會陷入?那不過也是因為你終究還是有一個弱
點。人人都有弱點,你的那個朋友也不例外。而且,不巧的是,你那朋友的弱點與你一般
無二——這,想必你心裡更清楚。」
穆天沒有否認。
但是,他的神情也沒有任何變化。
任何人看到他的神情,都能看得出,他對朋友的信心。
他雖然經常感情用事,也做過很多膽大妄為的事,但他絕不會把朋友隨隨便便地拖入
險境。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異界的危險,如果他不是絕對相信翼風,他不會開口請他幫忙
。
啟歸當然也看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他也並不失望,因為他手裡還有一記殺手?。
他說:「就算你不擔心你的朋友,難道你也不擔心你那個心愛的女人嗎?」
穆天板起臉來說:「我為什麼要擔心她?你既然對我們都已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你也
一定知道那個女人早已移情別戀。我為什麼還要擔心她?」
啟歸發出一陣尖銳的笑聲,「想不到你也會說出這麼拙劣的謊話。只可惜,你越是這
麼說,越證明你心裡擔心得要命。」
穆天苦笑著揉了揉鼻子,說:「我也想不到,我肚子裡居然會鑽出你這麼一條蛔蟲來
。好吧,你到底想干什麼?」
啟歸說:「你應該先問問她現在在哪裡?」
穆天說:「她現在在哪裡?」
啟歸的眼珠在黑洞一樣的眼眶裡轉了幾轉,「人人都說你是個聰明人,你倒猜猜看?
」
穆天說:「我猜,她就在這裡,只不過她在另外一個幻境裡,所以她看不見我,我也
看不見她。至於那個幻境,你早就已經故意給我看過了,那就是千年之前的百井山莊。」
啟歸很滿意:「那麼,她在那個幻境裡干什麼,你也猜到了?」
穆天說:「我猜,你正在給她看千年之前,我在百井山莊做的事。」
他忽然變得像顆算盤珠子一樣聽話,無論問他什麼,都會老老實實,一板一眼地回答
。
啟歸知道自己這次終於抓住了要害,咧咧嘴,似乎在微笑。
他說:「你放心,現在她還沒有看到那一幕,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不會讓她
看到那一幕,那樣你就仍然有希望。否則,千年前的事情就會重演。至於那是什麼條件,
你一定也已經知道了吧?」
穆天回答:「不知道。」
啟歸怒道:「少裝蒜!」
穆天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說:「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你們認定我能開啟天路?」
啟歸冷冷道:「因為你是預言裡的『第六人』。」
穆天又沉默下來,這次卻沒有過多久,便開口:「能不能換個條件?」
啟歸一字一字地回答:「那麼你就會看到千年前的事重演,而且這一次你絕沒有任何
辦法再讓她轉生。」
穆天嘆口氣,蹲下身子,在地上按了一陣,挑了塊平整的地方一骨碌躺下來。
啟歸起先還耐著性子,直到他連眼睛都閉上了,終於忍不住問:「你干什麼?」
「睡覺。」穆天懶洋洋地解釋,「反正你殺不掉我,我也沖不出這個幻境,你說的事
我又根本做不到,那我不睡覺還能干什麼?」
啟歸愕然地瞪著他,只覺得氣血上湧,卻完全猜不透這個人的心思。
「哦,還有——」穆天閉著眼睛說,「我見到你的時候,實在很想再戳你一劍,我沒
有那麼做,不是因為我變了。」
「那是為什麼?」
穆天受累抬起眼皮,用一種無奈已極的神情看了看他,說:「想不到你的眼神也差到
這個地步了——你沒見我根本就沒拿劍嗎?!」
×××××××××××××××××××
羅離發覺自己站在一座莊園大門前。
門扇漆黑,無數顆?亮的銅釘在陽光下晃得人眼都花了。
這扇門可真寬真高,羅離快把後腦仰得碰到後背了,才看見門上的匾額。
上面書著兩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正如這扇大門一樣氣派。
可奇怪的是,羅離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那兩個字寫的是什麼。
他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會站在這裡,來這裡之前的一切事他都忘了,就好像他是從天
而降,落在了這裡一樣。
他還在發愣,忽然間大門開了,有人走了出來。
「真對不住,讓你久等了!」
羅離一看見這個人,差點就跳了起來。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人,相貌英俊,衣著莊重,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言談舉止溫和而
有禮,一看就很有教養。這樣的人,任誰一見都會對他很有好感。
如果羅離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年輕人,他也一定會很想結交結交。
然而,他們已不是第一次見面。
他第一次見到這個人,還是在青丘,旅店的屋頂上,那時這個人正陰惻惻地注視著他
們的一舉一動,羅離此刻回想起來,還能感覺到那種陰冷。
再見到他,是在異界邊境的森林裡,午夜時分,他們曾經有過一次交手。那個人的臉
藏在黑色的斗篷下面,但在出手的瞬間,羅離還是看清了他臉上的冷笑,和他眼底的恨意
。那種像火一樣的恨意,仿佛恨不能焚盡一切!
但是,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雖然有著酷似的面容,神情裡卻完全找不到那種仇恨。
羅離本能地想要抽刀,可是,當他看見這個人的笑容,卻不禁遲疑起來。
他的微笑,就像他這個年紀的人正有的那樣,明快而開朗,有如初升的朝陽,讓看見
的人也忍不住會和他一起微笑。
如果這是裝出來,那未免也裝得太像了一點兒。
羅離心想,天下長得像的人也多得是,自己也許認錯人了。
那個年輕人又說:「在下清浚。師公命我來恭迎大駕。」
羅離正准備客套幾句,忽然聽見有人回答:「不必客氣。莊主在嗎?」
羅離一聽見這個聲音,立刻又呆住了。
這個聲音他實在太熟悉,熟悉到他常常無法准確地回想起來,可是卻又像無時不在耳
畔。無論經過多少時光,無論混雜在多少人當中,他都能立刻認出來。
可是發出這個聲音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的身體。
這樣的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歷,所以羅離很快就醒悟過來。
他在夢境裡。
他在素琤的身體裡,用她的眼睛在看,用她的耳朵在聽,可是他卻又清醒地思考著。
只是這一次,羅離已不覺得很奇怪。
素琤,是不是你又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告訴我?
清浚回答:「師公在裡面等候大駕。請——」
這是座很大也很奢華的莊園。
羅離不是第一次走進這座莊園,以前,同樣也在夢境裡,他曾經來過這裡。
他還記得這長長的回廊,赤紅色的柱子,雕刻精美的漏窗,石階下種著繁茂的植物,
都長著暗紫色的葉子,在陽光下望去如同在廊柱間繚繞著一團團濃密的紫色霧氣,顯得富
麗又神秘。
一路上他們遇到不少人,有大人,也有孩子,全都衣著得體,彬彬有禮地向他們問候
。
這裡看起來正像一座平和的莊園,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很安寧。
回廊實在很長,他們穿過了好幾重院子,還沒有走到。
清浚抱歉地說:「我師公年紀大了,行動不便,只能煩勞客人多走幾步。」
對這樣禮貌的話,還能怎麼回答?當然只能說:「沒關系。」何況,就算心裡原本還
有點疑惑,等真的見到莊主,也就煙消雲散了。
羅離曾經以為,余峨莊主儇矩是他這輩子見過最老的老人。
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和眼前這位老人比起來,儇矩年輕得就像是個十歲的小孩子。
來見這麼樣一位老人,再多走一倍的路也是應該的。
老人看見他們進來,就微笑著說:「請坐。」
他說話很慢很吃力,但是,羅離聽見這聲音,就覺得像有一股春風拂過了心頭。他本
來不知道素琤到這裡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可是現在他覺得非常安心。
老人又對清浚說:「你師父不是讓你去辦事嗎?早些出發吧。」
清浚回答:「是。」轉身退了出去。
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老人突然又叫住他,對他說:「別馬上回來。」
清浚一怔,卻聽老人微笑道:「多玩幾天再回來。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最喜歡到
處去玩。你師父好不容易放你出去一次,還不趁機玩個痛快?」
清浚又恭恭敬敬地回答:「是。」嘴角卻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年輕多好!」
老人側耳聽著徒孫輕快的腳步聲漸漸走遠,露出了感慨的神情:「我老了,實在太老
了……」
素琤沒有回答。
如果換作他自己,羅離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在這樣一位老人的面前,任何敷衍的
安慰都是虛偽的。所以,素琤也只是靜靜地聽著。
「一萬年前,我建了這座山莊,那時候,我也和你現在一樣年輕。」
羅離吃了一驚。
他當然看得出這位老人一定經歷了久遠的歲月,然而一萬年還是超出了他的想像。
從來沒有人能夠活得那麼久,包括神族。從來沒有。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的命運,和這座山莊的命運已經連在了一起。現在,我和這座
山莊的命運都走到盡頭了。」
羅離一愣,隨即聽到素琤也在問:「為什麼?」
老人平靜地笑笑,「有生便有滅,世間的事莫不如此,又有什麼可奇怪的?」
他的語氣十分平淡,仿佛說著一件再普通也沒有的事情。
「活了這麼多年,我早已經看開了……可是,這山莊裡還有很多別的人,他們未必能
看得那麼開。」
老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像是輕輕的嘆息。
素琤忍不住問:「到底怎麼回事?」
老人卻沒有回答,他緩緩地說起了別的事:「你的那幾個同伴,他們怎麼樣了?」
素琤說:「他們都很好,最多再有一天,他們就能完全恢復。」她沒等老人再說話,
又趕著追問:「這山莊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
老人還是沒有回答,自顧自地又說:「我本來希望能夠讓你們置身事外,但是現在看
起來,恐怕做不到了。」
素琤簡直都要坐不住了。
老人的每句話都說得很慢很吃力,對這樣一位老人,當然誰也不忍心催促。可是,素
琤是個急性子,這樣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下去,實在讓她難熬。
羅離甚至都能感覺得到她那種心急火燎的感覺。
可是她再怎麼急,那老人好像都感覺不到,依舊慢吞吞說著自己的話。
「啟歸雖然是我的徒弟,但是他有他的想法,從很早以前,他就很有自己的主意。本
來我的徒弟當中,他是最聰明的一個,如今我只怕他已經聰明過頭,太不擇手段了。唉,
你們的那個同伴如今落在了他的手上,只怕……」
聽到「同伴」兩個字,素琤變了臉色,大聲道:「他若敢動蘇泠一根頭發,我們也絕
不會放過他的!」她說著,手已經按在腰際的佩劍上,如果那個叫啟歸的家伙就在面前,
只怕她這一劍已經刺了出去。
老人望著她,點點頭贊許地說:「小姑娘真是個爽利的人。」
羅離忍不住微笑,倘若別的人管素琤叫「小姑娘」,她一定會很惱怒,但是在這位老
人面前,她卻也只好承認自己只是個小姑娘。
「但是,」老人又道,「我說的並不是那位姑娘,而是你們五界來的那『第六個同伴
』。」
羅離愣了愣,歷來同伴都是五個人,怎麼會有「第六個」呢?
素琤卻一點都不意外,她不以為然地說:「就憑啟歸?他怎麼可能落在啟歸手裡?」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說:「若論力量和劍法,十個啟歸也做不到。但是這世上
原本就有一樣東西,遠比力量和劍法更強大。」
素琤忍不住問:「是什麼?」
老人卻又不說話了。過了很久,他才說:「我領你看點東西。」
他這麼說,人卻完全沒有動。
羅離正在納悶,忽然覺得眼前一亮。
他們兩人原本在一間會客的屋子裡坐著,很普通的屋子,陳設桌椅,牆上還掛了幾幅
畫。
忽然之間,桌椅不見了,畫不見了,連門窗牆壁都不見了。
眼前只剩下那個端坐的老人。
其余的,都化作了一片空白。沒有天空、沒有大地、沒有任何實體,視線朝任何一個
方向望去,都只有空白。
羅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的呆。
任何人突然遇到這樣的情形,都會發呆。
老人低緩的聲音把他的神志喚回來:「這就是『幻』。」
幻術羅離當然也知道,五界也有很多人修練幻術,但是這麼強大的幻術,羅離別說見
過,連聽也沒聽說過。
「這也是『幻』。」
老人依然連手指都沒動,忽然一張桌子就出現在素琤面前。桌子上還擺著一只花瓶,
瓶裡插著幾支鮮花,幽香馥郁。
素琤伸手端起那花瓶,微微傾倒,便有清水從瓶中流出來。
水淌過手背,清清涼涼。
這也是「幻」?
羅離怎麼看都覺得難以置信。
「你們在這裡所見到的一切都是『幻』。在五界,你們稱這裡是『異界』,可是當大
神最初創建這裡的時候,她稱這裡是『幻界』。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連我們
自己都快要忘了……」
老人停下來,不知為何,他的神情忽然有些淒涼。
羅離滿心都是疑問。
他知道素琤一定也是同樣,但她卻沒有問,只是等著老人繼續說下去。
「我們,本是大神最初的孩子。」
老人慢慢地向後轉身,望向遠處。
那裡,原本只是一片空白,漸漸的,浮現出茫茫的碧色。
湛藍的天空,飄浮著幾縷白雲,金黃色的陽光暖暖地照著大地。
清澈的溪水淌過蒼翠的山坡,溪水旁,坐著三個神態溫柔的女子。
她們全身赤裸,只有烏黑的長發垂過胸前,蜿蜒地灑落草地。
可是羅離看著她們,心裡卻沒有絲毫的猥褻。
她們看上去是那麼聖潔那麼高貴。
她們手裡都拿著一團泥巴,就像三個孩子那樣,專心致志地捏著泥人。
驀地,羅離恍然明白過來。
大神,她們就是大神。
大神女媧造人的傳說,他當然也曾聽過,但他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女媧不只是一位。
她們捏得那麼認真,捏成一個,端詳許久,覺得不滿意便重新再來,一遍又一遍,不
厭其煩。
「大神格外地寵愛我們,賦予我們強大的力量。我們繁衍生息,很快,我們就成了這
個世間的主宰。當我們剛剛來到這個世間的時候,我們心思單純,生活簡單快樂。可是漸
漸的,我們的想法變了……」
第二十五章 天機
老人的目光變得很遙遠……很遙遠……仿佛穿過了眼前的情景,一直飄向了遠古的時
光。
「我們不再滿足簡單快樂的生活,我們想讓自己也變成神。我們用大神給我們的力量
,學大神的辦法造人,很快,我們也造出了幾種不同的人。」
聽到這裡,素琤失聲問道:「那些人就是我們?」
老人點點頭,「不錯,那就是你們。自從有了你們,很多事我們就不用自己去做。因
為我們有不同的事情要做,所以就造了幾種不同的人。後來,為了自己更加養尊處優,我
們又造了越來越多的人。那時,我們很得意,可是我們卻忘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大神
造人,將人當作自己的孩子,我們造人,卻是將人當作我們的奴隸。忍受了一段時間之後
,我們造出的人開始反抗。
「一開始,我們根本沒有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我們不像大神,我們沒有賦予那些人
太多的力量。可是,當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