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啟示
穆天閉著眼睛。
但是,他睡不著。
他當然不可能忘記那個小個子的妖族女人,總是帶著明麗的笑容,步履輕快,齊腰的
粗辮子靈動地跟隨著腳步的節奏跳動。
她是一只小小的雨燕,很尋常的雨燕。
在她死去之後,他才看到她的真身。
妖族的修煉很艱難,誰會想得到一只尋常的雨燕居然能練就那麼高明的劍法呢?
他是一個身經百戰的劍客。
可是,真正能讓他記住的對手,卻實在沒有幾個。
素琤就是那幾個人之一。
最初見到她的時候,他也沒有把她放在眼裡。那個時候,多少成名的劍客都已敗在他
的劍下,又有誰他曾放在眼裡過?
他甚至根本就不想跟她交手,只不過,她是妖王的使臣。他可以不理會一個貌不驚人
的小個子女人,卻不能不敷衍一下妖王的面子。
可是當他真正地和這個女人交手,他才發覺自己錯了。
素琤一出手就差點削斷了他的劍。
天下人都知道帝晏的佩劍叫做「天機」。那本是一件上古神器,因為沒有人能夠催動
,更因為沒有人配得上,所以,已封存了很多年。現在,終於有了主人。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連他自己都這麼認為。
除了他,還有誰配得上「天機」?
只不過,當時他手裡拿的並不是「天機」,只是一柄很普通的劍。
他已很多年沒有遇到需要動用「天機」的對手了。
他也絕沒有想到這個還沒有他肩膀高的女人會是這樣一個對手。
如果不是他有足夠的機變,他甚至可能在第一招就敗了!
有一瞬間,他甚至想起了少年時代令他一戰成名的那個魔族劍客。
那種興奮真是無法形容,就像一個尋寶人,走遍千山萬水,無數次失望而歸之後,終
於找到了寶藏。這種感覺只有真正痴迷於劍的人才能體會得到。
他雖然勝了,但心裡對於這個妖族女人,還是不免生出一些惺惺相惜的感覺。
所以,當他們第二次交手的時候,他出手曾有過一絲猶豫。
那時他已全然失去理智,已沒有了任何顧忌,已如同一個只知殺戮和鮮血的魔鬼。
他分明看見素琤眼裡的恐懼。
那種無法形容的恐懼。
她不想死。
可是她卻沒有退。
她是一個絕頂劍客,對手那一絲猶豫她原本絕對不應該放過。
那本是她最後一線生機。
然而她卻沒有伸手抓住。她那麼恐懼死亡,可是卻眼睜睜地放過了那一線生機。
他不懂那是為什麼。
他也不想懂,他只想殺死眼前所有的人,結束一切,也許,也包括他自己。
劍光閃過。
他的眼裡已只有劍光。他已看不見鮮血。因為他的視線早已被染紅,憤怒的紅,殺戮
的紅,鮮血的紅。
他還記得素琤倒下去的樣子。
像個陶人。
僵硬的。
無論什麼人,無論活著的時候有多麼美麗、多麼聰明、多麼強健……死後都是一樣的
僵硬,僵硬又脆弱,像一堆失去光澤的陶瓷。
她倒下去,然後身體硬生生地從中間裂開,連同她的臉,也一起破碎。
這讓她最後的微笑變得說不出的怪異。
她在最後的一瞬,滿臉恐懼,然而,卻又露出奇怪的微笑。然後,死亡結束了恐懼,
只留下了微笑。
一切都結束之後,當理智開始一點一點地回來,他才明白那微笑的意思。
她的身後,擋著一個小女孩兒。
只有三四歲,手裡還攥著一個花環的小女孩兒。
但是素琤不知道,他那一劍,不但劈開了她的身體,也刺入了那孩子的心臟。
因為她不知道,所以她還會露出微笑。
後來,當他開始悔恨一切,那微笑便也仿佛化成了一把利刃,在噩夢深處撕割他的靈
魂。
再痛苦,他也沒有想過死。
應該說,最初的一瞬,他想過,然而,他不覺得死是一個好的選擇。
他不怕死,但是,他怕以一個無可彌補的錯誤結束生命。
他想補過,也許做不到,但是他想試試。
可是,忽然間他發現有些事情,真的,沒有任何辦法彌補。
羅離坐在火堆旁,擦著青瑰刀。布與刀鞘摩擦,輕輕的聲響就像夜半輕輕的風。
這輕輕的風似乎連他的勇氣也全都吹走了。
理智在催他去說出真相,痛苦則在擠壓揉搓他的靈魂,逼得他直想跳起來沖進暗夜深
處,在沒有人的地方嚎叫。
可是這些他都做不到。
他只不過像個最怯懦的人那樣裝著睡著的樣子,蜷縮成醜陋而可笑的一團。
×××××××××××××××××××
天氣晴朗,陽光明媚。
空氣裡飄浮著淡淡的花香,枝頭上小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人卻沉默。
羅離覺得這情形有點別扭。
翼風不說話也就算了,他本來就不喜歡說話,別人問他三句話他能回答一句就很不錯
了。可是,連穆天也沉默著。
從他臉上也看不出什麼,他還是那副懶洋洋的神態,可是他也好像忽然變成了翼風,
問他三句也不答一句。問他要不要吃東西,他接過來就吃,可他就是不說話。
玉葉也不說話。
原本女人總是話多一些,尤其兩個女人在一起的時候,話就好像永遠也說不完。如果
走在玉葉身邊的人是盈姜,那兩個女人的說笑一路都不會有停歇的時候。可惜,玉葉身邊
的人是流月。
世上有沒有不多話的女人?羅離以前的回答是沒有,可是自從認識了流月,他的回答
就變成了有。
她比翼風更加不愛說話。
早上,當她醒來,她的第一句問:「我們現在在哪裡?」
第二句話問:「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
沒有第三句話。
當她困在幻境裡,她遇到了什麼?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是否有什麼特異的感覺?這
些她都不說。她的神情依然如亙古不化的冰雪般冷淡,仿佛此前一切的經歷她都不復記憶
,只不過睡了一覺醒來而已。
她真的不記得了?
還是,其實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穆天一直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直到她轉過臉來,兩人的視線短暫地接觸,而後又平靜
地各自分開。
真的,什麼也沒有發生。
玉葉輕輕咳嗽了一聲,問:「你感覺到什麼沒有?」
流月說:「沒有。」
玉葉不作聲了,過了會兒,忍不住又說:「你沒有感覺到『五芒結界』嗎?」
流月的回答還是那兩個字:「沒有。」
她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多聊幾句的意思,玉葉只好自言自語:「奇怪,祭師一定能夠感
覺得到『靈石』所在的啊。」
流月不理會她的話,但是羅離已經聽到了。
他追上幾步,和玉葉走在一起,「一定能?」
「以前,一直是這樣。」
「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從來沒有出過意外。據說那就是『大神的啟示』。」
「『大神的啟示』?」
「是,但是沒人知道那啟示究竟會是什麼,只有精族祭師才能感覺得到。」
所以,精族的使者從來都是祭師。
但是流月卻感覺不到。為什麼?
當然不會是她的力量太弱,她是當今最強的祭師,甚至,說不定也是亙古至今最強的
祭師。
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呢?
羅離忽然想起一件事,「玉葉,你說『異界已經改變』,那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
羅離怔住,「你不知道?」
玉葉搖搖頭,臉上也露出困惑的神情,「那是我爹告訴我的,但是他說什麼也不肯告
訴我,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既然他不願意說出真正的意思,又為什麼要讓玉葉轉述這句話呢?
是不是,他在暗示什麼?
羅離想不通。
他只覺得這一路上發生的事情完全不像他原來想像的那樣簡單,所有的事情仿佛都籠
罩著一層迷霧,讓人模模糊糊地能看到些什麼,仔細看卻又看不清楚。
只是,他有種很強烈的預感,距離結束已經不遠了。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他本沒有任何預知能力,可是現在他不但有這
樣的預感,而且隱隱的有種恐懼。
總覺得在終點,會有可怕的事情等待著他們。
×××××××××××××××××××
他們這一路都很平靜。
沒有遭遇埋伏,沒有遇到邪獸,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平靜得讓人覺得不真實。
甚至比廝殺還讓人不安,總覺得下一刻,就會發生什麼事情。
可是,下一刻還是很平靜。
越往北走,陰寒之氣越重,羅離感到越來越不舒服,就好像身體有很多根小刺在血肉
骨髓裡扎著,綿密而又無休止。
別人或許還容易忍受,對於穆天而言這種痛苦會格外劇烈。他的身體雖然一天一天地
恢復,但他的話卻越來越少。
本來他的話比誰都多,可是現在他卻會一整天都不說話。
休息的時候,玉葉交給他一包藥。
小小的藥丸,晶瑩剔透,像珍珠一樣。
「吃了它會好一些。」
玉葉的神情裡仿佛有很多話要說,然而她只說了這麼一句。她畢竟已不是一個很年輕
的女子,感情已不會那麼沖動,她知道很多事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
穆天很感激,從心裡感激。
所以他立刻就把一顆藥丸放進嘴裡。
那藥極苦。
而且那苦味十分熟悉。
穆天怔住。
他自己也精通藥理,如果他不是劍客,他甚至也可以成為一個高明的藥師。所以,當
他嘗到那種苦味,他立刻就明白了。
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很多事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
玉葉一直看著他,似乎也在等待他開口,但是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暗紅色的夕陽沉入了西方的地平線。
暗紅色的月亮從東方的地平線升起來。
月亮和太陽有著同樣的光,卻完全沒有太陽的溫度。
陰冷的夜又到來了。
大家都圍在火堆旁,可偏偏有人卻好像不怕冷。
那人獨自站在樹下,好像不願讓人看見似的整個人都站在樹影裡。夜風吹過,那人身
上的衣裳飛揚,颯颯輕響。
那身影一動不動地站著,看上去是那麼脆弱,好像隨時都會被風吹散。
玉葉走過來,看了一會兒,輕嘆道:「你為什麼不自己把藥交給他呢?」
靜夜寂寂,沒有人回答她。
玉葉又說:「他是個很聰明的人,我想他就算此刻還沒猜到,很快他也就明白了,到
那時你就算不想面對他,也一定要面對他的。」
那人依舊沒有說話。
玉葉就像在自言自語:「我知道你始終不能夠忘記當時的那一切,可是,如果你看見
過他的樣子,他為了盜精石,受了那麼重的傷,可是他唯一還記得的就是你……你……真
的就那麼恨他麼?」
颯颯的夜風中,還是沒有任何其它的聲音。
玉葉嘆口氣,她也不明白自己莫明其妙跑過來說這些話幹什麼,人家還根本不打算理
會,唉,獨角戲可真不好唱。
她轉過身,要走,背後的那人卻又開口。
很低,帶著奇怪的語調,一時間甚至讓人無法聯想起祭師冷淡的聲音:「這裡陰寒太
重,精魅的舊傷會發作。你告訴他,如果舊傷發作,不要運法力抵擋,他的法力純陽,越
催動會越痛苦。」
玉葉站住,回頭答道:「你還是自己去對他說吧!」
暗影中沉默良久,才飄來淡淡的一句:「那就算了。」
玉葉覺得胸口有點發悶,她喘口氣,決定不再理會,真的,絕對不再理會。
可是,背後的人忽然又說了一句話:「玉葉,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前世是什麼樣子的
?」
玉葉怔了一下,但她不是那種別人問也不肯搭理的人,習慣性地就回答:「沒想過。
前世什麼樣子跟我又有什麼關系?」
流月說:「是啊,沒關系。」她那麼低的聲音,被風打散了,聽來就像一聲嘆息。情
不自禁流露的痛苦,像細碎的冰霰,飄在風裡,讓聽見的人都覺得心會抽痛。
玉葉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於是,她又站住。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做什麼,常聽有男人說,女人的心思難以捉摸,別說他們,她
連自己是怎麼想的都不清楚。
當然,她不喜歡流月。
可奇怪的是,她也不討厭她。雖然,有的時候她也忍不住會想,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個
冷冰冰的女人?
也許是因為她知道,無論怎麼樣,都不會是她自己了。
嫉妒歸嫉妒,編個夢讓自己住進去,這種事她早已經不會再做了。
也好,這樣至少是坦然的。
她回過頭,可是卻忽然發現她也不知道要怎麼說,結果,她只是陪著流月一起發呆而
已。
「做個選擇。」過了很久,玉葉還是說話了,「總要做選擇的——」
她停下來,因為發覺自己說了一句廢話。
痛苦,大多是因為需要選擇。
有人說,我很痛苦,因為我別無選擇。那是胡扯。說自己別無選擇的人,通常都是已
經做出了選擇的人。
如果真的別無選擇,只能一條路走到黑,可能很無趣很沉悶,但是不會很痛苦。
痛苦都是因為,其實還存在別的選擇,只不過,選擇意味著必須舍棄。
選擇這兩個字說來很容易,然而,如果同樣是視若生命的東西,又要如何才能選擇?
可是,再痛苦也好,有些事情還是必須選擇。
就算逃避,也還是一種選擇。
這些道理流月當然全都明白,也許,她只是需要更多的時間來做出選擇。
想到這裡,玉葉就算原本對她還有些不滿,也變得淡若無痕了。
她說:「其實你也不必太……」可是她忽然止住了,眼睛卻越睜越大。
她就像看見了什麼駭人的事情,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
×××××××××××××××××××
羅離和穆天圍在火堆旁吃東西,翼風坐在樹下,閉著眼睛似在養神。
穆天吃東西很安靜,就算吃得狼吞虎咽,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來。
羅離看著他,忽然說:「有件事,我想問問你。」
穆天整個人僵了片刻,然後慢慢地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說:「好,你問吧。」
「呃……」
羅離反而猶豫了。他沒注意穆天臉上那種豁出去似的表情,只是顧自在想,要不要問
呢?到底要不要問?他直覺地覺得,問了會讓穆天很為難。他不是會讓朋友為難的那種人
。
「呃……你到底是怎麼當上神君的?」
穆天微微一怔,他當然聽得出,羅離話到嘴邊換了個問題。但是,他畢竟松了口氣。
然後苦笑:「別提了,那年我在外游歷,玩得正高興,忽然就被父皇抓回去當儲君,
從此就沒能從那個位置上離開過。」
看他沮喪得鼻子眼睛都擠在一塊兒,原來這個人人豔羨的位置在他眼裡倒似咬了一口
黃連。
羅離又說:「我就是奇怪,怎麼會是你呢?」
他這麼問,當然不是認為穆天無能。
穆天少年時就已經成為一個絕頂劍客。但是當劍客和當神君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很
少有人既能當上頂尖劍客,又能當好一個君王的。
他本是最年幼的皇子,他有八個哥哥姐姐,每個人都比他更有資格繼位。
何況,看看穆天現在的樣子,就算他已改變了不少,但也可以想像得到,他少年時代
會是一個何等跳脫不羈的人。換作任何人用帝玟的眼光來看,大概也不會選擇這麼一種個
性的人來當神君。
穆天沉默了一會兒,露出一些很復雜的表情。
「因為,」他說,「當時只有我完全沒想過要那個位置。」
羅離看著他,「所以,你的兄長們……呃,他們……其實很介意吧?」
穆天愣住。
羅離的眼裡有點和平時不一樣的光,幽暗的,別有用意的,仿佛有些隱秘的不便說的
話在那裡閃閃爍爍。
穆天忽然明白,這個妖族男人雖然為人厚道,但他一點兒也不笨,他就算一下子不能
全都明白,但仔細想想,多多少少總能猜到一點兒。
他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鼻尖,苦笑,又苦笑。
「放心,我也不是……」話說得有點艱澀,「在那個位置上,所以我也不是……不是
什麼好人。」
但是羅離根本不想聽他說下去,「這你就不用說了——我們都知道你不是好人。」他
故意這麼打斷他。他要說的話已經說出來了,所以他眼裡的陰霾也已經消散了,他的笑容
又已像陽光一樣明朗。
穆天很想跟他一起笑,可是他實在笑不出來。
他這時才真正感覺到,羅離對待朋友有多麼真心誠意。
什麼事他都不會往壞處去想,他唯一擔心只不過是朋友的安危。
有這樣的朋友本該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可是……
穆天低下頭,他雙手緊握著拳,心裡有什麼動搖著,他已幾乎就要把一切都說出來。
這時候,他聽到了一聲驚呼。
×××××××××××××××××××
流月倒在地上。
她的身體蜷曲,仿佛秋風中的落葉一樣,瑟瑟發抖。
她的喉嚨裡不停地發出奇怪的音節,卻無論如何湊不出能讓人聽懂的字眼,就好像她
拼命想要說什麼,可是有人掐著她的脖子不讓她說出來。
她看上去就像突然發作了什麼急病。
可是當穆天搭上她的脈搏,卻感覺不到任何異常。
他當然是第一個趕到的人。
翼風幾乎也在同時趕到,他的長劍已經出鞘。
劍光凜冽,然而,他卻不知揮向何處。
暗夜寂靜,周圍感覺不到任何其它的力量存在,不但翼風,所有人的感覺不到。
不是急病。
也沒有遇到敵人。
流月究竟遇到了什麼事?
第二十九章 仇人
沒有人能回答。
束手無措的感覺簡直能讓人發瘋,幸好,只過了一小會兒,流月就不再發抖,也不再
呻吟。
她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閉著眼睛,不動也不說話。
穆天按著她的脈搏,露出一絲困惑的神情,道:「她睡著了。」
他抬頭看看玉葉,玉葉也是一臉茫然,完全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們回到火堆旁。
篝火燃得很旺,火上支著架子,上面還有最後的一小塊肉。夜風又輕又柔,一切都還
是那麼安靜,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現在只有等流月醒過來問問她自己了。
可是,流月看上去睡得又香又甜,嘴角甚至還露出一絲酣笑。
羅離忽然發現她微笑的樣子很好看,就像吹散了冰雪的春風一樣,看見這笑容的人心
裡都不禁暖洋洋的。
她實在是個很美的女人,笑起來就更美,可是她平常為什麼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羅離不懂,他從來都猜不透女人的心思,這一位尤其。
有時間去想這些事,還不如多添幾根柴,夜越來越深,風也越來越涼。
他轉過身,想要拾起地上柴,忽然感覺到背後一點異樣。
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模模糊糊,難以捉摸,卻又分明在哪裡,就好像黑暗深處有一
雙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他們。那股寒意仿佛刺破肌膚,一直滲入體內。
這種感覺很熟悉。
第一次是在青丘,深夜,旅店的屋頂上。
第二次是在他們剛剛進入異界的那個晚上,那人如幽靈一般從森林深處出現,又如幽
靈一般消失。
第三次是他和盈姜離開岩洞之後,在神志消失前的那個瞬間。
羅離一轉身沖了出去。
烏雲遮住了月亮,夜黑得可怕,也靜得可怕。沒有人聲鳥語,沒有蟲鳴獸嘶,沒有任
何聲音。
穆天跟過來,問:「怎麼了?」
羅離沖出沒多遠就站住了,一動不動地站著,凝神屏息。可是不管他如何全神貫注,
都已感覺不到那種特別的陰寒。
突如其來地仿佛一切都只不過是他自己的錯覺。
玉葉也已跟過來,她和穆天一樣,臉上只有一種困惑的表情。他們看著羅離,就好像
他也和流月一樣突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
羅離說:「我剛才感覺到清浚在附近。」
玉葉的表情更奇怪,她說:「這不可能,我一點都沒有感覺到。」
穆天問:「如果他在附近,你一定能感覺到嗎?」
玉葉說:「那當然,我們的幻力同出一門,本來功力也差不多。何況他最近還受過很
重的傷,力量大損。如果他在附近,無論怎樣也不可能瞞得過我。」
羅離實在看不出有理由懷疑玉葉的話,所以他只好承認自己一定是弄錯了。
但是他心裡始終覺得有些不對勁,到底是哪裡不對呢?他卻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
天居然下起雨來。
剛剛還很晴朗的夜空,忽然烏雲密布,過了沒多久,雨點便淅淅瀝瀝地打了下來,而
且越下越大,很快視線裡便只剩下了被火光映紅的水幕。
玉葉的力量只能保護那堆火不熄滅,這樣至少還能保住一點溫暖。
流月的結界可以擋住雨水,可是她還沉睡著。
他們休息的地方是在一棵大樹低下,樹葉雖然繁茂,但雨實在太大,雨水免不了還是
會淋下來,很快幾個人身上就濕了。
風本來就很冷,吹著淋濕的身體,那股寒意就像無數只冰做的小蟲子鑽到人的骨頭裡
。
羅離覺得牙齒已經開始打架,他原本就很怕冷,當他還是一棵小草的時候最恨的就是
冬天,他在嚴寒的北方修煉了幾百年就為了能夠抵御寒冷,可是異界的陰寒卻遠比他所能
想像的還要可怕。
就在他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凍成冰的時候,他忽然想起身上還帶著酒。
那不是他帶來的,那是在岩洞的時候,盈姜給他的。
盈姜的錦囊可真是一個百寶囊,世間的美食只要想得起來的,她幾乎都能拿出來。
所以這袋酒也是一袋很醇的酒。
也許比不上余峨用龍涎果釀出來的,但是在這樣的淒風冷雨裡聞到那股香味,差也差
不了多少。
羅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但是他沒有馬上就喝,因為隔著火堆,他看見穆天的臉色已經蒼白得像冬天的雪。
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很痛苦。
所以,羅離把酒遞給了他。穆天狠狠灌下一大口之後,臉色才變得好了些。
羅離的手放在懷裡,剛才他拿酒袋的時候手碰到一樣東西,猶豫了一會兒,他拿了出
來。
「我在山洞裡揀到。」
穆天接過那已折斷的匕首,手指輕輕摩挲斷刃上的那個名字。
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可是羅離能夠想得出他的心情。
羅離本來有幾個很重要的問題藏在心裡已經很久。
「你是不是真的是預言中的『第六人』?」
「『第六人』的意思是不是五族使者之外,進入異界的第六個人?」
「果然如此,你一定知道為什麼千年之前的五族使者全部都沒有回去?」
「五族使者只能死於自己的『同伴』之手,那麼,究竟是誰殺了他們?」
這些問題就像刺一樣扎在他的心頭,日夜折磨他,只有問個清楚明白,才能把這些刺
拔掉。
但是忽然間他又沒辦法問出來了。
因為穆天是他的朋友。
他甚至覺得自己有點太過分了,於是他用力地甩了甩腦袋,准備把那些念頭都甩出去
。
可是他剛晃了一下頭就頓住了。
他的臉還歪著,姿勢很別扭,可是他卻一動都不動,就好像忽然被一根線跟拉住,再
也動不了。
那根線拉在穆天的手裡。
他的手剛剛從懷裡掏出來,掌心放著一件東西。
那只是一個碎片,早已失去了本來的形狀,已經很難認出那究竟是什麼。
可是,羅離第一眼看見就認出來了。
因為那本是他親手做的東西,千年之前,在素琤出發前往異界之前。
那時他不知自己能為她做什麼,想了很久,他去聞玉山,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好不
容易采到一小塊劍石,鑲在她的劍上。
都說劍石能夠辟邪,他只希望那能夠有用。
還記得素琤笑著說:「笨蛋啊!這樣豈不是讓我都舍不得用這柄劍了?」
後來,他甚至想過,是不是真的因為這樣,她才沒有回來?
羅離拿出那塊小小的劍石。
他在山洞裡揀到它,就一直放在身上最安全的地方。
火光閃動,羅離忽然覺得這小小的石頭綠得那麼刺目,甚至刺得他的眼睛都開始疼。
穆天的手掌裡,那碎片安安靜靜地躺著。
碎片中心有一個圓形的凹洞。
羅離把劍石放進去,一點不大也一點不小,嚴絲合縫。
他怔怔地看著這兩樣東西,他當然早已知道那碎片是什麼,那本該在素琤的劍柄上,
正是那塊劍石的底座。
他沒有問:「你為什麼會有這東西?」
他已隱隱猜到了答案,可是他又不敢想下去。
穆天說:「她和啟歸交手的時候,劍折了。她沒有找到那塊劍石,可是她一直留著這
底座,她說如果將來找到了劍石,還要鑲回去,就算找不到劍石,也要帶回去。她沒有說
是誰送了她這塊劍石,但是我們都知道她很珍視,因為每天她都會仔仔細細把劍石擦得干
干淨淨。」
羅離沒有說話,他好像已忽然化成了石像。
穆天還在繼續說,他的聲音在風雨聲中聽來格外空茫,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
「後來,我在她身邊找到這個,所以我收起來。千年以來,我一直帶在身邊,希望有一天
能夠物歸原主。」
羅離望著他掌心的東西,不動,也不說話。
翼風和玉葉當然都看見了,也聽見了穆天說的話,可是他們也都沒有開口。
時間仿佛已經停滯。
不知道過了多久,羅離從他手裡拿過那兩件東西。
緊緊地攥住。
碎片的棱角刺入他的掌心,血從他的指間慢慢滲出來。
可是他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疼。
雨還下著,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滑落。
可是他也完全感覺不到冷。
他的整個人都已冰冷。
他一直看著自己的手,直盯盯地看著,好像他的視線已無法移動。
無論朝哪個方向移動,都會看到可怕的答案。
他忽然覺得,有些真相,真的還是別知道的好,他甚至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到異界來?
他從來不是這樣懦弱的人,可是此刻如果有辦法讓他回避這個答案,讓他怎麼樣都可以!
「為什麼?」他終於開口,沙啞的聲音穿透風雨,震得每個人心裡都是一抖。
穆天原本一直看著地上,直到這時他才慢慢地抬起頭。
他的神情異乎尋常的平靜。
那些血色的記憶,就像一大叢荊棘,已經在他心裡長了千年。
那種痛苦只能他自己背負。
他不是沒有殺過人,他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只有十五歲。
他不喜歡殺人,但也不介意殺人,因為他覺得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
殺罪有應得的人當然算不上錯,他一直都這麼覺得,所以他一直都很心安理得。
那麼,如果殺錯了人呢?
他不知道,他根本就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他好像從來都不會犯錯。
直到有一天他真的殺錯了人。
×××××××××××××××××××
後來有無數次回想起來,他都會覺得奇怪,自己怎麼會那麼愚蠢?
事情的經過其實很簡單,其中的漏洞也很明顯,可是他偏偏卻沒看出來。
換作別人大概都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因為別人不會像他那麼自負。
當蘇泠被選作精使,他就已經決定要跟去。
他怎麼能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去赴險而自己什麼也不做,只是等待?
禁律在他眼裡原本就算不上什麼,他是帝晏,他想做的事情從來沒有人能夠阻止,他
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夠做到。
這世間唯一讓他無可奈何的就是蘇泠。
他們可真是天生一對兒,只不過蘇泠比他還要固執。
蘇泠決定要去異界,她就一定會去,無論什麼人都不能改變她的決定。他改變不了她
,就只好改變禁律,他發現其實這也不算太難,只不過以前從來沒有人敢嘗試。
開始一切都很順利,他找到蘇泠,然後和他們五個人一起上路。
雖然大家都很吃驚,但是多了個法力又強劍法又高的同伴當然也很好。
除了蘇泠。
蘇泠一開始也很高興,最驚喜的人當然就是她,但是很快她就開始感到不安。
她是精族最強的祭師,所以她會比任何人都更早地覺察到危險,只是這一次,她感覺
到了危險來臨,卻完全感覺不到危險來自何處。
他是第一個發現危險的人。
他很快就發現了異界的真相,發現在這裡有一種極強的幻術,能夠讓人以為自己經歷
了一些其實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同伴們漸漸都被這種幻術誘惑,開始失去本性。
他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幫他們解開這種詭異的力量,可惜收效甚微,同伴們變得越來
越不可理喻。
直到有一天,可怕的事情發生。
×××××××××××××××××××
「我親眼看著他們殺了蘇泠。」
雨還是那麼大,穆天的聲音卻乾澀得出奇。
「他們被百井山莊的人用幻術控制,把我騙開,然後一起殺了蘇泠,我去救她,可惜
遲了一步。我在山崖下找到她……」
穆天閉了閉眼睛,一絲自嘲的笑爬上嘴角。
「等我明白那一切都是幻像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我以為我絕不會錯,我以為我看到
的一切必定是真的,我以為會被幻術控制的人只會是別人,絕不會是我……結果……」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他臉上的神情依舊很平靜,平靜得就好像他在說的不過是別人的
事,只有在他的眼底,會看得到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痛苦。
任何面具都無法掩飾的痛苦。
「我錯了。」
他輕輕地說。
然後他跪下來,跪在羅離面前。
「你想報仇的話,動手吧。」
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水滴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亦或那也有淚水?沒有人能夠分辨得
清。
羅離盯著他,一只手緊緊地握著刀柄,他的姿態便在這一瞬間僵凝。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亦或那也有淚水?同樣沒有人能夠分辨得清。
他們是朋友,「朋友」這兩個字在他們心裡的份量有多重?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可是忽然間,他們已變成了仇人,這個仇是那麼深,世上又有什麼力量能夠解得開?
「我親眼看著他們殺了蘇泠。」
穆天說得很簡單,但是每個人都能想像得出他當時心中的悲憤。
他為了蘇泠而不顧一切地進入異界,甚至不惜打破禁律。他說得很容易,可是每個人
都知道其中必定也有難以想像的艱難。
可是他卻眼睜睜地看著蘇泠死去。
這種痛苦,又有誰能夠忍受?
所以,他血洗百井山莊,因為他已發狂,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
如果想到這些,就會覺得他也不是不可原諒的。
只是,羅離也是同樣地愛著素琤,他也同樣可以為了她而不顧一切。
可是現在他卻聽到她是如何無辜死去,死在同伴手裡。
尋找了千年的真相居然是這樣。
這種痛苦,又有誰能夠忍受?
刀簧脆響,青瑰刀已經出鞘!
刀光閃動,刀風濺開雨水,刀鋒已落下——
穆天閉上了眼睛。
風雨聲仿佛在那一剎那遠去。
只有寂靜。
死亡將會結束一切,而這也正是他的願望,因為他心裡的痛苦和悔恨,只有鮮血才能
夠洗清。
寂靜中只聽見「叮」的一聲響。
青瑰刀在半空中停住。
被一柄劍架住。
穆天嘆口氣,說:「翼風,你何必阻攔?」
「我不是要阻攔。」翼風轉過身,看著羅離,「我只不過想讓你再等等。」
「等什麼?」
「等重新封印了靈石。」
羅離微微地一怔。
「我們到這裡來,最重要的就是要做這件事。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先完成這件事。
至於那之後,如果你還要報仇,我絕對不會再阻止。」
羅離沉默。
片刻之後,他收起刀,轉身走開。一語不發。
穆天還跪在原地。
在決心一死的時候,他的神情始終都很平靜。
可是現在他的力氣好像都已經耗盡,他慢慢地坐倒,坐在滿地的泥水裡。
翼風轉過身。
穆天是他平生最好的朋友,正因為如此,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穆天,所以他也很清楚
,穆天此刻需要的是獨處。
他正准備走開,忽然聽見穆天說:「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麼?」
翼風真的猜不出。
穆天說:「我在想和你師父的那一戰。」
翼風真想不到他居然會在這時候想起這件事,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而且跟眼前的事
一點關系也沒有。有時候翼風不得不承認這個人實在是很特別,想法和行事都很特別。
穆天繼續說:「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你師父當時為什麼會輸?若那一戰遲上百年,他
必不是我的對手,但當時我的功力還淺,他有好幾次機會能夠取勝,可是他卻放過了。以
前我一直都不明白那是為什麼,可是剛才我忽然明白了。」
翼風忍不住問:「為什麼?」
「因為他不願靠功力勝過我,他自信憑劍招也能取勝,結果他反而輸了。可是……」
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倒真希望當時輸的人是我!」
翼風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一會兒,他居然也回答了一句聽起來毫不相關的話:
「你知道我一向最佩服你的是什麼事?」
「不知道。」
「是你告訴我,如果當日在聖皇殿我向你出劍,你必死無疑。」
穆天苦笑,「當日我法力還沒有恢復,自然不是你的對手。」
「若你事先就來告訴我實情,我也一定會答應幫你遮掩過去。」
穆天摸了摸鼻子,「死就死了,這麼丟人的事我怎麼做得出來?」
「但我不曾在聖皇殿對你出手,你卻又追上來告訴我實情。」
「你走之後,我想想總不能白佔你這麼大個人情,自然要告訴你。何況我們學劍的人
,找個好對手可不容易,我怎麼能輕易放你走?」
翼風道:「你當日還有那麼多未了的事,可是你卻寧可一死也不肯低頭。事後你不說
,我只怕永不能知道實情,可是偏偏你卻又和盤托出。像你這麼有趣的朋友,我想不交都
不行了。」
穆天忽然沉默。
原本他的神情一直都很平靜,但是這種平靜就像一池死水。
現在他臉上就像有一陣微風吹過,死水忽然鮮活起來。
×××××××××××××××××××
夜已很深。
雨已停,烏雲也已散去,暗紅色的月光靜靜地灑落。
但羅離看不見。他的心頭仿佛依然被烏雲籠罩,透不進任何光亮。
他睡不著。
穆天呢?他一直閉著眼睛,動也不動,可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
羅離不想看見他,現在這世間他最不想看見的人就是穆天,可是無論他睜著眼睛還是
閉上眼睛,那個跪倒泥水中的身影都會陰魂不散地出現在他眼前。
如石像一般,一動不動,悔恨的姿勢。
對這個驕傲的男人而言,這肯定比死還要痛苦得多。
可是,他殺了素琤。
羅離永遠都不可能忘記的笑靨,千年來的每一天他都恨不得死去的人是他。
青瑰刀就在手邊,抽出來一揮,一切都會了結。
這一刻他已經等待了很久。
然而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做不到。
是的,做不到。如果剛才那一刀翼風沒有阻止,是不是一定就會落下去?這問題他自
己也回答不了。
快意恩仇,似乎是件很簡單很痛快的事,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刀起刀落,一切都已解決。
只不過從來沒有人說過,若仇人也是恩人怎麼辦?
羅離忘不了那個嬌小的身影,帶著燦若晨曦的笑容,像扎在他心口的一朵玫瑰,刺痛
得令他窒息,卻也芬芳得叫他沉醉。
他也忘不了墜落岩洞的時候,拉住他的那只手。不管情形有多凶險,那只手都不曾松
開。
曾有千年的歲月,他覺得自己這一生就為了一個真相而活著。
可是現在他卻寧可自己不知道這個真相。
天快要亮了,他要用什麼表情去面對同伴?
他沒辦法報仇,更沒辦法裝作什麼也不知道。
所以,他決定一個人悄悄地離開。
這主意實在算不上很好,但是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距離蒿墟已經不遠,再走兩三天就到了,沒有玉葉帶路他也能走到那裡去。
無論如何,他也要先去救盈姜,至於那之後要怎麼辦,他還無力去想。
他給篝火添了些柴,把火撥得更旺,火光照著每個人的臉。他們曾經一起走過了艱難
的旅程,也分享過很多快樂,只可惜好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
第三十章 啟示
東方的天空,晨曦已經穿透了雲層。
薄霧般淡金色的陽光靜靜籠罩著前方佇立的人影。
羅離看見這個人就停下腳步,大聲說:「你還想要怎麼樣?」
穆天說:「你留下,我走。」他說得很慢,甚至有點艱難,但是沒有任何猶豫。
羅離一句話也不說,從他身邊繞過去。
穆天嘆口氣,說:「是我對你不起,要走當然是我走。等封印靈石之後,如果我還活
著,你隨時都可以來殺我。我一言既出,絕不會反悔。」
羅離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穆天看著他,忽然說:「你知道怎麼去救盈姜嗎?」
羅離腳步終於慢了下來。
穆天跟在他後面,「你從來都沒有去過蒿墟,你知道當初的百井山莊有多大嗎?那個
地方雖然已經完全毀了,但是還有多少陷阱、多少暗道你知道嗎?更何況清浚一定會在那
裡設下幻境。你什麼也不知道就一個人跑去,只怕連盈姜的影子都找不到。」
羅離停下腳步,「你知道?」
穆天說:「我雖沒有十分的把握,但是我畢竟去過那個地方。更何況,就算我找不到
清浚,他也一定會找到我。」
羅離明白他說的是實話。
清浚本就是百井山莊的傳人,他處心積慮,本就是為了找穆天報仇。所以,只要穆天
去了那裡,清浚就一定會現身。
羅離道:「我的主意已定,誰說都沒用,你說尤其沒用。」
他霍然轉身,又往前走,腳步邁得更大。
穆天不禁也有點急,提高了聲音道:「縱然你恨我入骨,你又何必……」
然而這次羅離甚至沒有聽他說完,就大聲打斷:「我憑什麼就要聽你的?你又憑什麼
覺得自己那麼了不起?你去就一定能夠救出盈姜來?其實你也不過就是去送死!」
穆天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就好像被人在胸口狠狠地打了一拳,又像被一根鐵錐刺進心口。
他臉上的面具仿佛突然間碎裂,讓他的神情無處遮掩。
他以前覺得自己雖然不像人們傳說裡那麼完美無缺,但至少很珍視朋友也很義氣。可
是現在他忽然發現自己對朋友也不過如此,至少遠比不上羅離對他。
千年前的事他追悔莫及,甚至不惜一死來洗清罪孽,但捫心自問,若不是蘇泠因此事
而死,恐怕他也不會如此痛苦。
他對羅離雖然也很好,但他心裡總不會像對翼風那樣對他,因為羅離不夠聰明,也沒
有那麼高的功力。
羅離卻始終把他當作朋友。
就算他已知道千年前的真相,心裡恨不得一刀把他殺掉,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能眼睜
睜看著朋友去赴險。
他知道穆天去,確實比他去把握大得多。
當然危險也大得多。
雖然他嘴裡不說,但是他心裡還是把穆天當成朋友。
是仇人也是朋友,所以他絕不願意再與穆天同行,可是也不願看著穆天去拼命。
穆天忽然覺得心沸騰起來,這種感覺他已很多年都不曾有過。
他也曾是一個飛揚跳脫的熱血少年,可是自從成為神君,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已變
得越來越冷酷越來越無情,已很少有事能夠打動他,有的時候他甚至已認不出自己。
可是現在,那個消失已久的少年似乎又回來了。
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輕得像風一樣的腳步聲,一聽就知道是誰來了。
穆天頭也不回地說:「我去追羅離。」
翼風什麼也沒問,只說:「好,我們隨後趕到。」
穆天縱身掠起,身影就像一陣輕煙般消失,如果不是親眼看到,誰都無法相信世間還
會有如此快的身法。
翼風看他遠去,立刻轉回身。
每個人都有自己該做的事,翼風尤其不會忘記自己的使命。
×××××××××××××××××××
翼風回到營地,流月已站在樹下。
她剛剛才醒來,臉上還帶著一絲茫然,仿佛一時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當她看到翼風獨自回來,便忍不住問道:「他呢?」
這句話問出口,連她自己也不禁怔了一下。
她當然不會是問羅離。
翼風也微微地一怔,但是他卻什麼也沒說,只回答:「他們兩個先去蒿墟了。」
流月點點頭,她已然恢復了那副冷淡的神情。
玉葉問她:「你還記不記得昨天晚上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流月說:「我想我是看到了『大神的啟示』。」
玉葉先是一愣,隨即笑道:「你終於看到了!我就說嘛,從來還沒有過看不到『啟示
』的祭師。那你到底看到了什麼呢?『啟示』裡有沒有說『靈石』到底在哪裡?」
流月搖搖頭,「我看不清那是什麼地方?」
「看不清?」
「我看到身邊都是迷霧,所有東西都模模糊糊的,什麼也看不清。除了……」
她忽然停下來,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
玉葉追問:「除了什麼?」
「除了一把劍。」
「劍?」翼風忍不住問道,「什麼樣的劍?」
流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那是一柄式樣很古朴的劍,我看不清上面的花紋,但
是那柄劍有個地方很特別。」
「什麼地方?」
「劍柄。」流月說,「那把劍的劍柄上鑲了一塊紅色的劍石。」
劍石都是綠色的,紅色的劍石當然很特別。
翼風見過更聽說過無數的名劍,其中只有一柄劍鑲了紅色的劍石。
「天機?!」
他脫口而出這兩個字,可是他臉上的神情卻像大吃一驚,就好像遇見了世上最不可思
議的事情。
翼風的定力一直都很好,流月從來沒有見過他露出這樣的表情,所以也不禁吃了一驚
。
「怎麼?」
翼風臉上的神情慢慢地平靜下來,他說:「『天機』是穆天以前用的劍。」
用不著他說,流月也知道『天機』是穆天的佩劍,天下的人簡直人人都知道。
然而,流月也注意到他說話的時候用了「以前」兩個字,她問:「那麼現在呢?」
翼風說:「他已經有千年不曾用過『天機』。」
帝晏早已經天下無敵,需要他出劍的時候就已少而又少,更不用說需要拔出『天機』
,所以已經有千年的時間沒有人見過「天機」。
流月本來也對這個說話深信不疑,可是現在翼風卻說:「那是因為,『天機』早已不
存在。」
流月怔住,「不存在?」
翼風好像不知該如何說下去,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千年之前,穆天用『天機』封印
了靈石。」
他只說了一句話,可是流月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她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她輕聲重復:「他用『天機』封印了靈
石?」
翼風望著她,眼裡神情復雜,讓人捉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良久,他說:「是啊,只有五界使者的力量可以封印『靈石』。但是,他為了保住…
…他想保住的人,所以他動用了『天機』蘊藏的力量。」
流月低下頭,過了會兒才說:「但那也許會……豈不是很危險?」
「他能打破禁律闖進幻界,還有什麼事他不敢做?」
這句話不是翼風說的,是站在一旁的玉葉說的,她當然都聽見了,所以她臉上也帶著
一種奇怪的表情。
「用『天機』的力量代替五使者封印『靈石』,這種事只有他敢做,也只有他才做得
到。他那個人就是這樣的,想做什麼事就不管不顧。」
流月不作聲。
她努力維持著平靜的神情,可是誰都看得出來那平靜就像初春河水裡的浮冰一樣,顫
抖不定。
翼風忽然說:「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坐一會兒?」
流月點頭。
她實在已經再也無力掩飾,可是她又絕不願意在別人面前流露出來。
她快步走到樹的背後,倚靠著樹干,慢慢的慢慢的滑落。
雙臂抱住膝蓋,失去了支撐的身體蜷成一團。
她不喜歡這個軟弱的姿態,可是,她卻情不自禁地抱緊雙臂,又抱得更緊一些。
×××××××××××××××××××
胸口很悶,無法呼吸。
蘇泠的記憶已經回到她身上,無論她再怎麼想要拒絕,然而那些可怕的記憶總是揮之
不去,輕易就能篡奪她所有的神思。
雖然已隔了千年的歲月,然而心口仍然悶得像塞滿了石塊,逼得人恨不得撕開胸膛掏
空一切才能透氣,卻又永遠也無力搬開。
沒有經歷過的人永遠也無法明白那種痛。
像濃霧一樣,捉摸不住,卻又分明地在那裡。
隔絕了一切,讓人看不到別的,聽不到別的,想不到別的,只有那種痛,綿綿不絕的
,不會一下子擊潰,可是又讓人想哭也無力哭,想喊也無力喊。
只能呆呆的,一動不動的,讓它自己一點點過去。
自從見了穆天,她就開始覺得自己一直明晰的生命仿佛突然變得模糊,時不時的,會
有另一個靈魂從身體深處冒出來。
只是她不知道那是誰。
現在她已知道。
為什麼會這樣呢?
也許,一直都知道,或者一直都不知道會好一些,而現在,她的靈魂仿佛被兩個人佔
據,輪流掌控她的身體和理智。
總是在猝不及防的時候,那些記憶就會湧回來。
排山倒海,將其它的一切都淹沒。
血色的記憶。
暗紫色的血,永無法褪色的記憶。
連那些曾經有過的快樂,都染上了同樣的顏色,無論怎麼擦也不可能擦去。
死去的人已無法復生。
那些是她的朋友,生死與共。
那也同樣是她生命裡重要的、難以割舍的東西。
他們就那麼死去。
而那個魔鬼般的凶手,全是為了她的緣故。
她應該預見到的。
可是居然沒有。
怎麼可能原諒?
原諒不了他,也原諒不了自己。
只是,又是那麼……舍不得。
他從來沒有那麼絕望過,平時那麼強的男人,從來沒有害怕過,忽然間變得那麼脆弱
,像個闖了大禍的孩子,知道自己將要失去最重要的東西,恐懼得不知所措,連一句話都
說不出來,只有那雙眼睛,一直注視著她的眼睛,連眨都不肯眨一下的眼睛,充滿了痛苦
、絕望和哀求的眼睛。
像個孩子一樣無助。
別走,別走,那雙眼睛反反復復地說著,別走,別走,別走……
那個瞬間,心裡的抽痛淹沒了一切。
理智仿佛也已從指間滑過。
但是……
一切已來不及。
風輕輕地吹著,樹葉飛舞在她的發絲間。
陽光照下來,薄薄的金黃色輕輕包攏她的身影。
微微顫抖的身影。
看上去美得讓人心碎。
翼風遠遠地望著她,眼底流動著含意莫名的光。
玉葉走到他身後,說:「你不過去?」
翼風說:「我應該過去?」
玉葉默然片刻,說:「應該不應該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現在是最需要安慰的時候
。你若現在都不肯過去,那我可真不懂你在想什麼了。」
然而,翼風依然沒有動。
玉葉嘆了口氣,「我以為穆天是世間最驕傲的人,想不到你也和他差不多。」
翼風說:「你錯了。」
「我錯了?」
翼風淡淡地說:「你一定以為我是為了穆天,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不肯趁人之
危。」
玉葉問:「不是這樣嗎?」
翼風回答:「不是。不是因為穆天,我們當然是朋友,但若我想要過去,他就是在這
裡也不會阻止,也絕對阻止不了。」
玉葉看著他,現在她也知道自己想錯了,雖然她還沒聽到翼風說出真正的原因,但是
她已經看到了。
翼風的眼睛。
原因就在翼風的眼睛裡,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很溫柔,玉葉從來沒有見過他有如此溫柔
的眼神。
他靜靜地望著樹下的身影,說:「如果我現在過去,她就會立刻恢復原來的模樣,她
總以為那樣顯得更堅強。她……實在是太好強。」
玉葉忍不住說:「可是,她那麼做只不過因為她以為你會喜歡。」
翼風怔住,「我?」
玉葉嘆道:「難道你一直都不明白?」
翼風默然。
過了好久,他終於長長地嘆了口氣。
玉葉說:「她還沒有做出選擇。」
翼風慢慢地點點頭,道:「我知道。無論如何,我希望她能看清楚自己心裡想要的,
選擇自己想要選擇的……那樣就好。」
玉葉眼波閃動,「所以你不過去?」
翼風轉身,「是,所以我不過去。」
他慢慢地穿過樹蔭,陽光灑落,銀髮劍客的身影看上去頎長而傲然。
×××××××××××××××××××
斷壁殘垣。
連陽光照在這裡都變得陰冷。
歲月早已剝盡了牆頭的粉漆,古舊的磚石和碎瓦散落滿地。死亡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
,然而這裡依舊像被死亡籠罩。
沒有草木,沒有蟲獸,連空氣也似靜止,悶得叫人窒息。
偶爾,天空中飛鳥掠過,在廢墟上方盤旋。
忽然,那鳥似受了什麼驚嚇,淒叫著振翅直沖。
叫聲未絕,瓦礫中射出一道光芒!
飛羽四散,那鳥兀自往上沖了一段,突然從中間裂成了兩爿,重重地摔在斷牆上。
黑衣少年從牆後跺出來,神情淡然地看了看那血肉模糊的一團。
他長著濃眉、大眼、寬闊的鼻翼和厚厚的嘴唇,憨厚得就像住在鄰家,時常跑來串門
的少年。沒有親眼看見的人,絕想不到他會有那麼快那麼狠毒的出手。
手指擦過劍刃,沾滿了鮮血。
少年把手指輕輕含在嘴裡,像品嘗什麼美味似的,仔仔細細地舔干淨。
一只飛鳥對他當然沒有什麼威脅。
他只不過喜歡鮮血的味道。
他也喜歡劍,喜歡劍刺入對手肉體的那一瞬間,不論對手究竟是一個劍客,還是一只
飛鳥。每次劍光閃過,總讓他有種說不出的快感。
他一直覺得,好的劍客就應該這樣,嗜血、無情。
劍本來就是凶器,手裡拿著劍講什麼情義,又怎麼可能發揮劍的精義?
比如主人,他想,主人本應該比現在更強得多,只可惜他的雜念太多,他總是想著過
去的親人和他的仇恨,而不止是劍。
所以,他輸了。對手連站也站不穩,卻還能削掉他的一條手臂。
這簡直可笑。
話說回來,他從來也沒見過比那個人更好的對手,那簡直就是所有學劍的人心中的夢
想。他也不例外。
所以,他一定要打敗那個人,不論用任何手段。
那個人,就快來了。
他感覺得到,就像獵豹能夠嗅到獵物,他已經嗅到了利劍的氣息,絕對不會錯。
他轉身。身後斷壁裂開一道縫隙,他走入了這道縫隙。
斷壁只不過一尺厚,然而那少年卻沒有從另一面走出來。
他已走入了地下。
地下只有一片黑暗,像死亡一般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就在這一片黑暗中行走了很久,
久到沒人會相信在這片廢墟的下面居然還有那麼大的地方。然後,前方終於出現了一點亮
光。
暗綠色的亮光,如同一團詭異的煙霧。
煙霧的正中間,黑衣男子飛快地穿行在山林間。
「主人,他已經來了。」順影的聲音裡掩飾不住渴望,他的劍正渴望著對手的血!
黑暗中沒有回答。
良久,一個修長的人影慢慢地走到煙鏡的正前方。
他緊緊盯著煙鏡中的人,他的眼裡仿佛燃燒著兩團火焰,兩團被鮮血和仇恨點燃的火
焰。
「你可以去,」清浚一字一字地說,「但是,不要殺他。」
順影問:「為什麼?」
清浚淡淡地說:「因為我們需要『天機』。」
順影看看主人,忍不住想,他為什麼總是有那麼多雜念?那個什麼「天機」又有什麼
可執著的?他不情不願地回答:「……是。」
清浚覺察到什麼,回頭看了看他,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笑:「順影啊,不是我小看你
,就你那個腦袋瓜,就算他功力全失也一樣能贏你,你信不信?」
順影的身子微微一震,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直線。
「不信麼?」清浚輕笑了幾聲,揮手,「你去吧。」
黑衣少年躬了躬身,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中。
清浚重又轉身,煙鏡中,黑衣男子的身影依然矯如靈獸。
「你覺得怎麼樣?」他對著黑暗問道。
「如果他果真只有五成功力,那麼或許有勝算。」有人這樣回答。
清浚說:「我想陛下的話,是不會錯的。他再會裝,也不可能瞞過陛下那麼久。」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未必。」
「哦?」
「我和他相處得越久,越覺得他是個深不可測的人。你若以為自己能夠看透他,能夠
猜得到他在想什麼,那麼你一定會輸給他。你越是覺得自己必定能贏,你就越是危險,因
為他就是這麼樣一個人。」
清浚沒有說話,似乎在靜靜地想著這番話。
那人又說:「你以為他真的不知道『天機』的真相麼?」
清浚一震,「他知道?」
「他的法力本來就與『天機』息息相通,就算當初他為了救活蘇泠已經耗盡了法力,
覺察不到『天機』的變化,可是現在他來到這裡已這麼久,你以為他真的一點都沒有覺察
異界的變化?」
清浚緊皺起眉頭,「你是不是看出了什麼?」
那人輕笑了幾聲,「我若看出了什麼,他還有什麼可怕?正因我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所以我才疑心。他本不是這麼粗心大意的人。你以前還不曾做過他的對手,我卻已經見識
過他多少手段,你以為從前輸在他手裡的人都是浪得虛名的麼?」
清浚淡淡地說:「你說得都有道理,只可惜有一件事你忘了。」
「是麼?」
「他若已覺察異界的變化,他為何還不回去?為何還要留在這裡?」
黑暗中的人好像一時說不出話來,默然良久,才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想做
的事情,從來沒有人能猜得出來。或許……他有很特別的目的。」
清浚目光閃動,「特別的目的?」
「比如說,假若你是一個農夫,家裡的雞鴨經常莫明其妙地不見,你卻不知道究竟是
人還是狐狸偷走了這些雞鴨,你會怎麼辦呢?你是不是會故意設下誘餌,讓那小偷現身?
」
清浚驚疑不定,「難道你是說陛下他……」
「我什麼也沒說。」黑暗中的人忽又輕快地說道,「我只不過閒著也是閒著,自己猜
猜啞謎罷了,你可不要當真喲。」
這話可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清浚死死盯著黑暗深處,良久,他慢慢地說:「你倒像是坐壁上觀。可是,若果真如
此,於你又有什麼好處?」
沒有人回答。
清浚忽然冷笑,「我差點忘了,你好像對那個……哼,我倒很想知道,你回去之後打
算如何回復陛下?」
黑暗中那個輕快的聲音又響起來:「清浚,有件事你弄錯了。」
「什麼事?」
「荊城他是你的陛下,但是他……」那聲音頓了頓,然後淡淡地續完:「早已經不是
我的陛下了。」
第三十一章 重聚
羅離忽然停下腳步。
他已經飛跑了整整一天一夜,一刻都不曾停歇。他心裡有太多需要發洩的東西,以致
於他已經感覺不到疲倦。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出了多遠,他只是記得玉葉指過的路,他便
沿著這條路一直跑下去。
現在天又已經亮了,金黃色的陽光穿透雲層靜靜地照了下來。
陽光總是會讓人感覺到溫暖,可是此刻陽光卻好像忽然失去了溫度,灑落在身上的陽
光竟也似透出隱隱的寒意,仿佛那天上懸掛的只是一輪金黃色的冰。
羅離依稀記得自己剛剛穿過一大片茂密的山林,現在他已站在山頂上。
他從來沒見過如此奇怪的山,山的一面樹木蔥郁,另一面卻是寸草不生。遠處的平原
上,大片古舊的廢墟佇立,參差的斷壁在陽光下隱隱泛出暗紫色,有如干涸的血。
寂靜。
完全的寂靜,沒有人,沒有飛鳥蟲獸,連風也忽然停止。
這裡就像被一股奇特的力量詛咒,沒有任何生氣。
只有不祥。
不用任何人告訴,羅離立刻明白:蒿墟到了。
原來他在一天一夜裡已走完了三天的路。
他心裡一直都很煩亂,仿佛有各種分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堵在一起,憋得他簡直要發狂
。此刻,他終於漸漸地冷靜下來。
盈姜就在這裡。
想起人族藥師月牙兒一般微笑的眼睛,他心裡忽然充滿了溫暖,因為他知道無論到了
什麼時候,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從那雙眼睛裡看到的,永遠是理解的神情。
就算他心裡始終有一塊無法愈合的傷口,那種痛苦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他。可是,他就
像一只蛾子,雖然懼怕火焰,卻又禁不住溫暖的誘惑,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飛近。
那種感覺,雖然帶著幾分刺痛,卻很幸福。
可是,他要怎麼樣才能找到盈姜?
這問題他已用不著多想。
他看見了一個人。
這個人簡直就像從地底下鑽出來的,突然間就出現在山坡上。他長著一張憨厚的臉,
就像在每個山村裡都會見到的淳朴少年,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
可是,當他走過來的時候,羅離分明感覺到了那股尖銳的殺氣。
羅離的手已握上了刀柄,他當然不會忘記這個少年,更不會忘記他那種歹毒卑鄙的招
術。
少年走到他面前,微笑:「好久不見。」
羅離當然沒有寒暄的心情,他直截了當地問:「盈姜呢?」
少年笑得更憨厚:「你放心,她絕不會有事。」
羅離冷笑,「我憑什麼相信你的話?」
少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因為她跟我們是一伙的。」
「你!」羅離差點就要破口大罵,可是他卻忽然又閉上了嘴,露出一種很奇怪的神情
,就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一樣。
「她是自願跟我們來的。其實你也早就猜到了對不對?」
羅離並非早就猜到,他剛剛才想到。
當那天他失去知覺的瞬間,他曾聞到一股香氣,梔子花一般甜美的香氣,卻讓他莫明
其妙地感到難受。
現在他終於想起來那股香味是什麼。
那是盈姜自己配的一種迷藥,有次她弄灑了一些,他聞到差點暈倒,幸虧她立刻給他
服了解藥。
他本不該現在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