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些飼料在籠子哩,麻雀的元氣已經回復許多,我想,再過不久牠就能跟以往
一樣在天空飛翔了吧?到時候,就得跟牠道別了。
「其實邁向死亡的旅程,就是一點一點的在跟過去道別吧。」我在書桌前喃喃自
語,想到之前在日劇中看到的,一句讓我印象深刻的名言。
房間的門響起急促的叩叩聲,接著爸媽走了進來,臉上帶著覺悟的神色,彷彿下
了很大的勇氣才決定踏入我的房間似的。
「怎麼了嗎?」
「阿昇……爸媽想跟你說一件事。」媽媽首先發難,但看起來十分掙扎,「我們……」
「你們要離婚了。」我直截了當猜測。
爸爸有些無奈的蹲下身,在我的身旁緩緩說道:「不是,我跟你媽仔細討論過了,
我們夫妻太衝動了,需要一點時間給彼此冷靜一下。」
「所以我們決定……分居。」媽媽接下去說。
我苦笑,所以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阿昇,你必須決定這段時間要跟我住還是爸爸住。」媽媽說。
「我不想影響你的決定,只是分居的這段時間可能很長、很短,我希望你好好考
慮。」
爸爸說完就走出了書房,留下媽媽扛起「安慰」我的責任。
「你知道,爸爸媽媽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可是我們之間的問題真的很多,不是一
時間說得清楚的……」但是她才開頭,就被我打斷了。
我直視著她的眼睛,已經很久沒有仔細看過媽媽的臉:不知何時,細小的皺紋早
已佈滿她不施脂粉的臉頰,歲月無情地在她的臉上刻下道道銘印。而我,不知不覺間
也長大了,卻長成連我自己都憎恨的「大人」。
「我早有心理準備了,但,給我一點時間決定。」我面無表情的送媽媽出房間,
她還想說什麼,但我知道沒必要。
sugar靜靜的浮在天花板邊,一直看著整件事的他,終於忍不住說話:「你怎麼一
點反應都沒有?」
「要怎麼反應?」
「我說,」他飄到我身旁,「我知道我是個死神,沒有權力介入你的生活,但我好
歹也陪了你十幾年,我想給你一句勸告──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我沒有說話,鳥籠裡的麻雀嘰喳叫著,並不了解這房間裡剛才的尷尬氣氛;是啊,
做決定很難,要做出不讓自己後悔的決定更難,所以我該選誰?
我抑制住回想過去跟家人相處時光的衝動,砰一聲躺在床上,順手抓起一本沒看
完的小說。
「你決定好了嗎?」
「既然做決定那麼難,乾脆就別做了。」我笑著說,然後回到小說的世界。
隔天早上,沒人再提起分居的事情,也沒人提起我該做的決定,只是我們的言談
間似乎有種莫名的尷尬;我拋下心煩的事情,吃完早餐之後就去上學了。
我一樣上著無趣的課,在桌子底下翻閱小說;一樣在校園裡穿梭,看著一個個死
神溜過我身邊,看著Sugar饒富興趣的讀捷運報紙;老師沒有興趣多管我這個轉學生,
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唯一不同的是,現在我下課就會跑到雨真的教室樓下,有意無意的跟她來個「不
期而遇」,當然,我只是為了要讓雨真快樂些,但Sugar每次都是奸笑著看待我跟雨真
之間的互動。
「你怎麼每次聊天的時候都心不在焉的感覺?」有一次雨真提出這樣的問題。
「當然沒有。」我連忙否認,瞪了正在我身旁飛來飛去的Sugar一眼。
「好吧,剛剛說到哪裡了?然後我爸啊……」雨真沒追究。
雨真是個很可愛的女孩,但我也不奢望能跟她有什麼發展,畢竟我清楚她的病情
--我所能做的,就是為她僅剩的單調生命增添一點變化。
就在我產生「或許會一直這樣下去吧」的錯覺之時,意外卻發生了。
一星期之後某個早上,我一如往常搭公車上學,看到一台救護車疾駛出校門,起
初我並不以為意,直到我走進教室,聽到同學們的耳語才有些疑惑起來。
「怎麼一大早就有救護車啊?」
「聽說是三年級一個女生急病發作,校方緊急叫救護車來載到市立醫院去的……」
同學這樣說著,頓時不詳的預感襲上心頭;Sugar看出我的疑慮,也緊張的飛出教
室探聽消息,卻帶回了一個好想不相信、卻不得不接受的事實。
「是孟雨真。」回到教室的Sugar轉達這個從其他死神那裡聽來的壞消息。
沒多久,我輾轉得知雨真的死訊,死於紅斑性狼瘡併發的器官衰竭。
十分突然,毫無預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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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回到家,第一個動作就是走進房間,把鳥籠打開;經過了這段時間,
牠的傷勢也好得差不多了,我小心翼翼把繃帶拆下,然後打開窗戶。
麻雀的翅膀啪噠噠拍動著,然後頭也不回飛上青空,直到我再也看不見牠的身影。
不知怎的,我竟有點不捨,或許是已經習慣了牠不時的吵鬧?抑或是,這隻麻雀
所代表的另一層意義。
記得最後一次見到雨真,她還在熱情的敘述著自己送爸爸的生日禮物,她說那是
自己做的皮手鍊,還刻上祈禱爸爸「長命百歲」的祝福。
「如果可以,我真想親眼見證爸爸長命百歲。」猶記得那時她的笑容並未蓋住眼
中的惆悵,現在想想,那手鍊真該送給她自己。
為什麼上天讓一個對生命充滿熱情的女孩得到絕症,卻讓我這個可有可無的傢伙
度過生死大關?我想找一個合理的解答,但我身旁的Sugar卻露出無奈的表情--他
這個死神不知道,還有誰知道?
根本莫名其妙嘛,我無趣的想。
爸一直到十一點才回家,到家時手上還拿了個牛皮紙袋--那是他「新家」的租
契,不知何時他已經找到分居後的住所,當然我跟媽媽都是被蒙在鼓裡的,不過媽媽
的表情看起來很平靜。
「過兩天我就搬出去了。」爸爸簡短的說,「這房子離我公司蠻近的,屋主急著出
租,我就訂下來了……」
「也好,這種事別拖太久,會失掉好時機的。」媽媽頭也不抬,看著雜誌。
我則一語不發回房上網,隨意瀏覽著幾個常去的網站,許久,我揉揉疲累的眼睛,
趴在床上。
就像骨牌效應,從雨真死去開始,我的生活一點一點的崩解,組成無可挽回的命
運;世事就像放太久的水果,表面看來你以為沒什麼改變,但其實它正從核心漸漸腐
敗。
捨不得嗎?我問自己,但我並沒有回答。
我望著窗台空蕩的鳥籠,慢慢睡著。
隔天進校門的時候,校門口的鐵柵繫了些黃絲帶,我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表示對雨
真驟逝的哀悼,也沒有興趣瞭解。而我的生活,再度渾渾噩噩,也沒必要再遵守跟小
死神的約定了。
曾經聽過一句話說:「人的一生有大半的時間都不配稱作人生,充其量只是時間的
流轉罷了。」
現在我的人生,的確就只是時間的流轉,沒有目標,更沒有未來,十分無趣。
一點都不像活著。
「喂,你坐過頭囉?」在放學途中的公車上,sugar看著錯過的車站緊張的提醒我。
「我沒有要回家。」我揉著從幾天前開始就一直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醫生的叮嚀猶在耳際:車禍對我的影響並不僅是外部傷害,事實上,我的腦部似
乎留下了一點後遺症,不過現在對我來說都沒差了。
已是傍晚時分,我茫然看著車窗外景物的變化,公車慢慢開到了市郊;在終點站
投了零錢下車,我悠哉地沿著街道走,直到我看到我要去的地方。
那是一座佇立在市區邊界的斷橋,在數年前的大地震中震毀,政府似乎也沒有計
畫要重建,灰色的大怪物就這樣詭異地望著河岸,靜靜的維持著牠的殘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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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橋?」某一天雨真跟我聊起這個詭異景點。
「嗯,」雨真吃著麵包,和我坐在步道旁的石凳上,「它就位在○○區的邊界,已
經好幾年沒人去整修它了;可是有時我爸爸會帶我到斷橋邊,看夕陽從河的另一端落
下,那可不是一般城市居民能夠看得到的美景。」
「我難以想像。」我說。
「好像金色的顏料撒滿河面……唉呦,這種太抒情的敘述我不會啦,」雨真噘著
嘴抱怨,「反正,哪一天你親眼去看看就會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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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回到現實,我已經來到斷橋下,那個雨真要我親眼看看的「美景」。
遺憾的是,今天竟是陰天。
「你來這地方想幹嘛?」
面對sugar的質問,我只是笑笑不回應,然後開始走上斷橋。
「石禾昇,你聽著喔,」sugar表情嚴肅的飄在我前方,「如果你想做什麼傻事,
我是沒辦法阻止你啦,但是就像我說過的,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這個世界不差一個我。」我深吸一口氣說,我已經快要看到斷橋邊緣。
「我的媽啊,你別做傻事啊!」
「咦?」我疑惑的看著sugar,但他表示不是他在叫。
我這才注意到,在斷橋的邊緣,一個上班族男性背對著我坐著;他低著頭,似乎
在思索著什麼,而身旁的死神--黑色衣服的中年歐巴桑則操著一口台灣國語大吼大
叫,十分驚慌。
「大嬸,妳在叫什麼啊?」sugar忍不住向前問道。
「年輕人!我負責的這個傢伙要自殺啦……」歐巴桑誇張的蓬鬆頭髮不停的搖晃
著,「他真的很可憐勒,可是我又沒辦法勸他……」
sugar不懷好意的轉頭看著我,我露出厭惡的表情。
「你想幹嘛?」我有不詳的預感。
「反正你都要自殺了,」sugar指著那男人說道,「不介意救一條命吧?」
「哎呦?」發現我看得到死神,歐巴桑驚訝的大叫,「這是個陰陽眼耶!」
就當是積德吧?我嘆口氣走向那名男子,不理會歐巴桑死神的尖銳嗓音;那男子
看到我突然坐到他的身旁,似乎嚇了一大跳,但隨即就把目光移回灰暗的天空。
「大叔,」我看了看他灰白的頭髮,「為什麼要自殺?」
「你怎麼……?」他突然轉頭,吃驚的看著我。
「我也是來自殺的,走之前聊一聊吧。」我苦笑道,身後的歐巴桑叫得更大聲了。
男人不知在回想什麼,許久,他才緩緩吐出幾句話:「我最珍愛的女兒死了。」
這時我身後的歐巴桑又開始嘮叨起來:「這個人喔,原本是一間小公司的老闆勒!
結果後來生意失敗,跟老婆鬧翻,老婆就回美國的娘家去,只留下他跟女兒相依為
命……」
「大嬸你講話可以小聲點嗎?」sugar摀住耳朵難受的說。
「我不在乎財產,但失去妻子,我只剩下她,但現在連她都失去了……我甚至沒
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男人抱頭痛哭,那實在不好看,我遞過一包面紙,「我真是
笨,明知道她的身體狀況不好,卻還不堅持讓她好好修養……」
「真的有夠摳連啦……」歐巴桑聽著聽著也開始抽泣,「唉,他女兒不知道是得了
什麼怪病,那個……那個什麼病的想不起來……」
「你一定很愛你女兒。」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頭又開始痛了。
「愛有什麼用?」男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如果能讓她活下來,我願意用比現在
多千百倍的愛去愛她!」
「我很抱歉。」我低頭。
「啊!」歐巴桑死神突然大叫。
「啊你是叫什麼啦!」sugar儼然被嚇到,我也震了一下。
「我想起來是什麼病了!」歐巴桑指著男人說,「是紅斑性狼瘡啦!」
熟悉的病名,我在腦海中迅速搜索著這個病名的意義--那是帶走雨真的惡魔-
-然後,我突然發現男人的右手腕,繫著一條皮手鍊,上頭還刻了字。
長命百歲。
我驚訝,「你是雨真的爸爸?」
「咦?」「咦?」男人跟歐巴桑同時發出疑惑的聲音。
「幹,沒這麼巧吧?」sugar張大嘴巴。
我的反應跟sugar一模一樣,我呆呆的看著眼前的男人:女兒得到紅斑性狼瘡,手
上還戴著「長命百歲」的手鍊,如果說是純然的巧合,也未免太離譜了。
「你是誰?」男人嚇得站起身來,「你為什麼認識我女兒?」
我跟著站起身,這時,他才注意到我穿著的制服,正好是他女兒雨真的學校;他
不可置信的上下打量我,好像我是什麼怪物一樣。
「你是那個養麻雀的傢伙?」他指著我的鼻子問。
我真的不知道該回答什麼了。
等到男人,不,孟叔叔平復情緒,他楞楞地坐了下來,然後無奈的微笑;太陽已
經下山了,橋上開始起風,他的瀏海迎風散開,掩蓋了他充滿複雜情緒的眼神。
「雨真這陣子常跟我談起你。」他嘆道。
「希望是好的一面。」我苦笑。
孟叔叔告訴我,雨真回家常會談起我這個「養麻雀的朋友」,說他陪她打發許多無
聊的時間,還聽她發牢騷、吐露心事;他說,平常這些事,雨真反而不敢跟那些熟朋
友談。
「還是要謝謝你,我看出雨真這陣子很快樂。」他像是鬆了口氣,「沒有你,她最
後的日子一定很無趣……」
「我沒那麼偉大啦,孟叔叔,」我搔搔頭,「她很樂觀。」
「這些日子委屈她了,」孟叔叔又開始啜泣,「我不是個好父親,竟然讓她受那麼
多苦……」
我想到了什麼,「雨真也跟我談起過你。」
「喔?」
「她說你常帶她來這裡看夕陽,」我敘述著,「還說,她很想親眼看到爸爸長命百
歲。」
「看到我長命百歲?」孟叔叔皺著眉頭看向自己的手環,「雨真她……」
「我想,她不會樂於見到你結束自己的生命,尤其是這裡。」我望了一眼陰暗的
河岸。
孟叔叔若有所思,撫摸著手環上的刻痕;他彷彿陷入了深沈的回憶中,瞇著眼,
歷經人生滄桑的眼神拋向了過去,一個河岸不再陰暗的斷橋邊,一段與女兒共同欣賞
夕陽的時光。
不知怎麼回事,我竟也想起以前跟父母相處的時光--當然是快樂的部份。
他緊閉著雙眼,掙扎地說:「我錯了。」
「你沒有錯,」我的語氣透著不由自主的羨慕,「雨真有個愛她的好爸爸。」
「我不該踐踏她懷念的景色,這裡有太多我們一家人的回憶。」孟叔叔的嘴角不
禁揚起,好像放下心頭的一塊大石。
「看來你要繼續工作囉。」始終靜靜看著的sugar微笑地轉向一旁的歐巴桑。
歐巴桑皺著臉,喜極而泣的眼淚不停流出,「這個小伙子成功了啦!」
「伯父,你不會自殺了吧?」我問道,即使我已經知道答案。
「不會的……」孟叔叔站起身,「謝謝你,你叫什麼名字?我總不能一直叫你『養
麻雀的』。」
「我叫石禾昇。」
他握住我的手笑道,「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可能已經鑄下大錯,我可能……已
經辜負了雨真的心願。」
你不該感謝我,你該感謝雨真,我暗自心想。
是巧合嗎?冥冥之中,我總感覺有一股力量在背後操縱著這整件事情,即便我知
道雨真的靈魂早在她死去那刻就已經被死神帶走,我仍不免心生一個浪漫的聯想--
或許是雨真在另一個世界,安排我跟她的爸爸相見吧?或許,她要我阻止父親的自殺,
要我轉達她來不及對爸爸說的願望。
「咦?」孟叔叔突然想起,「你剛剛好像說你也是來自殺的?為什麼?」
我仍坐著不知怎麼回應,一股罪惡感油然而生,畢竟他的自殺原因比我強烈百倍,
我只是對這個世界感到無趣罷了。
但這個世界真的有值得我留的理由嗎?我突然陷入了迷思,方才跟雨真爸爸的那
一談,讓我再度動搖。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讓我來不及反應。
我試圖起身,但就在我站起身的一剎那,要命的頭痛突然侵襲我的意識,我一個
重心不穩,竟往身後的河倒去;sugar大叫一聲,孟叔叔伸出手試圖把我抓回來
沒抓著。
我墜落斷橋,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身子直直地重擊水面,濺出驚人的水花。
==
「已經沒事了。」
醫生對著剛甦醒的我溫柔的說道,我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我看到身旁
的孟叔叔才想起一切;或許是我命不該絕,我沒多久就被橋下的工人救起,雖然已經
失去意識,但雨真爸爸趕緊把我送醫急救,總算救回一條命。
朦朧中我感覺自己似乎碰觸了死亡的界線--冰冷、孤寂,那並不舒服。
孟叔叔幫我隱瞞出現在斷橋邊的原因,爸媽也沒有再追問什麼。
「阿昇,你該慶幸老天爺這次還是沒把你帶走。」媽媽擔心的說道,「找個時間我
們去拜拜,謝謝神明。」。
「嗯。」我答應了一聲。
說到神,我似乎沒看到病房裡有任何死神的身影,包括sugar。
這時孟叔叔的手機突然響起,一旁的護士瞪了他一眼,他急忙走到病房外講電話,
但我仍隱約聽到電話的內容:
「是妳啊……惠珠……嗯,雨真她……不……這不是妳的錯……真的?你要從美
國回來?……妳……對不起……我發誓我會彌補妳……雨真知道會很高興的……」
有什麼在默默改變著,我感覺,當孟叔叔掛斷電話再度走進病房,我看到他的臉
上帶著某種複雜的情緒,若要我形容,就彷彿一個迷失在大海中的遇難者,終於抓到
了一根浮木。
如果連分隔半個地球的夫妻都能重修舊好,那僅僅隔了一道牆的呢?
我躺在床上想著,思索自己早就該做好的抉擇。
Sugar,這時你會怎麼說呢?我偷偷問,但平常那個聒噪的身影始終沒出現。
或許一個生死的轉戾點,就是看見另一空間事物的關鍵吧?我猜測,但不管真相
如何,我所能夠確定的是,我已經失去了那種「看見生神死神」的特殊能力。
「死亡隨時會來,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是你最後一次跟朋友說再見。」我想
起有次我問sugar「為什麼死神總是跟在人身邊」,他是這樣做回答的。
似乎有點捨不得,但我並不是那麼急著再見到他。
我在爸媽的陪同下出了醫院,車子行駛在路燈昏暗的交流道上,兩旁的都市被五
光十色的燈圍繞著,照亮了天空;我透過車窗看著,驚覺自己從沒仔細欣賞過所謂「都
市唯一可取的美景」。
前座的爸和我身旁的媽,互動依舊短暫,雖然只要談到我的身體狀況,他們就會
不約而同的表示關心,但我總有些莫名的失落。
回到家裏,我藉口要去便利商店買個宵夜而下樓,然後在附近的街道上漫無目的
的逛著。
車流依舊不減,夜晚的街道還是充滿了流連商店的路人;然後我走到熟悉的馬路
邊,看著三個月前我發生車禍的地點。
「沒什麼改變嘛。」我無奈的說。
然後我注意到路旁的那間雜貨店,那間理應在三個月前因為老闆娘去世就關門大
吉的店,竟是燈火通明。我好奇的走上前,看見老闆娘的女兒正在忙進忙出,搬動貨
物。
「同學,」我往店內大聲的問,「這雜貨店不是關了嗎?」
「哪有啊?」帶著眼鏡的女孩停下腳步,「這是我媽媽留下來的店,我才不會讓它
關呢!」
「你一個人要經營這間店?」我驚訝。
「我媽生重病都可以撐一年,」女孩不服氣的嘟著嘴,「我可是個大人呢!」
我無奈的笑了笑,正想反駁什麼,但女孩搶先一步說道:「更何況,這是我媽媽的
心血,也是她最後的願望;我一定會把它經營下去,不管會有多辛苦。」
願望?
我想起雨真希望爸爸「長命百歲」的願望。
生跟死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三個月來,我看過生神、死神,但從沒真正瞭解生死
的意義;直到現在,一種猜測才浮上我的思緒。
或許,活人在世上的意義,就是為了延續死者的心願?
因為有生,才會有死,我們才會去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因為死去的人有未了的
心願,活著的人才有生存的價值,然後一個一個世代過去,我們再把這些願望傳承給
下一代,就這樣在無窮的年月間,延續人類的歷史。
我承接了什麼樣的願望呢?
我想到雨真,想起她說過想要多看看這個世界,她那視女兒為至寶的老實父親,
還有不久就會回到他身邊的妻子,但這些雨真都無緣親眼見到。
如果有些話只能等到死後,再請別人幫忙轉達,那就太可悲了。
我說了聲謝謝,轉身往家的方向衝去,我已經做好抉擇了。
「sugar,」我對著空氣大喊,「我要阻止我爸媽分居,不管他們會不會重新來過,
不管我的阻止有沒有用,我都要告訴他們:我不希望他們分居。
「我不會留下人生的遺憾,我已經明白了,雨真的死不只救贖了她父親,也救贖
了我;這一切根本不是巧合,從我能夠看到你們到現在,都是註定好的。
「不會太晚,還來得及,我決定用自己的眼睛、身體幫雨真好好體驗這個世界……」
我一邊喊著,不顧路人的奇異眼光在馬路上狂奔;我看過生神、死神,但我看不
見未來,也沒必要,因為我會自己去探索,直到我的生命走到盡頭,直到我再度見到
sugar。
Sugar現在一定在拍手叫好吧?我笑著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