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七夜雪(15-16)【完】

作者: dnahwen (qoo)   2007-10-09 20:41:51
七夜雪(15-16) ◎滄月
如果沒有迷路,如今應該已經到了烏里雅蘇台。
  妙風抱著垂死的女子,在雪原上瘋了一樣的狂奔。
  向北、向北、向北……狂風不斷捲來,眼前的天地一片空白,一望無際——那樣的蒼
白而荒涼,彷彿他二十多年來的人生。
  他找不到通往烏里雅蘇台的路,幾度跌倒又踉蹌站起。儘管如此,他卻始終不敢移開
抵在她後心上的手,不敢讓輸入的內息有片刻的中斷。
  猛烈的風雪幾乎讓他麻木。
  妙風在烏里雅蘇台的雪野上踉蹌奔跑,風從耳畔呼嘯而過,感覺有淚在眼角漸漸結冰
。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那個時候,他也曾這樣不顧一切的奔跑。
  轉眼間,已經是二十多年。
  「呀——呀——」忽然間,半空裡傳來鳥類的叫聲。
  他下意識的抬起頭,看到了一隻雪白的鷂鷹。在空中盤旋,向著他靠過來,不停的鳴
叫,悲哀而焦急。
  奇怪……這樣的冰原上,怎麼還會有雪鷂?他腦中微微一怔,忽然明白過來:這是人
養的鷂鷹,既然它出現在雪原上,它的主人只怕也就不遠了!
  明白它是在召喚自己跟隨前來,妙風終於站起身,踉蹌的隨著那隻鳥兒狂奔。
  那一段路,彷彿是個夢——
  漫天漫地的白,時空都彷彿在一瞬間凝結了。他抱著垂死的人在雪原上狂奔,風雪模
糊了過去和未來……只有半空中傳來白鳥淒厲的叫聲,指引他前行的方向。
  如果說,這世上真的有所謂的「時間靜止」,那麼,就是在那一刻。
  在那短暫的一路上,他一生所能承載的感情都已然全部消耗殆盡。
  在以後無數個雪落的夜裡,他經常會夢見一模一樣的場景,那種刻骨銘心的絕望令他
一次又一次從夢中驚醒,然後在半夜裡披衣坐起,久久不寐。
  窗外大雪無聲。
  烏里雅蘇台。
  入夜時分,驛站裡的差吏正在安排旅客就餐,卻聽到窗外一聲響,撲簌簌的飛進來一
隻白鳥。他驚得差點把手裡的東西掉落。那隻白鳥從窗口穿入,盤旋了一下便落到了一名
旅客的肩頭,抖抖羽毛,鬆開滿身的雪,發出長短不一的淒厲叫聲。
  「雪兒,怎麼了?」那個旅客略微吃驚,低聲問,「你飛哪兒去啦?」
  那人的聲音柔和清麗,竟是女子口聲,讓差吏不由微微一驚。
  然而不等他看清楚那個旅客是男是女,厚厚的棉質門簾被猛然掀開,一陣寒風捲入,
一個人踉蹌地衝入城門口的驛站內。
  那是一個年輕男子,滿面風塵,彷彿是長途跋涉而來,全身沾滿了雪花。隱約可以看
到他的懷裡抱著一個人,那個人深陷在厚厚的狐裘裡,看不清面目,只有一隻蒼白的手無
力垂落在外面。
  「有醫生嗎?」他喘息著停下來,用著一種可怕的神色大聲問,「這裡有醫生嗎?」
  在他抬頭的瞬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藍色的…藍色的頭髮?!驛站差吏忽然覺得有點眼熟,這個人,不是在半個月前剛剛
從烏里雅蘇台路過,向西去了的麼?
  「這位客官,你是……」差吏遲疑著走了過去,開口招呼。
  「醫生!」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領口便被狠狠勒住,「快說,這裡的醫生呢?!」
  對方只是伸出了一隻手,就輕鬆地把差吏凌空提了起來,惡狠狠的逼問。那個可憐的
差吏拚命當空舞動手足,卻哪裡說的出話來。
  旁邊的旅客看到來人眼裡的凶光,個個同樣被嚇住,噤若寒蟬。
  「放開他,」忽然間,有一個聲音靜靜地響起來了,「我是醫生。」
  雪鷂彷彿應合似的叫了一聲,撲簌簌飛起。那個旅客從人群裡起身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三十許的素衣女子,頭上用紫玉簪挽了一個南方婦人常見的流雲髻,容色秀
麗,氣質高華,身邊帶了兩位侍女,一行人滿面風塵,顯然也是長途跋涉剛到烏里雅蘇台
——在外出頭露面的女人向來少見,一般多半也是江湖人士,奇怪的是這個人身上,卻絲
毫看不出會武功的痕跡。
  她排開眾人走過來,示意他鬆開那個可憐的差吏:「讓我看看。」
  「你?」他轉頭看著她,遲疑,「你是醫生?」
  「當然是。」那個女子眼裡有傲然之氣,攤開手給他看一面玉珮,以不容反駁的口吻
道,「我是最好的醫生——你有病人要求診?」
  妙風微微一怔:那個玉珮上蘭草和祥雲紋樣的花紋,似乎有些眼熟。
  最好的醫生?內心的狂喜席捲而來,那麼,她終是有救了?!
  「那麼,快替她看看!」他來不及多想,急急轉身過來,「替她看看!」
  那個女子無聲地點頭,走過來。
  長長的銀狐裘上尚自有未曾融化的雪,她看不到陷在毛裘裡的病人的臉。然而那隻蒼
白的手暴露在外面的大風大雪裡,卻還是出人意料的溫暖——她的眼神忽然一變:那隻手
的指甲,居然是詭異的碧綠色!
  這種症狀……這種症狀……
  她急急伸出手去,手指只是一搭,臉色便已然蒼白。
  「這、這……」她倒吸了一口氣,眼神慢慢變了。
  「醫生,替她看看!」妙風看得她眼神變化,心知不祥,「求你!」
  看著對方狂亂的眼神,她驀然覺得驚怕,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喃喃:「我救不了她
。」
  「什麼?」妙風一震,霍然抬頭。只是一瞬,懇求的眼神便變轉為狂烈的怒意,咬牙
,一字一字吐出,「你,你說什麼?你竟敢見死不救?!」
  沒有人看到他是怎麼拔劍的,在滿室的驚呼中,那柄青鋒已指到她的咽喉上。
  「見死不救?」那個女子看著他,滿眼只是憐憫,「是的……她已經死了。所以我不
救。」
  彷彿被人抽了一鞭子,狂怒的人忽然間安靜下來,似是聽不懂她的話,怔怔望向她。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已經死了兩個時辰了。」女醫者俯下身將那隻垂落在外的手
放回了毛裘裡——那隻蒼白的手尤自溫暖柔軟,「你一定是一路上不斷的給她輸入真氣,
所以屍身尚溫軟如生。其實……」
  她沒有忍心再說下去。
  ——其實,在你抱著她在雪原上狂奔的時候,她已然死去。
  長劍從手裡驀然墜落,直插入地,發出鐵石摩擦的刺耳聲響,驛站裡所有人都為之一
顫,卻無人敢在此刻開口說上一句話。鴉雀無聲的沉默。
  「……」妙風想去看懷裡的女子,然而不知為何只覺得膽怯,竟是不敢低頭。
  「胡說!」他忽然狂怒起來,「就算是七星海棠,也不會那麼快發作!你胡說!」
  「不是七星海棠。」女醫者眼裡流露出無限的悲哀,嘆了口氣,「你看看她咽喉上的
廉泉穴吧。」
  妙風怔了許久,眼神從狂怒轉為恍惚,最終彷彿下了什麼決心,終於將懷裡的人放到
了地上,用顫抖的手解開圍在她身上的狐裘。雪鷂一直用黑豆一樣的眼睛盯著她的臉,不
停在周圍盤旋,發出咕咕的聲音,爪子不安地抓刨。
  狐裘解下,那個女子的臉終於露了出來,蒼白而安詳,彷彿只是睡去了。
  ——然而,卻赫然有一支金色的針,直直插在了咽喉正中!
  那一瞬間雪鷂驀然振翅飛起,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嘯。他再也無法支持,雙膝一軟,緩
緩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以手掩面,再也難以克制地發出了一聲啜泣。
  「哎呀!」周圍的旅客發出了一聲驚呼,齊齊退開一步。
  望著那一點紅,他全身一下子冰冷。
  「為什麼?」抬起了手,彷彿想去確定眼前一幕的真實,雙手卻顫抖得不受控制,「
為什麼?」
  在他不顧一切的想挽回她生命的時候,她為什麼要了結自己?為什麼!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七日後便會喪失神智——我想她是不願意自己有這樣一個收
梢。」女醫者發出了一聲嘆息,走過來俯身查看著傷口,「她一定是一個極驕傲的女子。

  「不過你也別難過——這一針直刺廉泉,極準又極深,她走的時候必然沒吃太多的苦
。」女醫者看過了咽喉裡的傷,繼續安慰——然而在將視線從咽喉傷口移開的剎那,她的
聲音停頓了。她忽然瘋了一樣的撲過來,撥開了散落在病人臉上的長髮,仔細辨認著。
  「天啊……」妙風忽然聽到了一聲低呼,震驚而恐懼。
  他下意識的抬起頭,就看到那個女醫生捂著嘴,直直地盯著他懷裡的那個病人,臉上
露出極其驚懼的神色。他想開口問她,然而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直看著薛紫夜,就這
樣忽然倒在了地上。
  她手裡的玉珮滾落到他腳邊,上面刻著一個「廖」字。
  那一瞬間,妙風想起來了——這種花紋,不正是回天令上雕刻的徽章?
  這個姓廖的女子,竟是藥師谷前任谷主廖青染!
  天亮的時候,一行四人從驛站裡離開,馬車上帶著一具薄薄的柳木靈柩。
  綠洲烏里雅蘇台裡柳色青青,風也是那樣的和煦,完全沒有雪原的酷烈。
  妙風穿行在那青碧色的垂柳中,無數旅客驚訝地望著這個扶柩的白衣男子,不僅因為
他有著奇特的藍色長髮,更因為有極其美妙的曲聲從他手裡的短笛中飛出。
  那曲子散入蔥蘢的翠色中,幽深而悲傷。
  廖青染從馬車裡悠悠醒來的時候,就聽到了這一首《葛生》,不自禁的痴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她轉過頭,看到了車廂裡靜靜躺在狐裘中沉睡的弟子。小夜,小夜……如今不用再等
百年,你就可以回到冰雪之下和那個人再度相聚。
  你可歡喜?
  笛聲如泣,然而吹的人卻是沒有絲毫的哀戚,低眉橫笛,神色寧靜地穿過無數的垂柳
,彷彿只是一個在春光中出行的遊子,而天涯,便是他的所往——沒有人認出,這個人就
是昨夜抱著死去女子在驛站裡痛哭的人。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男子這樣痛哭,驛站裡的所有
人都無法說出話來。
  然而,昨夜那一場痛哭,彷彿已經到達了他這一生裡感情的極限,只是一夜過去,他
的神色便已然平靜——那是經過了怎樣冰火交煎、才將一個人心裡剛萌發出來的種種感情
全部冰封殆盡?
  痴痴地聽著曲子,那個瞬間,廖青染覺得自己是真正的開始老了。
  聽了許久,她示意侍女撩開馬車的簾子,問那個趕車的青年男子:「閣下是誰?」
  妙風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地吹著。
  「小徒是如何中毒?又為何和閣下在一起?」她撐著身子,虛弱地問——她離開藥師
谷已經八年,從未再見過這個唯一的徒弟。沒有料到再次相見,卻已是陰陽相隔。
  「請閣下務必告訴我,」廖青染手慢慢握緊,執意地追問,「殺我徒兒者,究竟何人
?」
  笛聲終於停止了,妙風靜靜問:「前輩……是想報仇麼?」
  「是不是大光明宮的人?」廖青染咬牙,拿出了霜紅傳信的那方手帕。
  手帕上墨跡斑駁,是無可辯駁的答案。
  妙風轉過了身,在青青柳色中笑了一笑,一身白衣在明媚的光線下恍如一夢。
  「是的,薛谷主因為行刺教王而被殺——」他輕輕開口,聲音因為攙雜了太多複雜的
感情反而顯得平靜,「不過,她最終也已經得手——是以廖前輩不必再有復仇一念。種種
恩怨,已然在前輩到來之前全部了斷。」
  「而我……而我非常抱歉,沒能保住薛谷主的性命。」
  他的語聲驟然起了波瀾,有無法克制的苦痛湧現。
  廖青染喃喃嘆息:「不必自責……你已盡力。」
  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人抱著一具屍體在雪原裡狂奔的模樣——她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後
果,但卻清楚的知道、眼前這個人決不會是凶手。
  廖青染轉過身,看了一眼車廂內用狐裘裹起的女子,在笛聲裡將臉深深埋入了手掌,
隱藏了無法掩飾的哀傷表情——她……真是一個極度自私而又無能的師傅啊!
  七星海棠的毒,真的是無藥可解的麼?
  不!作為前任藥師谷主,她清楚的知道這個世間還有唯一的解毒方法。
  ——然而,即使是她及時的遇到了他們兩人,即使當時小夜還有一口氣,她……真的
會義無返顧的用這個一命換一命的方法,去挽救愛徒的性命麼?
  不……不,她作不到!
  因為她還不想死。
  她還有一個襁褓中的兒子,還有深愛的丈夫。她想看著孩子長大,想和夫君白頭偕老
——她是絕不想就這樣死去的。所以,她應該感謝上蒼讓她在小夜死後才遇到他們兩人,
並沒有逼著她去做出這樣殘酷的決定。
  狐裘上的雪已經慢慢融化了,那些冰冷的水一滴一滴的從白毫尖上落下,沾濕了沉睡
人蒼白的臉。廖青染怔怔望著徒兒的臉,慢慢伸出手,擦去了她臉上沾染的雪水——那樣
的冰冷,那樣的安靜,宛如多年前她把那個孩子從冰河裡抱起之時。
  她忽然間只覺萬箭穿心。
  車內有人失聲痛哭,然而車外妙風卻只是橫笛而吹,眼神裡再也沒有了大喜或者大悲
,平靜如一泓春水。他緩緩策馬歸去,穿過了烏里雅蘇台的萬千垂柳,踏上克孜勒荒原。
  那裡,不久前曾經有過一場捨生忘死的搏殺。
  那裡,她曾經與他並肩血戰,在寒冷的大雪裡相互依偎著取暖。
  那是他這一生裡從未有過、也不會再有的溫暖。
  在那個黑暗的雪原上,他猝及不防地得到了畢生未有的溫暖,卻又永遠的失去。就如
閃電劃過亙古的黑,雖只短短一瞬,卻讓他第一次睜開眼看見了全新的天與地。
  那一眼之後,被封閉的心智霍然甦醒過來。她喚醒了在他心底裡沉睡的那個少年雅彌
,讓他不再只是一柄冰冷的利劍。
  然而,這一切、終歸都結束了……。
  無法遺忘,只待風雪將所有埋葬。
  那一天,烏里雅蘇台東驛站的差吏看到了這輛馬車緩緩出了城,從沿路的垂柳中穿過
,消失在克孜勒雪原上。趕車的青年男子手裡橫著一支樣式奇怪的短笛,靜靜地反覆吹著
同樣的曲調,一頭奇異的藍色長發在風雪裡飛揚。
  他的面容寧靜而光芒四射,彷彿有什麼東西已然從他身體裡抽離,遠遠的超越在這個
塵世之外。
  那也是他留給人世的最後影子。
  誰也沒有想到,烏里雅蘇台雪原上與鼎劍閣七劍的那一戰,就是他一生的終結篇章—
—崑崙大光明宮五明子裡妙風使,就在這一日起、從武林裡永遠消失了蹤跡。
  如同他一直無聲地存在,他也如同一片雪花那樣無聲無息的消失。
十五、今夕何夕
  春暖花開的時候,霍展白帶領鼎劍閣七劍從崑崙千里返回。
  雖然經過慘烈的搏殺,七劍中多人負傷,折損大半,但終歸也帶回了魔教教王伏誅、
五明子全滅的消息。一時間,整個中原武林都為之震動,各大門派紛紛奔走相告,彈冠相
慶。
  受傷的五名劍客被送往藥師谷,而衛風行未曾受重傷,便急不可待地奔回了揚州老家

  霍展白作為這一次行動的首領,卻不能如此輕易脫身——兩個月來,他陪著鼎劍閣的
南宮老閣主頻繁地奔走於各門各派之間,在江湖格局再度變動之時,試圖重新協調各門各
派之間的微妙關係,達成新的平衡。
  而天山派首徒霍七公子的聲望,在江湖中也同時達到了頂峰。
  三個月後,當諸般雜事都交割得差不多後,他終於回到了臨安九曜山莊,將秋水音從
夏府裡接了回來,盡心為她調理身體。
  然而,讓他驚訝的是南宮老閣主竟然很快就隨之而來,屈尊拜訪。更令他驚訝的是,
這位老人居然再一次開口,懇請他出任下一任的鼎劍閣閣主——
  那,也是他八年來第三次提出類似的提議。
  而不同的是,這一次,已然是接近於懇求。
  「小霍,接了這個擔子吧——」南宮老閣主對著那個年輕人嘆息,「我得趕緊去治我
的心疾了,不然恐怕活不過下一個冬天啊。」
  一直推托著的他大吃一驚:「什麼?」
  南宮老閣主叱?江湖幾十年,內外修為都臻於化境,五十許的人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鑠
如壯年,不見絲毫老態——卻不料,居然已經被惡疾暗中纏身了多年。
  「年輕時拼得太狠,老來就有苦頭吃了……沒辦法啊。」南宮老閣主搖頭嘆息,「如
今魔宮氣焰暫熄,拜月教也不再挑釁,我也算是挑了個好時候退出……可這鼎劍閣一日無
主,我一日死了都不能安息啊。」
  霍展白垂頭沉默。
  南宮老閣主是他的恩人,多年來一直照顧提攜有加,作為一個具有相應能力的後輩,
他實在是不應該也不忍心拒絕一個老人這樣的請求。然而……
  他下意識地,側頭望瞭望裡面。
  屏風後,秋水音剛吃了藥,還在沉沉睡眠——廖谷主的方子很是有效,如今她的病已
然減輕很多,雖然神智還是不清楚,有些痴痴呆呆,但已然不再像剛開始那樣大哭大鬧,
把每一個接近的人都當作害死自己兒子的凶手。
  「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怕當了閣主後再照顧秋夫人,會被江湖議論吧?」似乎明白
他的顧慮,南宮老閣主開口,「其實你們的事我早已知道,但當年的情況……唉。如今徐
重華也算是伏誅了,不如我來做個大媒,把這段多年情債了結吧!」
  「不!」霍展白一驚,下意識地脫口。
  「不用顧慮,」南宮老閣主還以為他有意推脫,板起了臉,「有我出面,誰還敢說閒
話?」
  「不。不用了。」他依然只是搖頭,然而語氣卻漸漸鬆了下去,只透出一種疲憊。
  世人都道他痴狂成性,十幾年來對秋水音一往情深,雖伊人別嫁卻始終無怨無悔。然
而,有誰知道他半途裡卻早已疲憊,暗自轉移了心思。時光水一樣的褪去了少年時的痴狂
,他依然盡心盡力照料著昔年的戀人,卻已不再懷有昔時的狂熱愛戀。
  「你為此枉擔了多少年虛名,難道不盼早日修成正果?平日那般灑脫,怎麼今日事到
臨頭卻扭捏起來?」旁邊南宮老閣主不知底細,還在自以為好心的絮絮勸說。有些詫異對
方的冷淡,表情霍然轉為嚴厲:「莫非……你是嫌棄她了?你覺得她嫁過人生過孩子,現
在又得了這種病,配不上你這個中原武林盟主了?」
  「當然不是!唉……」霍展白白口莫辨,只好苦笑擺手,「繼任之事我答應就是——
但是,做媒一事,還是先不要提了。等秋水病好了再說吧。」
  南宮老閣主鬆了一口氣,拿起茶盞:「如此,我也可以早點去藥師谷看病了。」
  提到藥師谷,霍展白一震,眼裡就忍不住的有了笑意:「是,薛谷主醫術絕頂,定能
手到病除。」
  ——只不過,那個女人可野蠻的很,不知道老閣主會不會吃得消?
  谷中白梅快凋謝了吧?只希望秋水的病早日好起來,他也可以脫身去藥師谷赴約。
  沒有看到他迅速溫暖起來的表情,南宮老閣主只是低頭開闔茶盞,啜了一口,道:「
聽人說薛谷主近日去世了,如今當家的又是前任的廖谷主了——也不知道那麼些年她都在
哪裡藏著,徒兒一死,忽然間又回來了,據說還帶回一個新收的徒……」
  他一邊說一邊抬頭,忽然吃了一驚:「小霍!你怎麼了?」
  霍展白彷彿中了邪,臉色轉瞬蒼白到可怕,直直的看著他,眼睛裡的神色卻亮得如同
妖鬼:「你……你剛才說什麼?你說什麼?!薛谷主她……她怎麼了?!」
  最後的一句話已然是嘶喊,他面色蒼白的衝過來,彷彿想一把扼住老人的咽喉。南宮
老閣主一驚,閃電般點足後掠,同時將茶盞往前一擲,劃出一道曲線,正正撞到了對方的
曲池穴。
  那樣的刺痛,終於讓勢如瘋狂的人略略清醒了一下。
  「她……她……」霍展白僵在那裡,喃喃開口,卻沒有勇氣問出那句話。
  「是的,薛谷主在一個月前去世。」看到這種情狀,南宮老閣主多少心裡明白了一些
,發出一聲嘆息,「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竟敢去孤身行刺教王!—
—小霍,你不知道麼?大約就在你們趕到崑崙前一兩天,她動手刺殺了教王。」
  「了不起啊。拼上了一條命,居然真的讓她成功了。」
  「這可是多年來我們傾盡全武林的力量、也未曾做到的事!」
  「……」霍展白踉蹌倒退,頹然坐倒,全身冰冷。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難怪他們殺上大光明宮時沒有看到教王——他還以為是瞳的叛亂讓教王重傷不能出戰
的原故,原來,卻是她刺殺了教王!就在他趕到崑崙山的前一天,她搶先動了手?
  她為什麼不等他?……為什麼不多等一天呢?
  他一直知道她是強悍而決斷的,但卻還不曾想過、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女子竟然
就這樣孤身一人、以命換命地去挑戰那個天地間最強的魔頭!
  那是整個中原武林,都不曾有人敢去做的事情啊……
  他無力的低下了頭,用冰冷的手支撐著火熱的額頭,感覺到胸口幾乎窒息的痛楚。
  那麼,在刺殺之後,她又去了哪裡?第二日他們沒在大光明宮裡看到她的蹤跡,她又
是怎樣離開大光明宮的?
  忽然間,霍展白記起了那一日在烏里雅蘇台雪原上和妙風的狹路相逢,想起了妙風懷
裡抱著的那個人——那個看不到臉的人,將一隻蒼白的手探出了狐裘,彷彿想在空氣中努
力地抓住什麼。
  他的臉色忽然蒼白——
  原來……那就是她?那就是她麼?!
  他們當時只隔一線,卻就這樣咫尺天涯地擦身而過,永不相逢。
  永不相逢!
  那一瞬間,排山倒海而來的苦痛和悲哀將他徹底湮沒。霍展白將頭埋在雙手裡,雙肩
激烈地發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卻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了低低的痛哭。
  南宮老閣主站在一旁,驚愕地看著。
  這,還是他十幾年來第一次看到這個年輕人如此失態地痛哭。
  「咦……」屏風後的病人被驚醒了,懵懂地出來,看著那個埋首痛哭的男子,眼裡充
滿了驚奇。她屏聲靜氣地看了他片刻,彷彿看著一個哭泣的孩子,忽然間溫柔地笑了起來
,一反平時的暴躁,走上去伸出手,將那個哭泣的人攬入了懷裡。
  她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喃喃:「乖啦……沫兒不哭,沫兒不哭。娘在這裡,誰都不敢
欺負你……不要哭了……」
  她拿著手絹,輕柔地去擦拭他眼角滑落的淚痕,就像一個母親溺愛自己的孩子。
  那種悲慟只爆發了一瞬,便已然成為永久的沉默。霍展白怔怔地抬起頭,有些驚訝地
看著多年來第一次對自己如此親近的女子,眼裡露出了一種苦澀的笑意。
  「秋水。」他喃喃嘆息,伸出手觸及她的面頰。
  她溫柔的對著他笑。
  ——原來,真的是命中注定?他和她,誰都不能放過誰。
  就這樣生生糾纏一世。
  三個月後,鼎劍閣正式派出六劍做為使者,前來迎接霍展白前往秣陵鼎劍閣。
  在六劍於山莊門口齊齊翻身下馬時,長久緊閉的門忽然打開,所有下人都驚訝地看到
霍公子地站在門後——他穿著一件如雪的白衣,那種白彷彿漫無邊際的雪原。他緊握著手
裡純黑色的墨魂劍,臉上尚有連日縱酒後的疲憊,但眼神卻已然恢復了平日的清醒冷銳。
  「走吧。」沒有半句客套,他淡然轉身,彷彿已知道這是自己無法逃避的責任。
  「沫兒!沫兒!」前堂的秋夫人聽到了這邊的動靜,飛奔了過來,「你要去哪裡?」
  她的眼神驚惶如小鹿,緊緊拉住了他的手:「別出去!那些人要害你,你出去了就回
不來了!」
  衛風行和夏淺羽對視了一眼,略略尷尬。
  霍展白的眼裡卻滿含著悲傷的溫柔,低下頭去輕輕拍著她:「別怕,不會有事。」然
後,他溫和卻堅決地拉開了她的手,抬起眼示意,旋即便有兩位一直照顧秋水音的老嬤嬤
上前來,將她扶開。
  他在六劍的簇擁下疾步走出山莊,翻身上馬,直奔秣陵鼎劍閣而去。
  「展白!」在一行人策馬離去時,隱隱聽到了門內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喊。秋水音推開
了兩位老嬤嬤踉蹌地衝到了門口,對著他離去的背影,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展白,
別走!」
  霍展白握著韁繩的手微微一顫,卻終究沒有回頭。
  「青染對我說,她的癲狂症只是一時受刺激,如今應該早已痊癒。」衛風行顯然已經
對一切瞭然,和他並肩急馳,低聲,「她一直裝作痴呆,大約只是想留住你——你不要怪
她。」
  「我知道。」他只是點頭,「我沒有怪她。」
  衛風行頓了頓,問:「你會娶她吧?」
  霍展白沉默,許久許久,終於開口:「我會一輩子照顧她。」
  衛風行眼神一動,心知這堅決的承諾同時也表示了堅決的拒絕,不由長長嘆了口氣。
  兩人又是默然並騎良久,衛風行低眉:「七弟,你要振作。」
  「是。」霍展白忽然笑了起來,點頭,「我會當一個好閣主,你就放心的去當你的好
好先生吧!」
  在遠征崑崙回來後的第四個月上,霍展白和六劍陪伴下來到秣陵,在天下武林面前、
從老閣主南宮言其手裡接過了象徵著中原武林盟主的黃金九鼎,攜著墨魂劍坐上了閣中的
寶座。
  全場歡聲雷動——然而,那個新任的武林盟主卻只是淡淡的笑,殊無半分喜悅。
  ——衛五,是的,我答應過要當好這個閣主。
  雖然,我更想做一個你那樣、伴著嬌妻幼子終老的普通人。
  南宮老閣主前去藥師谷就醫的時候,新任盟主儘管事務繁忙,到底還是陪了去。
  白石陣依然還在風雪裡緩緩變幻,然而來谷口迎接他們的人裡,卻不見了那一襲紫衣
。在廖青染帶著侍女們打開白石陣的時候,看到她們鬢邊佩戴的白花,霍展白只覺得心裡
一陣刺痛,幾乎要當場落下淚來。
  廖青染看著他,眼裡滿含著嘆息,卻終於無言,只是引著南宮老閣主往夏之館去了。
  「霍公子,請去冬之園安歇。」耳邊忽然聽到了熟悉的語聲,側過頭看,卻是霜紅。
  不過幾個月不見,那個伶俐大方的丫頭忽然間就沉默了許多,眼睛一直是微微紅腫著
的,彷彿這些天來哭了太多場。
  他咬緊牙點了點頭,也不等她領路,就逕自走了開去。
  那一條路,他八年來曾經走過無數遍。
  而這樣的一條路,於今重走一遍,每一步都是萬箭穿心。
  到了庭前階下,他的勇氣終於消耗殆盡,就這樣怔怔凝望著那棵已然凋零的白梅,再
也無法往前走一步——那隻雪白的鳥兒正停在樹上,靜靜的凝視著他,眼裡充滿了悲傷。
  「等回來再一起喝酒!」當初離開時,他對她揮手,大笑,「一定贏你!」
  然而,如今卻已然是參商永隔。
  「霍公子……」霜紅忽地遞過來一物,卻是一方手巾,「你的東西。」
  霍展白低眼,瞥見了手巾上的斑斑墨痕,忽然間心底便被狠狠紮了一下——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那是他在揚州托雪鷂傳給她的書信,然而,她卻是永遠無法來趕赴這個約會了。
  霜紅低了頭,輕輕開口:「谷主離開藥師谷的時候,特意和我說:如果有一日霍公子
真的回來了,要我告訴你,酒已替你埋在梅樹下了。」
  「梅樹下?」他有些茫然地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忽然想起來了——
  那個寂靜的夜晚,他和那個紫衣女子猜拳賭酒後在梅樹下酣睡。雪花飄落的時候,在
夜空下醒來的瞬間,他忽然感到了生命裡真正的寧靜和充盈——就在那個瞬間,他陡然有
了和昔年種種往事告別的勇氣,因為自己的生命已然注入了新的活力。
  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懷裡沉睡的人,都彷彿近在眼前,然而,卻永遠無
法再次觸及了。
  他看到白梅下微微隆起一個土壘,俯身拍開封土,果然看到了一甕酒。
  霜紅壓著聲音,只細聲道:「谷主還說,如果她不能回來,這酒就還是先埋著吧。獨
飲容易傷身。等你有了對飲之人,再來——」
  霍展白聽得最後一句,頹然地將酒放下,失神地抬頭凝望著凋零的白梅。
  那一瞬間,心中湧起再也難以克制的巨大苦痛,排山倒海而來。他只想大聲呼嘯,卻
一個字也吐不出,最終反手一劍擊在欄桿上,大片的玉石欄桿應聲喀喇喇碎裂。
  霜紅沒有阻攔,只是看著他瘋狂地一劍劍砍落,壓抑許久的淚水也洶湧而出,終於掩
面失聲:如果谷主不死……那麼,如今的他們,應該是在梅樹下再度聚首,把盞笑談了吧
?八年來,每次只有霍七公子來谷裡養病的時候,谷主才會那麼歡喜。
  所有侍女都期待著她能夠忘記那個冰下沉睡的少年,開始新的美滿的生活。
  然而,一切都粉碎了。
  心中如沸,卻無可傾吐。霍展白瘋狂的出劍,將所遇到的一切劈碎。墨魂劍下碎玉如
雪,散落一地。然而,半空裡再度劈落的劍,卻被一股無形和煦的力量擋住了。
  「逝者已矣,」那個人無聲無息地走來,格擋了他的劍,「七公子,你總不能把薛谷
主的故居給拆了吧。」
  霍展白抬起頭,看到了一頭冰藍色的長髮,失聲:「妙風?」
  「不,妙風已經死了,」那個人只是寧靜地淡淡微笑,「我叫雅彌。」
  夏之園裡,綠蔭依舊蔥蘢。
  熱泉邊的亭子裡坐著兩個人,卻是極其沉默凝滯。
  雅彌說完了大光明宮裡發生的一切,就開始長久的沉默。霍展白沒有說話,拍開了那
一甕藏酒,坐在水邊的亭子自斟自飲,直至酩酊。
  雪鷂嘀嘀咕咕的飛落在桌上,和他喝著同一杯子裡的酒。這隻鳥兒似乎喝得比他還凶
,很快就開始站不穩,撲扇著翅膀一頭栽倒在桌面上。
  「她說過,獨飲傷身。」雅彌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依舊只是淡淡的。
  「那麼……你來陪我喝吧!」霍展白微笑著舉杯,向這個陌生的對手發出邀請——他
沒有問這個人和紫夜究竟有什麼樣的過往,烏里雅蘇台的雪原上,這個人曾那樣不顧一切
地隻身單挑七劍,只為及時將她送去求醫。
  然而,她卻終究還是死在了他面前。
  前任魔宮絕頂殺手的臉上一直帶著溫和的笑意,然而越是如此,他越不能想像這個人
心裡究竟為那一刻埋藏了多深的哀痛。
  「不,還是等別人來陪你吧。」雅彌依然靜靜的笑,翻閱著一卷醫書,雙手上尤自帶
著藥材的香氣,「師傅說酒能誤事,我做為她的關門弟子,絕不可像薛谷主那樣貪杯。」
  霍展白有些意外:「你居然拜了師?」
  雅彌點了點頭,微笑:「這世上的事,誰能想的到呢?」
  就如你無法知道你將遇到什麼樣的人,遇到什麼樣的事,你也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會在何時轉折。有時候,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一次擦肩而過的邂逅,便能改寫一個人的一
生。
  他曾經是一個錦衣玉食的王族公子,卻遭遇了國破家亡的劇變。他遇到了教王,成了
一柄沒有感情的殺人利劍;然後,他又遇到了那個將他喚醒的人,重新獲得了自我。
  然而,她卻很快逝去了。
  他一路陪同廖青染將薛紫夜的遺體千里送回,然後長跪於白石陣外的深雪裡,懇求廖
谷主將他收入門下,三日不起。
  為什麼要學醫呢?廖谷主問他:你以前只是一個殺人者。
  是的。他只不過是一個殺人者——然而,即便是殺人者,也曾有過生不如死的時刻。
  他只不過是再也不想有那種感覺:狂奔無路,天地無情,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所愛的人
在身側受盡痛苦,一分分的死去,恨不能以身相代。
  他也不想更多的人再有這樣的苦楚。
  廖谷主沉默了許久,終於緩緩點頭:「你知道麼?藥師谷的開山師祖,也曾是個殺人
者。」
  於是,他便隱姓埋名地留了下來,成為廖谷主的關門弟子。他將對武學的狂熱轉移到
了醫學上,每日都把自己關在春之園的藏書閣裡,潛心研讀那滿壁的典籍:標幽、玉龍、
肘後方、外台秘要、金蘭循經、千金翼方、千金方、存真圖、靈柩、素問難經……
  那個荒原雪夜過後,他便已然脫胎換骨。
  他望著不停自斟自飲的霍展白,忽然間低低嘆息——你,可曾恨我?如果不是我,她
不會冒險出谷;如果不是我沒保護周全,她也不會在崑崙絕頂重傷;如果不是我將她帶走
,你們也不會在最後的一刻還咫尺天涯……
  然而,這些問題,他終究沒有再問出口來。
  如今再問,又有何用?
  霍展白手指一緊,白瓷酒杯發出了碎裂的細微聲音,彷彿鼓起了極大的勇氣,終於低
聲開口:「她……走得很安寧?」
  「臉上尚有笑容。」
  「……那就好。」
  簡短的對話後,兩人又是沉默。
  雅彌轉過了臉,不想看對方的眼睛,拿著篳篥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她的死,其實是極其慘烈而絕決的,令他永生不忘。
  他將永遠記得她在毒發時候壓抑著的顫慄,記得她的手指是怎樣用力地握緊他的肩臂
,記得她在彌留之際仰望著冷灰色的大雪蒼穹,用一種孩童一樣的欣悅歡呼——那種記憶
宛如一把刀,每回憶一次就在心上割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他一個人承受這種記憶已然足夠,何苦再多一個人受折磨?
  「她……葬在何處?」終於,霍展白還是忍不住問。
  「就在摩迦村寨的墓地。」雅彌靜靜道。
  那個人……最終,還是那個人麼?
  霍展白望著空無一物的水面,那個冰下沉睡的少年早已不見。
  忽然間他的心裡一片平靜,那些煎熬著他的痛苦火焰都熄滅了。他不再嫉恨那個最後
一刻守護在她身邊的人,也不再為自己的生生錯過而痛苦——因為到了最後,她只屬於那
一片冰冷的大地。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聽說你即將成為鼎劍閣閣主。」雅彌轉開了話題,依然帶著淡笑,「恭喜。」
  「沒有別的選擇。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像你一樣終老於藥師谷——」霍展白長長吐
出胸臆中的氣息,殊無半點喜悅,「但除非像你這樣徹底的死過一次,才能重新隨心所欲
的生活吧?」
  「這樣的話,實在不像一個即將成為中原霸主的人說的啊……」雅彌依然只是笑,聲
音卻一轉,淡淡,「瞳,也在近日登上了大光明宮教王的玉座——從此後,你們就又要重
新站到顛峰上對決了啊。」
  「什麼?」霍展白一驚抬頭,「瞳成了教王?你怎麼知道?」
  「我自然知道,」雅彌搖了搖頭,「我原本就來自那裡。」
  他的眼睛裡卻閃過了某種哀傷的表情,轉頭看著霍展白:「你是她最好的朋友,瞳是
她的弟弟,如今你們卻成了誓不兩立的敵人——她若泉下有知,不知多難過。」
  霍展白低下頭去,用手撐著額頭,感覺手心冰冷額頭卻滾燙。
  「那你要我們怎麼辦?」他喃喃苦笑,「自古正邪不兩立。」
  「我只是要你們一起坐下來喝一杯。」雅彌靜靜地笑,眼睛卻看向了霍展白身後。
  誰?有誰在後面?!霍展白的酒登時醒了大半,一驚回首,手下意識地搭上了劍柄,
眼角卻瞥見了一襲垂落到地上的黑色斗篷。斗篷裡的人有著一雙冰藍色的璀璨眼睛。不知
道在一旁聽了多久,此刻只是靜靜地從樹林裡飄落,走到了亭中。
  「瞳?」霍展白驚訝地望著這個忽然現身藥師谷的新任教王,手不離劍。
  ——這個人剛從血腥暴亂中奪取了大光明宮的至高權力,此刻不好好坐鎮西域,卻來
這裡做什麼?難道是得知南宮老閣主病重,想前來打亂中原武林的局面?
  然而在這樣的時候,雅彌卻悄然退去,只留下兩人獨自相對。
  那個年輕的教王沒有說一句話,更沒有任何的殺氣,只是默不作聲地在他面前坐下,
自顧自地抬手拿起酒壺,注滿了自己面前的酒杯——然後,拿起,對著他略微一頷首,仰
頭便一飲而盡。
  霍展白怔怔地看著他一連喝了三杯,看著酒從他蒼白的脖子上流入衣領。
  他喝得太急,嗆住了喉嚨,鬆開了酒杯撐著桌子拚命咳嗽,蒼白的臉上浮起了病態的
紅暈。然而新教王根本不顧這些,只是一杯接著一杯地倒酒,不停地咳嗽著,那雙冰藍色
的眼睛裡漸漸湧出了淚光。那一刻的他,根本不像是一個控制西域的魔宮新教王,而只彷
彿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霍展白定定看著他,忽然有一股熱流沖上了心頭,那一瞬間什麼正邪,什麼武林都統
統拋到了腦後。他將墨魂劍扔到了地上,劈手奪過酒壺注滿了自己面前酒杯,揚起頭來—

  「來!」
  他在大笑中喝下酒去,醇厚的烈酒在咽喉裡燃起了一路的火,似要燒穿他的心肺。
  是,她說過,獨飲傷身——原來,這壇醇酒,竟是用來澆兩人之愁的。
  於是,就這樣靜默對飲著,你一觴,我一盞,沒有言語,沒有計較,甚至沒有交換過
一個眼神。鼎劍閣新任的閣主和大光明宮的年輕教王就這樣對坐著,默然地將那一壇她留
給他們的最後紀念,一分分的飲盡。
  漸漸地,他們終於都徹底的醉了。大醉裡,依稀聽到窗外有遙遠的笛聲,合著笛聲,
酒醉的人拍案大笑起來,對著虛空舉起了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
  然後,那最後一杯酒被澆在了地面上,隨即滲入了泥土泯滅無痕。
  瞳醉眼朦朧的看著那人且歌且笑,模糊的明白了對方是在赴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約—

  醉笑陪君三萬場,猛悟今夕何夕。
  他忽然笑了起來:今夕何夕?
  大醉和大笑之後,他卻清楚地知道今夕已是曲終人散。
  「我看得出,姐姐她其實是很喜歡你的。」瞳凝望著他,忽然開口。
  霍展白頓住酒杯,看向年輕的教王,忽然發現他此刻的眼睛是幽深的藍。
  「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她一定還會在這裡和你喝酒吧?」瞳低頭看著杯裡的酒。杯子
裡蕩漾著一雙眼睛,淡淡的詭異的冰藍,憂鬱如深海。
  「這幾天,我經常用鏡子對自己使用瞳術。」瞳忽然笑起來了,「那樣,就能在幻境
裡看到姐姐了。」
  在他最初和她重逢的時候,就被她用鏡子將瞳術反擊回了自身——沒想到在以後的無
數日子裡,他只能將用她教給他的這個方法,來一次又一次的將她記起。
  「……」霍展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這個冷酷縝密的殺手,在腥風血雨中登上玉座
的新教王,此刻忽然間脆弱得如同一個青澀的少年。
  然而不等他再說什麼,瞳將酒杯擲到他面前:「不說這些。喝酒!」
  他們喝得非常盡興,將一整壇的陳年烈酒全部喝完。後面的記憶已經模糊,他只隱約
記得兩人絮絮說了很多很多的話,關於武林,關於天下,關於武學——
  「明年元宵,我將迎娶月聖女娑羅。」瞳在大醉之後,說出了那樣一句話。
  他微微一驚,抬頭看那個黑衣的年輕教王。
  「我會替她殺掉現任回鶻王,幫她的家族奪回王位。」瞳冷冷地說著。
  「哦?」霍展白有些失神,喃喃,「要坐穩那個玉座……很辛苦吧?」
  「呵……」瞳握著酒杯,醉醺醺地笑了,「是啊,一定很辛苦——看看前一任教王就
知道了。不過……」他忽然斜了一眼霍展白,那一瞬妖瞳裡閃過冷酷的光:「你也好不了
多少。中原人,心機更多更深——你、你看看妙空就知道了。」
  霍展白一驚,露出了苦笑。
  多麼可笑的事情……新任的鼎劍閣主居然和魔宮的新教王在藥師谷把盞密談,傾心吐
膽猶如生死之交!
  在酒罈空了之後,他們就這樣在長亭裡沉沉睡去。
  睡去之前,瞳忽然抬起頭看著他,喃喃:「霍七,我不願意和你為敵。」
  霍展白彷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來求和的麼?」
  瞳醉醺醺地伏倒在桌面上,卻將一物放推到了他面前:「拿去!」
  雖然是在酒醉中,霍展白卻依然一驚:聖火令?大光明宮教王的信物!
  「我希望那個休戰之約不僅僅只有五年,而是……在你我各自都還處於這個位置的時
候,都能不再刀兵相見。不打了……真的不打了……你死我活……又何必?」
  他不能確信那一刻瞳是不是真的醉了,因為在將那個珍貴的信物推到面前時,那雙脆
弱的眼裡又浮起了堅定冷酷的神色:那是深深的紫,危險而深不見底。
  年輕的教王立起手掌:「你,答應麼?」
  第二日醒來,已然是在暖閣內。
  霍展白在日光裡醒轉,只覺得頭痛欲裂。耳畔有樂聲細細傳來,幽雅而神秘,帶著說
不出的哀傷。他撐起了身子:「是妙……不,是雅彌麼?」
  窗外的梅樹下,那個藍髮的男子停住了篳篥,轉頭微笑:「霍七公子醒了?」
  霍展白皺了皺眉,向四周看了一下:「瞳呢?」
  「天沒亮就走了。」雅彌只是微笑,「大約是怕被鼎劍閣的人看到,給彼此帶來麻煩
。」
  霍展白吐了一口氣,身子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仔細回憶昨夜和那個人的一場酣飲
——然而後背忽然壓到了什麼堅硬冰冷的東西。抬手抽出一看,卻是一枚玄鐵鑄造的令牌
,上面聖火升騰。
  聖火令?那一瞬間,他只覺得頭腦一清。
  ——昨夜那番對話,忽然間就歷歷浮現在腦海。
  雅彌微笑:「瞳拿走了你給他作為信物的墨魂劍,說,他會遵守與你的約定。」
  「什麼?墨魂劍?!」他一下子清醒了,伸手摸去,果然佩劍已經不在身邊。霍展白
變了臉色,用力搖了搖起頭,艱難地去追憶自己最後和那個人擊掌立下了什麼誓言。
  「『盡各自之力,在有生之年令中原西域不再開戰。』」雅彌卻是認真地看著他,將
那個約定一字一字重複。
  「呵……是的,我想起來了。」霍展白終於點了點頭,眼睛深處掠過一絲冷光。
  「你不會想翻悔吧?」雅彌蹙眉。
  霍展白苦笑:「翻悔?你也是修羅場裡出來的,你覺得可以相信瞳那樣的人麼?」
  雅彌沉默,許久才微笑著搖了搖頭。
  「他當日放七劍下山,應該是考慮到徐重華深知魔宮底細,已然留不得。與其和這種
人結盟,還不如另選一個可靠些的——而此刻他提出休戰,或許也只是因為需要時間來重
振大光明宮。」霍展白支撐著自己的額頭,喃喃,「你看著吧,等他控制了回鶻那邊的形
勢,再度培養起一批精英殺手,就會捲土重來和中原武林開戰了。」
  雅彌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微笑:「這種可能,是有的。」
  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那個修羅場的殺手之王。瞳是極其危險的人,昔年教王要他不離左
右的護衛,其實主要就是為了防範這個人。
  「妙風使,你又是站在哪一邊呢?」霍展白微微而笑,似不經意地問。
  雅彌臉上一直保持著和煦的笑意,聽得那般尖銳的問題也是面不改色:「妙風已死—
—醫者父母心,自然一視同仁。」
  霍展白饒有深意的看著他,卻是沉默。
  「夏淺羽他們的傷,何時能恢復?」沉默中,他忽然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雅彌遲疑了一下:「五位劍客的拇指筋絡已斷,就算易筋成功,也至少需三年才能完
全恢復。」
  「三年啊……」霍展白喃喃自語,「看來這幾年,不休戰也不行呢。」
  中原和西域的局勢,不是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完全控制。多少年積累下來的門派之見,
正邪之分,已然讓彼此勢如水火。就怕他們兩人彼此心裡還沒有動武的念頭,而門下之人
早已忍耐不住——而更可怕的是,或許他們心裡的敵意和戒心從未有片刻消弭,所有的表
面文章,其實只是為了積蓄更多毀滅性的力量,重開一戰!
  「如若將來真的避不了一戰,」沉默了許久,雅彌卻是微微的笑了,略微躬身,遞上
了一面回天令「那麼,你們儘管來藥師谷好了——」
  「我將象薛谷主一樣,竭盡全力保住你們兩位的性命。」
十六、餘光
  一個動盪不安的時代終於過去。
  繼三年前天山劍派首徒、八劍之一的霍展白接替南宮陌繼任鼎劍閣主後,武林進入了
難得的安寧時期。遠在崑崙的大光明宮在一戰後近乎銷聲匿跡,修羅場的殺手也不再縱橫
於西域,甚至,南方的拜月教也在天籟教主繼任後偃旗息鼓,不再對南方武盟咄咄逼人。
  那一戰七劍裡折損大半人手,各門派實力削弱,武林中激烈的紛爭也暫時緩和了下來

  仿如激流衝過最崎嶇艱險的一段,終於漸漸平緩寧靜。
  藥師谷的回天令還是不間歇的發出,一批批的病人不遠千里前去求醫——谷裡一切依
舊,只是那個紫衣的薛谷主已然不見蹤影。
  前任谷主廖青染重返藥師谷執掌一切,然而卻從不露面,凡事都由一名新收的弟子打
點。
  所有人都驚訝一貫只有女弟子的藥師谷竟收了一個男子,然而很快他們也就覺得理所
應當了——那個叫雅彌的弟子有著一頭奇異的藍色長髮,俊美溫和,不但天資聰穎勤奮好
學,更難得的是脾氣極好,讓受夠了上一任谷主暴躁脾氣的病人們都讚不絕口。
  而且無論多凶狠的病人,一到了他手上便也安分聽話起來。曾經有一次,大盜孟鵠被
診斷出絕症,在谷裡瘋狂殺人,他臉上笑容未斂,只一抬手,便將直接斃於掌下。
  他很快成了江湖裡新的傳奇人物,讓所有人揣測不已。
  他對誰都溫和有禮,應對得體,然而卻隱隱保持著一種無法靠近的距離。有人追問他
的往昔,他只是笑笑,說:自己曾是一名膏肓的病人,卻被前任谷主薛紫夜救回了性命,
於是便投入了藥師谷門下,希望能夠報此大恩。
  沒人知道這一番話的真假,就如沒人能看穿他微笑背後的眼神。
  沒有人知道這個妙手仁心溫文爾雅的年輕醫者,曾是個毫無感情的殺人者。更沒人知
道,他是如何活過來的。
  ——那「活」過來的過程,甚至比「死」更痛苦。
  而在他活過來的時候,那個救活了他的人,卻已經永遠的死去了。
  他也曾託了瞳派人下到萬丈冰川,去尋找王姊的遺體,卻一無所獲——他終於知道,
自己和這個世界的最後一根線也被斬斷。
  而他依舊只是淡淡的微笑。
  很多時候,谷裡的人都看到他站在冰火湖上沉思——冰面下那個封凍了十幾年的少年
已然隨薛谷主一起安葬了,然而他依然望著空蕩蕩的冰面出神,彷彿透過深不見底的湖水
看到了另一個時空。
  他在等待另一個風起雲湧時代的到來,等待著中原和西域正邪兩位高手、再度顛峰對
決的時刻——
  在那個時候,他必然如那個女醫者一樣,竭盡全力、不退半步。
  每年江南冬季到來的時候,鼎劍閣的新閣主,都會孤身來到藥師谷,
  並不為看病,只是去梅樹下靜靜坐一坐,獨飲幾杯,然後離去。陪伴他來去的,除了
那隻通人性的雪鷂,就只有藥師谷那個神秘的新谷主雅彌。
  除此之外,他也是一個勤於事務的閣主。每日都要處理大批的案卷,調停各個門派的
紛爭,遴選英才去除敗類——鼎劍閣頂樓的燈火,經常深宵不熄。
  而每個月的十五,他都會從秣陵鼎劍閣趕往臨安去看望秋水音。
  她出嫁已然有十載,昔日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也已到了而立之年,成了中原武林的霸
主,無數江湖兒女憧憬仰慕的對象。然而,他對她的關切卻從未減少半分——
  每一個月,他都會來到九曜山莊,白衣長劍,隔著屏風長身而坐,傾身向前,客氣地
詢問她身體的近況,生活上還有什麼需要。那個女子端坐在屏風後,同樣客氣的回答著,
保持著一貫的矜持和驕傲。
  喪子之痛漸漸平復,她的癲狂症也已然痊癒,然而眼裡的光卻在一點點的黯淡下去。
  每一次他來,她的話都非常少。只是死死望著屏風對面那個模糊的影子,神情恍惚:
彷彿也已經知道這個男子將終其一生停駐在屏風的那一邊,再也不會走近半步。
  她一直是驕傲的,而他一直只是追隨她的。
  她習慣了被追逐,習慣了被照顧,卻不懂如何去低首俯就。所以,既然他如今成了中
原武林的領袖,既然他保持著這樣疏離的態度,那麼,她的驕傲也不容許她首先低頭。
  他們之間蕩氣迴腸的佳話一直在江湖中口耳相傳。人人都說霍閣主是個英才,更是個
情種,都在嘆息他的忠貞不渝,指責她的無情。她卻只是冷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早已在不知何時失去了他。
  八年來,她一直看到他為她奔走各地,出生入死,無論她怎樣對待他都無怨無悔。她
本以為他將是她永遠的囚徒——然而,他卻早在她沒有覺察的時候、就掙脫了命運給他套
上的枷鎖。
  他的心,如今歸於何處?
  那一日,在他照舊客氣地起身告辭時,她終於無法忍受,忽然不顧一切地推倒了那座
橫亙於他們之間的屏風,直面他,強自克制的聲音微微顫抖:「為什麼?為什麼!」
  在轟然巨響中,離去的人略微怔了一怔,看住了她。
  「對不起。」他沒有辯解半句,只是吐出了三個字。
  是的,在鮮衣怒馬的少年時,他曾經立下過一生不渝的誓言,也曾經為她跋涉萬里、
雖九死而不悔。如果可以,他也希望這一份感情能夠維持到永遠,永遠鮮明如新。然而,
在歲月的洪流和宿命的變遷裡,他卻最終無法堅持到最後。
  他看著她,眼裡有哀傷和歉意。然後,就這樣轉過身,不曾再回頭。
  門外是灰冷的天空,依稀有小雪飄落,沾在他衣襟上。
  每次下雪的時候,他都會無可抑制的想起那個紫衣的女子。八年來,他們相聚的時日
並不多,他清晰地記得最後在藥師谷的那一段日子裡,一共有七個夜晚是下著雪。他永遠
無法忘記在雪夜的山谷裡醒來的那一剎那:天地希聲,雪梅飄落,爐火映照著懷裡沉睡女
子的側臉,寧靜而溫暖——他想要的生活不過如此。
  然而,在那個下著雪的夜晚,他猝及不防地得到夢想的一切,卻又很快的失去。只留
下記憶中依稀的暖意,溫暖著漫長寂寞的餘生。
  如今,又是一年江南雪。
  不知道漠河邊的藥師谷裡,那株白梅是否又悄然盛開?樹下埋著的那罈酒已經空了,
飄著雪的夜空下,大約只有那個藍髮醫者,還在寂寞地吹著那一首《葛生》吧?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然而,百年之後,他又能歸向於何處?
  遙遠的北方,冰封的漠河上寒風割裂人的肌膚,呼嘯如鬼哭。
  廢棄的村落,積雪的墓地,長久跪在墓前的人。
  「……」凍得蒼白的手指抬起,緩緩觸摸冰冷的墓碑。那隻手的食指上帶著一枚巨大
的戒指,上面鑲嵌著紅色的寶石,在雪地中奕奕生輝。
  「姐姐……雪懷。」穿著黑色長袍的人仰起頭來,用一種罕見的熱切望著那落滿雪的
墓碑——他的瞳仁漆黑如夜,眼白卻是詭異的淡淡藍色,輕聲低語,「我來看你們了。」
  只有呼嘯的風回答他。
  「小夜姐姐,我是來請你原諒的,」黑衣的教王用手一寸寸的拂去碑上積雪,喃喃,
「一個月之後,『破陣』計劃啟動,我便要與鼎劍閣全面開戰。」
  依然只有漠河寒冷的風回答他,呼嘯掠過耳際,宛如哭泣。
  「教王。」身側有下屬遠遠鞠躬,恭聲提醒,「聽說最近將有一場百年難遇的雪暴降
臨在漠河,還請教王及早啟程離開。」
  黑衣的教王終於起身,默然從殘碑前轉身,穿過了破敗的村寨走向大道。
  耳畔忽然有金鐵交擊的輕響——他微微一驚,側頭看向一間空蕩蕩的房子。他認出來
了:那裡,是他童年時的夢魘之地。十幾年後,白樺皮鋪成的屋頂被雪壓塌了,風肆無忌
憚的穿入,兩條從牆壁上垂落的鐵鐐相互交擊,發出刺耳的聲音。
  他忽然一個踉蹌,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遙遠得近乎不真實的童年:那無窮無盡的黑夜和黑夜裡那雙明亮的
眼睛……她叫他弟弟,拉著他的手在冰河上嬉戲追逐,那樣的快樂而自在——要付出什麼
樣的代價,才能讓那種短暫的歡樂在生命裡再重現一次?
  他是多麼想永遠留在那個記憶裡,然而,誰都回不去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那些給過他溫暖的人,都已經永遠地回歸於冰冷的大地。而他,也已經經過漫長的跋
涉、站到了權力的顛峰上。如此孤獨而又如此驕傲。
  權勢是一頭惡虎,一旦騎了上去就再也難以輕易下來。所以,他只有驅使著這頭惡虎
不斷去吞噬更多的人,尋找更多的血來將它喂飽,才能保證自己的不被反噬——他都已經
能從前代教王身上,看到自己這一生的終點所在。
  瞳的眼睛裡轉過無數種色澤,在雪中沉默,不讓那種錐心刺骨的痛從喉中衝出。
  村莊旁,巨大的冷杉樹林立著,如同一座座黑灰色的墓碑指向灰冷的雪空。只有荒原
裡的雪還是無窮無盡的落下,冷漠而無聲,似乎要將所有都埋葬。
  「看啊!」忽然間,他聽到遠處有驚喜的呼聲,下屬們紛紛抬首望著天空。
  他也不自覺地抬起頭來。
  剎那間,他的呼吸為之一窒——
  灰白色的蒼穹下,忽然間掠過了一道無邊無際的光。那道光從極遠的北方漫射過來,
籠罩在漠河上空,在飛舞的雪上輕靈地變幻著,顏色一道一道的依次更換:赤、橙、黃、
綠、青、藍、紫……落到了荒涼的墓園上,彷彿一場猝然降臨的夢。
  「光。」
  ——在造化神奇的力量之下,年輕的教王跪倒在大雪的蒼穹中,對著天空緩緩伸出了
雙手。
  【跋:】
  跋涉千里來向你道別
  在最初和最後的雪夜
  冰冷寂靜的荒原上 並肩走過的我們
  所有的話語都凍結在唇邊
  一起抬頭仰望,你可曾看見:
  七夜的雪花盛放了又枯萎
  宛如短暫的相聚和永久的離別
  請原諒於此刻轉身離去的我——
  為那荒蕪的歲月
  為我的最終無法堅持
  為生命中最深的愛戀 卻終究抵不過時間。
  滄月 2006-2-20~2006-5-26 於杭州
作者: dnahwen (qoo)   0000-00-00 00:00:00
結束了..希望大家看的開心 (我要去寫作業了QQ)
作者: edias (好想你)   0000-00-00 00:00:00
嗚挖 真的最後一集了
作者: youchi ( 激 進)   0000-00-00 00:00:00
終於等到了 未看先推
作者: budfe (Michael Ballack)   0000-00-00 00:00:00
拿來哭的嗎@@
作者: wuchiyi (Good Day!)   0000-00-00 00:00:00
感謝大大爆氣般地貼文...(__ __)
作者: keyyy (月靜)   0000-00-00 00:00:00
真的很好看 雖然是結局好寂寞
作者: Ablaze   0000-00-00 00:00:00
真好看
作者: edias (好想你)   0000-00-00 00:00:00
好悲傷的結局.......好好看阿 感謝d大 <(____ ____)>
作者: budfe (Michael Ballack)   0000-00-00 00:00:00
謝謝
作者: AmadeusC (蹦~)   0000-00-00 00:00:00
真感人的情節,雖然很悲傷
作者: yujinfeng ( )   0000-00-00 00:00:00
大推~結局很感人~謝謝d大轉文
作者: inkfish (小七)   0000-00-00 00:00:00
推~~好看
作者: gloleas (橘 蕁約)   0000-00-00 00:00:00
Q___Q 還是哭了 嗚嗚
作者: beastism   0000-00-00 00:00:00
故事好看,但無一絲marvel的味道…
作者: xlovelessx (一秒)   0000-00-00 00:00:00
真的好傷心..........
作者: arcslam (雷札特)   0000-00-00 00:00:00
好看~~推呀~!
作者: myselflin (.................)   0000-00-00 00:00:00
超好看的! 一次全看完,還真爽!
作者: BOWU   0000-00-00 00:00:00
好難過...T^T
作者: singarst (青豆)   0000-00-00 00:00:00
sad...很好看
作者: noyt   0000-00-00 00:00:00
昨天我為何要按進來看... 嗚嗚Y_Y.....
作者: cutehosky   0000-00-00 00:00:00
哭了啦!!!
作者: dream0208 (嘩啦啦)   0000-00-00 00:00:00
好看Q_Q 但是真的很難過....
作者: metalj (吉他手)   0000-00-00 00:00:00
推好文
作者: RueyJing (瑞)   0000-00-00 00:00:00
真是好看..不推就太對不起作者了..
作者: angelgrass (夏天。)   0000-00-00 00:00:00
推一個。但是一直哭不停。
作者: EVELY70429   0000-00-00 00:00:00
這個故事 好悲傷呀~~ 0.Q
作者: fieryl (如火)   0000-00-00 00:00:00
好哀傷的結局......Q_Q
作者: d2212min (努比媽)   0000-00-00 00:00:00
好看好看~~~ 一口氣看到天亮,還好不用上班XD
作者: dnahwen (qoo)   0000-00-00 00:00:00
恩..我看完也是一直哭不停 (摸頭)
作者: deepcore (試著微笑)   0000-00-00 00:00:00
劇情雖有點芭樂,但還是不由自主看完它,故事真的很淒美
作者: yizhencat (飛翔之羽)   0000-00-00 00:00:00
好好看喔.........................
作者: kgi (努力心平氣和)   0000-00-00 00:00:00
太好看了~淚
作者: cloudyfish   0000-00-00 00:00:00
推 超好看的Q_Q
作者: alanlight (大王戰不戰 :@)   0000-00-00 00:00:00
真的很好看 大家要來看唷
作者: qqq0103 (fqdf)   0000-00-00 00:00:00
作者: kicolala (Yao)   0000-00-00 00:00:00
看到一半知道是悲劇,本來還希望紫夜師父可以救他唉沒想到回天乏術阿...
作者: arra   0000-00-00 00:00:00
好感人 真的超好看Q_Q 可是一點也不飄耶XD
作者: ly501 (五力)   0000-00-00 00:00:00
好 (掉淚)
作者: Blackrice (國際情勢)   0000-00-00 00:00:00
超好看
作者: learnig   0000-00-00 00:00:00
不錯`
作者: noyt   0000-00-00 00:00:00
marvel點在於... 瞳術?! xD
作者: justones (哈囉)   0000-00-00 00:00:00
真的是太好看了~~
作者: lpe0228   0000-00-00 00:00:00
好好看 謝謝d大的分享 O_Q
作者: angelcandy   0000-00-00 00:00:00
很好看o___Q 謝謝
作者: snowphase (snowphase)   0000-00-00 00:00:00
很棒的故事
作者: moon0430 (月兒彎彎)   2007-03-02 23:35:00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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