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O全名是Chief Executive Officer，正式名稱是首席執行官，嚴格定義下比總裁
還要高一級，一樣是由董事長任命的公司決策人，在美國法律上有詳細的職務規定，一般
來說會將總裁（President）和總經理作為CEO的接班人培養搖籃，在公司權力階級和義務
要求並不一樣，雖然因應企業文化和業務種類，有時設立複數的CEO，而跳過總裁，也有
董事長將權力交給總經理使用，退居幕後控的情況，使CEO的地位並不那麼被凸顯……這
種情況是美國的公司管理階層權力分化已經相當成熟多樣，因此並沒有絕對的制式階級，
但基本上CEO和總裁是不同職位，而國內基於喜好和翻譯的誤植也許會造成外國客戶的誤
解所以……」
「但是既然人們使用這個英文名詞，我們有義務釐清它表示的意思，進而理解整個企業管
理結構的重點，這樣一來在面對不同企業案例可以明白判斷對手的規模或管理風格……」
「停！老師我知道了，求求你暫停一下。」阿德抱頭縮在吧檯後面尋求掩蔽，然後露出一
雙眼睛，西裝筆挺的男人將一頭短髮後梳成有型又乾淨俐落的造型，正用一張撲克牌臉對
阿德說明職稱誤會，只因為阿德聽說他是某國際集團在台灣設立的子集團出版業CEO時，
順口接了一句『那你是總裁嘛！』，就開始用有力但冰冷的可怕嗓音開始上起課來。
後來阿德才知道男人還有兼T大的客座教授，因為學歷太長了記不起來，但阿德記得他學
期末當了三分之二的選修學生，自我介紹時說這段話時，周身一整個散發出黃藥師的氣質
，總而言之對只有高中畢業的阿德，這是遠超乎自己理解的存在。
所以他沒辦法產生多少同理心。
今年四十五歲，成就斐然，氣宇不凡，看起來還是很年輕但是煞氣十足的精英男子，也是
上夢想交易所想要和哥布林店長交易東西的客人。
看上去簡直就像是電影還是小說裏人會出現的人物，他不懂對方還缺乏什麼，就阿德看來
，對方甚至有讓人嫉恨的臉蛋和身材，不是說近年流行的娘砲花美男，而是霸道內斂，是
男人都想長成那樣的立體五官，更過分的是中年發福這個魔咒也沒有在CEO身上出現。
「我要換掉自己的壞習慣。」男人面無表情地說。
「那你要向敝店換什麼呢？」不管客人的要求有多麼匪夷所思，阿德受到的訓練要求就是
鎮定地接受。
「……」CEO不說話，阿德也很難做事，畢竟他不會讀心術。
也就是說，對方是想『去除』身上的缺點，這種交易阿德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如果目的
本身就是報酬，而不是額外想換點別的東西的話，就必須根據客人的目的找出適合的代價
並推薦之，或者為其尋找合適的交易對象，以提供『交易機會』賺取抽傭。
但是夢想交易所就是這樣一個神祕的地方，會走進來客人縱使還不清楚，但心底還是有個
想交易到手的目標，就像這種以捨棄某物為動機進來的客人也不例外，阿德能做的就是讓
對方確定明白地表示想要的東西。
與其說推銷，不如說是引導他人誠實說出夢想，然後再由客人決定交易的形式，當然以幻
想商人的立場，當然是誘導加美化，愈是天花亂墜愈好，這樣一來就能換得更多做為儲備
商品的代價了。
這時阿德總算了解店長所說的地球分店還在籌備狀態的意思，難道理想營運狀態是不管什
麼願望都能滿足嗎？也就是說，如果轉介客人的次數愈多，表示店內商品愈欠缺。
戒掉壞習慣和相對的報酬是？
不問清楚不行。
「請問想要的是什麼壞習慣呢？能不能更具體一點，因為是要從你身上拿走的代價，就和
手術一樣，愈精確愈好。」阿德變相在給CEO提示，因為夢想交易所的存在和交易形式遠
超乎人類常識範圍，不能用邏輯去推理，店長根本不會考慮到人類客人的心情，阿德至少
還對同胞保持同情。
「……有人說我是工作狂。」CEO垂著眼瞼說，看起來其實不願意承認這個詞兒是在說自
己。
「工作狂是個人選擇，也未必是壞習慣，更何況現在全球經濟不景氣，不是有人說，大家
都要像坐冷板凳的球員，隨時能上場嗎？這個時候工作狂難道不是明星球員的特徵？」阿
德明知道最好不要插嘴，但是這個CEO在專業以外，好像對普通對話有點無能，他只好胡
扯一下。
「可是她不喜歡我這樣，說我不懂得享受生活。」
「她？」
「丹妮兒，她是空姐，我常常搭有她服務的班機因緣際會認識，羅馬尼亞美女，她的眼睛
像布拉格的黎明天空。」CEO嘴角微微一挑，同是男人的阿德立刻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只有這樣嗎？」舌頭開始麻麻的，阿德想自己等等可能又要噴砂。
「席娜勸我戒菸，她是綠色和平組織成員，我們在慈善募款餐會上相遇，我從來沒看過猶
太人像她這麼有魅力，她說人體就像一座森林，不應該用菸去燻壞它，她有氣喘。」
「所以我和她分手了。」
「工作狂和菸癮……」阿德自動除了關鍵字以外跳過其他討厭內容。
「還有沒有？」
「蘇菲亞……巴黎模特兒，絕品！我在巴黎主編時尚雜誌時度過了一段美妙時光，可是她
說我不夠浪漫，拋棄我和個義大利小子走了。」CEO的臉色又冷了好幾度，從此他不讓義
大利男人上公司旗下任何刊物的版面。
「喔。」阿德只能發出一個音節。
「另外……」
「可不可以挑重點！」阿德眼紅得要噴火了，為什麼都跟女人有關啊！明明是CEO的壞習
慣自介，怎麼聽起來根本就是獵豔史！
「還有一個而已，德雷莎修女……不是已逝的那個，參加親戚的葬禮時，她小鹿般的姿態
吸引了我，才二十歲就獻身天主……」
「喂，這個太超過了。」阿德忍不住插嘴。
「她說我沒有虔誠的信仰，就像靈魂缺乏明燈指引。確實我不信任何宗教。」
CEO抱胸陷入了沉思。
「我已經活到這個歲數，該經歷的也經歷過了，我說的壞習慣並不是普羅大眾定義的壞習
慣，而是這些習慣已經跟了我太久，我想要體驗不同的人生，那些是該損壞的習慣，我需
要改變。如果硬要說個理由，那就是『好玩』吧！」
不過說這句話的時候CEO指間還是挟著一根點燃狀態的古巴雪茄。
「如果人生只是追求名利，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想用不同的自己來體會這個世界。可是
，雖然這是我目前的想法，但是我對過去的習慣還是有著深深的認同感，如果有人要逼我
做出他們心目中想像的模樣也令我反感。」
「既然讓我發現這個地方，我的夢想就是成為沒有這些壞習慣的另一個自己。」
「既然如此，憑意志力克服不是更有成就感嗎？」
「我的工作很忙，沒有多餘時間慢慢揣摩調整這些問題。」
老兄，你不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就有點矛盾了嗎？
不過確實CEO也說出了重點，能夠想戒就戒就不會是習慣了，而且至少他很誠實，能夠不
花氣力就改變，誰會想要努力？
「另外一個問題是，當沒有這些習慣，我要成為什麼樣的人，目前一點頭緒也沒有，我想
這是你們要幫我解決的問題，你們不是販賣夢想嗎？」不愧是CEO，果然習慣指使別人。
「……也是啦！」如果只是要做人指南，世界上到處都是小冊子，光是火車站就很多了，
想必CEO和阿德都一樣清楚，光是看那個一點用處都沒有。
「確實我們店裏有那種把懶惰的人變勤勞，愚笨的人變聰明的商品，可是如果只是相反的
人格特質應該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是某種新奇的未期待狀態。」
CEO挑了下眉，阿德姑且把那當成是嘉許的眼色。
澳客！他遇到澳客了！
「如果少掉磨合期的負面感覺，也就沒有改變以後的新奇對比了，可是到底要改變成什麼
樣子現在還沒有目標，總之先以去掉壞習慣為目的對嗎？」
CEO點了點頭。
「很抱歉本店沒辦法答應你的交易。」阿德搖了搖頭。
「首先問題是，店長之前已經收了不少人類的壞習慣，所以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壞習慣他
命令我不交易了。另外，您要的是未知狀態，又不肯接受別人的方法，這對我來說很為難
，本店無法在不付出代價的情況收走客人的東西，就算對方不想要也一樣。」如果是桃花
運他收啊！阿德在內心吶喊。
「剩下唯一的權宜做法是，由本店員工將你介紹給能夠實現你夢想的對象，由你們自己去
談交易吧！」
「也可。」CEO認真想想也覺得自己太強人所難。
「但是我還能再到這裏來嗎？還是你會E-mail通知我人選出現？」
「E-mail是沒問題，可是我只是普通人類，我沒辦法把人帶來這間店，都是要靠自己進來
的，你的問題我無法保證。」
「那我還是在這裏再待一陣子，既然普通人能在這裏生活，我留下來應該沒影響吧？」
CEO說。
「好的。」店長也沒說不可以，他自己那麼忙還不是因為客戶招待做很大，總不可能每筆
交易都像在7-ELEVEN買香菸那麼快就解決。
「這是我的私人問題。」阿德問。
「你不會覺得這裏的一切很奇怪嗎？」
「如果是個夢，那就做完它沒有損失，假使這就是人所不知道的現實，能夠揭露它我也不
算白活了。」CEO霸氣地說完，翹起二郎腿。
阿德於是把這個背影像是在拍《北非諜影》的CEO當成店內擺設的一部分，逕自假裝很忙
，繼續對話下去他會吐血。
只要CEO現有條件的十分之一分給他，就可以讓阿德的人生幸福美滿了，十分之一的年收
，十分之一的外表，十分之一的女人緣，十分之一的才華，十分之一的身高……
最後阿德腦海裏裝滿了十分之一這個字，連有人開門進來都沒能及時反應。
※※※
門鈴響了幾聲，走進來的是一個面容憔悴的女人，穿著粉色女式襯衫，配著一條咖啡色染
麻長裙，腳下是有點舊的平底伯肯鞋，背著一個大拼布包包，一頭半燙捲留長的長髮披在
肩上，她帶著放空的表情，彷彿阿德和CEO都只是店裡的假人模特兒，不會呼吸也沒有思
想。
等玻璃門框噹一聲密合，她的注意力好像才被喚醒一般，帶著焦急不安打探這個無意中走
入的地方。
「歡迎光臨，親愛的客人。」阿德迎上前去，對滿臉迷惑的女人展開招呼，順便利用職務
之便將她瞧得更仔細些，女人臉上沒有化妝，看得出不年輕了，至少超過三十歲，但表情
卻離世故有段距離，不如說完全相反。
「咦？呃，你好。我怎麼會到這裡來？」顯然這是女人現在會有的疑惑。
「一定是因為妳有想實現的夢想吧？」阿德將她帶到吧檯邊，用店長新買的蒸氣式快速沖
泡器，泡了杯熱茶給她，阿德不知道店長怎麼拿來那些琳瑯滿目路邊連鎖茶飲店用的茶包
，總之這省下阿德招待客人上很多麻煩，吧檯後面也放了很多酒和更多阿德不知道也不敢
亂倒給客人喝的神秘液體。
「啊……好像是這樣。」女人在高腳椅上坐下後，將腳跟縮踏在置腳處的踏板上，不失優
雅地看著阿德。
此時CEO轉頭看了她一眼，又恢復了無聊等待的狀態，這對男女對彼此都不構成吸引力。
「這裡到底是骨董店還是飲茶店呢？」她虛弱地揚起長長的睫毛，小聲問起來。
「都不是，這裡是夢想交易所，我們店長不在的時候，由我處理客戶的問題。」但阿德不
免懷疑，店長特別容易在人類客戶上門時搞失蹤，敢情是討厭這種類型的交易？阿德隱隱
約約歸納出了慣性，不過說做生意不能挑客戶的還不是哥布林店長自己。
「敝店或許可以交換到妳想要的夢想，所以不如說出來我們討論一下吧！」
「這種事情……真的可能辦到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戒掉我的壞習慣。」她用雙手捧
著馬克杯，對阿德虛弱地笑一下。
她看起來實在很像是受了嚴重感情創傷外加人財兩失的模樣，阿德忍不住這樣想。
「請問是什麼壞習慣呢？」應該是和愛情有關吧？這個年紀的女人……不負責任推測，阿
德不承認自己受到最近看的日劇影響。
「我從學生時代開始就很不切實際，加上身體不好，也不能做一般人的工作，我總是把全
部時間花在自己都覺得無意義的事情上，我覺得自己很沒用。」女人嘆了口氣。
「身體不好是？還有無意義的事情能不能更具體一點？」這兩點都是很含糊的說法，阿德
下意識瞄了眼一臉酷樣其實開始在偷聽的CEO。
「我很容易覺得疲累，如果是到人多的地方，就會喘不過氣來，而且只有在晚上才有精神
，MSN聯絡人裡都是沒見過面的名字，可是就算這個聊完了那個又會敲我，這樣停不下來
我覺得很不好。」
「簡單地說就是自閉、對聊天上癮。」
「最近一直想著自殺……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女人嘆了口氣。
「不要告訴我去做義工，幫助不幸的人，我對當個好人沒興趣。」
「妳還很憂鬱啊，小姐。」阿德皺起眉頭。
「也是有快樂的事情喔，小弟弟，我這個年紀的女人可能不太適合，可是我很喜歡看卡通
。」
「喔喔，我也是，是哪一部比較喜歡？」阿德提到這個有了點勁頭。
「印象比較深刻的是Macross Frontier，公主好帥呢……」
「我覺得銀河妖精也不錯～」阿德在心裡冷笑一聲，那個馬尾阿魯特根本是個偽娘！
「欸～我比較喜歡阿魯特和蘭花搭配。」女人托著臉頰說起該動畫中著名的三角關係，前
歌舞伎名角的飛行員，紅遍銀河的女歌星，和剛剛踏入歌壇的青澀少女之間曖昧流動的感
情，一切發生在異形入侵外星移民船團的災難背景中。
一邊歌唱一邊激烈空戰的純愛就是該作品的賣點。
這是典型夢幻小女生的心態。阿德中肯地下了論斷。
「話題有點扯遠了，妳想去除的壞習慣就是這些嗎？妳想交換什麼呢？」阿德搖搖頭，逼
自己振作，女人週身環繞著一種頹廢慵懶的氣質，像隻從未離家的老貓，不自覺讓人跟著
懶散了下來。
「有什麼可以換呢？」她問。
「這……要問妳想要什麼吧？如果沒有的話本店也無法和妳交易。比如說，變成像這邊這
位先生一樣，積極進取成功的人類。」阿德將手勢一帶，拉到了CEO身上，得到鷹目一瞪
。
「我曾經想要振作過，想要被周遭的人認同，拼命地努力……結果，變得好慘，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日子才過得平靜一點，不用每天吃藥，被送去住院，嗯，我只想要過比較正
常的生活，能夠像一般人一樣睡覺吃飯，然後也許談戀愛……」
「可是如果變成成功的人，為了維持這種狀態，我又會覺得壓力太大生病。」女人歪著頭
說。
「所以妳的夢想是談戀愛嗎？」阿德發現這位客戶跟CEO一樣難纏，她看似說了很多，卻
沒有個決定的說法。
「不是，現在的我什麼都沒辦法做，我只是想要改變這種情況。」
女人說。
「冒昧地問，妳的工作是？」
「精神好一點的時候，我會開拼布教學班，賺點學費。」女人指著那個大包包。
「這是我的作品。」
「所以妳不想振作起來，但是又不想像現在這樣，妳也是希望先改掉壞習慣再說的類型？
」有了CEO的前車之鑑，阿德很快抓到重點，少經驗一次鬼打牆。
「嗯。」女人輕聲回應了一下。
「好吧！我知道該怎麼做了。」阿德忽然抬高音量。
「你們應該彼此交換一下人生經驗，充當對方的精神導師，教對方怎麼改變生活！」
「什麼！」CEO怪叫。
「咦！」女人原本半瞇半醒的貓眼也完全睜大。
「我不希望自己過得好好的生活跟她／他扯上關係！」
「有什麼關係，又不是要你們兩個結婚。」阿德搔搔鬢角。
「你們都想要拋棄壞習慣吧！可是又不想要變得和別人一樣，那當然要找自己完全不想學
習的對象，接受對方影響就好。」
CEO和女人面面相覷，心裡覺得這個年輕店員說的不無幾分道理，但是哪裡又怪怪的。
「那你說交易又該怎麼交易？」不愧是見慣大風大浪的CEO，他覺得自己有辦法應付目前
的狀況，於是率先挺身而出詢問。
「這個讓我想想，有了，你們就約定好一天至少見一次面，持續到交易的效果呈現為止，
至於怎麼相處你們自己協調就好。」阿德覺得這個點子很不錯。
「可是……」女人小聲地抱怨。
「我不習慣和男人相處。」
阿德和CEO刷地一聲全看向她。
「先說好，這可不是約會，我有女朋友了。」CEO瞇著眼睛說。
「……」女人只是轉了半圈眼珠看回去，無言地表示一種貓科動物的輕蔑。
「可是，應該有和男朋友相處過的經驗吧？」阿德問。
「沒有。」女人乾脆地說。
「我只交過一個女朋友。」
「……」阿德甘拜下風。
「天，這真是徹底的壞習慣。」CEO終於覺得阿德的交易提案有點趣味了。
「我就教妳怎麼認識男人好了。」
「別這樣嘛，大姐，妳的生活哲學可以拯救這個工作狂和不懂浪漫的CEO，他也有想要改
掉的壞習慣。」阿德苦口婆心地勸告。
「男人要浪漫做什麼，有錢比30cm還要大。」不妙，連用語都整個鄉民化了。
見CEO聽不懂女人的暗喻，阿德安心了一點，但目前卡在另一個沒有合作意願。
「我和他交易，你有什麼好處？」女人的問題讓阿德心驚，這個問題倒是難回答，但是阿
德也沒有隱瞞的意思。
「你們的佣金會用某種形式付給夢想交易所，可是交易尚未完成，我也不清楚那是什麼，
總之，我們這邊也會得到一點報酬，雖然沒有直接交易來得多，但也不是無償幫忙的。」
「嗯。」女人沉吟著。
「如果交易失敗了呢？」
「因為這並非本店負責的生意，所以不會向你們索取賠償。」阿德老實告知。
「你又為什麼變成這裡的店員？」
「某方面的理由可能跟你們很像吧？」阿德用指腹來回劃著吧檯邊緣。
「對原來的生活感到不滿。不過我是想要得到有夢想的工作。」
「好吧，交易也沒關係。」女人伸出右手，和CEO一握，兩人嚴肅地就著交握的手晃了晃
隨即放開。
「這樣就可以了嗎？」
「是的，我是你們這次交易的見證人。」阿德小心地按照店長教過的流程回答說。
「對了，把你的MSN給我，萬一交易有問題我可以找你。」女人對阿德說，阿德發現她真
的從頭到尾都把CEO晾在旁邊不理，她說自己不懂和男人相處，還真的是很老實的表現。
不過為什麼對象換成他就沒關係？阿德也有這種疑問。
「記住，你們只能用自己的習慣影響對方，不能越界去幫對方處理問題，這樣就失去交易
的意義了。沒問題吧？你們年紀都比我大，應該有經驗多了。」
阿德還是有點擔心。
畢竟是一對看起來就很言情小說設定的客人（別問他怎麼知道言情小說的），阿德內心總
是有點不安，可能和他第一次擔任仲介人也有關係。
CEO菁英搖搖手，表示胸有成竹，貓樣的女人也輕輕垂下頭，意思是有聽到他的話。
這是一段有『時間軸』的交易，所以阿德必須守著整個過程到交易結束為止，也難怪他會
有壓力了，仔細想想，夢想交易所的店員根本就是個麻煩又累人的工作，而且時常會有罪
惡感。
不過這次的客人都是成熟的大人了，他們應該會以嶄新的人生為目標，從相處中尋找改變
的契機。
理論上是這樣。
※※※
對阿德來說，這種充分勞動後的放空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他也有個壞習慣，就是一定要拿
著雞排加可樂坐在電腦螢幕前，不是逛PTT就是看看新聞，就算這樣很不健康，反正打工
時都日夜顛倒了。
反正那個心想事成房間還真的能連線上網，阿德也就不客氣了。
現在他是坐在異世界的店裡，阿德想到自己的處境，心境也昇華好幾輪了。
真的很不可思議，不久前，他還是一個長在連自己的國家民族都無法不假思索地挺胸說出
答案，卻擁有可以任意承認宗教信仰和言論自由權力的小島上，小時候被大人灌輸乖乖聽
話念書的觀念，時間一到社會又會預設你變成狡猾卑鄙的大人，簡直比二段變身還誇張。
然後，已經被外國人掠奪過資源的環境，還是有許多人拼命主張開發，大家都認為人為了
現實低頭是理所當然的真理，有錢就可以傲慢地鄙視別人，年輕人找不到工作，找到工作
卻被企業主奴役，景氣不好從事實變成精神上的魔咒，少數成功案例變成合理化的藉口，
花了大把時間和金錢受的專業訓練卻無法運用在實務上，高學歷等於一張紙，國家機器到
處都是鐵鏽和嘴砲蛀蟲。
然後憂鬱症居然變成世紀病，民族性的自卑和自大充斥在各種社會衝突裏，跟著食物一起
被人吃下去再拉出來，常常被叫草莓的年輕世代，上面壓的是見鬼的歷史共業，在日趨稀
少的資源和沉重的老年人口壓力和外來競爭中，阿德原本也是擠在裏面的一員，不管怎樣
，他們都還活著。
他才二十歲，腦袋雖然不怎麼好，但是總覺得一切有哪裡不對勁，像是搭乘一輛三不五時
掉個零件的汽車，不知道啥時候這輛車會原地解體，還是碰巧經過維修廠後，經過一番改
裝又勉強往前衝？
可是就算是這樣一個補丁很多又亂七八糟的社會，也把阿德給遺忘了，而且台灣人還是會
這樣吵吵鬧鬧地生存下去，可是阿德在哥布林店長的地盤裏，他們只會叫自己地球人，很
多存在能認出自己是人類阿德就感動得要哭了。
他現在就站在中途站裏，一邊是熟悉的人類世界，另一邊是自己想也沒想過的非人世界，
有時候阿德會覺得有點得意，起碼自己也不是那麼怕他們。
「不知道那對客人現在怎樣了？」由於阿德只有留下自己的MSN信箱，對方沒和自己連絡
，他也無法得知進展。一個禮拜過去了還是沒聲沒影，這種情況正常嗎？
「吁──」小藍龍還是跟著阿德不放，偶爾會發出像是吹口哨的聲音，阿德一直懷疑說不
定牠的本體是條大龍，那個卡通啦漫畫啦不是常常有嗎？平常時就一副迷你樣，但是主人
公遇到危機時就變大的守護獸之類……唉啊痛！
彷彿感應到阿德的胡思亂想，小藍龍咬了他一口。
阿德把現在能放任自己捧起他的奇幻生物放在兩手掌心裏，小藍龍彎著脖子舔著自己身上
的鱗片。
「藍先生啊……你到底是何方神聖？」至少從店長口中情報得知，小龍的年紀還比自己大
。
後腦傳來一陣涼意，像是有個隱形人朝他脖子吹了一口氣，阿德本能寒毛直豎，知道這是
夢想交易所要他上工的徵兆。
朝制服勾勾手指，店員制服一如往常自動纏到阿德身上，阿德抽了張衛生紙邊擦嘴巴邊衝
向一樓，可惜慢了一步，燈先生已更改照明顏色，吧檯上坐著兩個人。
毫無疑問就是一週前來找他交易壞習慣的客人。
但環繞著兩人之間的氣流還是一樣疏離，感覺不出友好或仇視的跡象，阿德小心翼翼地接
近。
「過來，你叫阿德是吧？」CEO首先開口，他指向對面櫥櫃裡一瓶半滿的酒。
「你們的交易情況如何？」阿德仍偷空覷了CEO一眼，隱約覺得對方哪裡不一樣了。頭髮
看起來亂了些，雖然整體而言還是咄咄逼人的氣勢，但聲音有些嘶啞。
拼布小姐也沒什麼起色，她托著臉頰百般聊賴地發呆出神。
「別提了，一團糟。」
兩人都將那次相遇當成一場夢，笑完就不當一回事，可是當天下午就在馬路上遇到了，
CEO瞪大眼睛，女人一縷長長的瀏海被風吹到兩眼之間擺盪不定，然後她居然還想假裝不
認識溜走。
CEO捉住了女人拖到街角對質，沿途還引起不少竊竊私語。
但是既然確認那場交易並不是自己虛構的經過，男人和女人只好履行了荒謬的每日約會，
一核對之下兩人居然還住得很近，CEO半命令地交代拼布女人到他公司附近的一家簡餐店
，兩人都同意午餐時間約在這見面，吃完飯後各自閃人就不違反約定了。
現實世界裡，兩人都對自己曾經許下的夢想有點後悔，畢竟自己的軌道會走這麼久，就是
因為那是最適合原本天性的舊襪子。
但是，午餐約會沒幾天，兩人還是不情願地知道了對方許多特徵與習性，比如CEO的午餐
是拼布小姐的早餐，他不吃胡蘿蔔她討厭小黃瓜，兩個人都是那種不說話放給場面尷尬也
沒有罪惡感的人。
他對她老是不好好梳整齊的長髮感到很礙眼，她看到他抽菸會老實不客氣用袖子遮住口鼻
。
男人和女人每次分手都會冒出一個念頭，自己幹嘛犯賤去聽那個年輕店員的話，去和一個
原本沒交集性格也不討人喜歡的對象相處，但是第二天還是又在固定時間走到老地方。
也許是一種傲骨發作，彼此都覺得，最後一定是自己影響對方，而對方拿自己的壞習慣沒
奈何，很可笑的，雖然是想要拋棄的壞習慣，一方面又想要證明自己對這樣的壞習慣是多
麼忠貞。
第五天的時候CEO失約了，不如說，他忽然想起來當天是星期六，根本不用上班，所以也
沒必要特地繞到公司附近的簡餐店吃午飯，他也沒有拼布小姐的電話，但是自己給過女人
名片，她總懂得打手機來問吧？屆時再約新地方就好。
他在家草草解決午餐，當時針指向三點時，CEO坐立不安地看了下通訊記錄，仍然沒有陌
生號碼的來電，但一下子他又點開了聯絡名單，眼中閃過排序第一的名字，他當然不想浪
費難得的休息時間，CEO最討厭沒有目的地等待，他駕輕就熟向朋友開的私人法國料理餐
廳訂了位置，打算給女友一個驚喜。
那可是只有少數VIP能夠進去用餐的高級地帶，平常預約也是爆滿，但老闆是他至交好友
，一句話便搞定。
手機被接通前的時間，CEO放鬆地躺在沙發上，只穿著襯衫和短褲。
「喂？」話筒裡傳來男人的聲音，然後飛快地掛斷了。
CEO花了一小時的時間，整理儀容加飛車到目的地，五分鐘談判，兩秒鐘分手，那個二十
出頭脣紅齒白的小粉男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縮在廚房看CEO和女友對話。
「為什麼？」CEO此時腦海裡只想找出答案。
「我對你沒感覺了。」前女友這樣說。
「你不對我求婚也就算了，可是我們現在這樣也不像在談戀愛。」
「如果我沒找過來妳打算怎麼辦？」
「就說是我表弟來玩，亂接我的電話。」
因為前女友誠實回答，CEO反而很冷靜，儘管他本來就沒打算演出全武行，只是不喜歡把
懷疑延置處理。
「妳還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前女友了解CEO的個性，所以實話實說反而不會招來他的
報復。
「反正你不缺女人，這種事也不會傷害你的男性自尊，他也沒有比你好，咱們男未婚女未
嫁，就這樣分手吧。」前女友指著廚房，再轉向CEO。
最糟糕的是，都讓前女友說中了，這個偶發意外讓CEO很不爽，他開著愛車在台北市狂飆
，連這種女人都能看穿現在的自己，忽然間CEO又覺得改變很重要了。
不過他還是沒留意忘記了什麼，直到呼嘯而過一處街角，看見一個頭髮未綁起的女人，他
煞住車，想起來了。記得那女人好像有病，雖然不太可能，但會不會還等在那裡？
不可能不可能。理智又否定CEO的懷疑。
就這麼回家他又不甘心，所以CEO最後還是繞到那間商業簡餐想要破除自己的疑慮，今日
事今日畢就是他的鐵則。
一看，還真的有個地縛靈站在門口，臉色蒼白長髮凌亂的長裙女人讓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側
目，然後不由自主加快腳步。
「喂。」喊第一聲的時候，女人還低頭出神沒有聽見，直到CEO搖搖她的肩膀，她才像驚
弓之鳥彈了起來。
雖然奇檬子相當不好，CEO還是發現女人臉色相當不對勁，太過蒼白了，透出一股濃濃的
病殃氣，一問之下原來她一整天都粒米未進。
「等不到人不會自己去吃啊！」CEO可不會覺得對方可憐，這根本是腦袋有問題。
「沒錢？沒錢喔……」忽然想起來女人是沒有正經工作的繭居族，這種動輒幾百的商業簡
餐確實不適合她的消費習慣，但吃個幾天就斷糧也有點誇張，只是女人一次也沒要CEO請
客，就這樣理所當然地各付各的，CEO也沒發現她經濟拮据。
「那妳就回家吧，何必杵在這裡？對老闆太不公平了。」CEO看了看手上的潛水錶，已經
快晚上六點了，這女人想必謀殺了不少件生意。
「看到我再回去吃泡麵？那妳為何不打我手機？」
「討厭碰到電話？」
再問下去他會抓狂，不是前女友劈腿的打擊，而是目睹一個年過三十的女人行為卻比幼稚
園小鬼還要無能的焦躁。
「那你們後來怎麼辦？」阿德順著CEO的話尾問下去。
「還能怎麼辦？帶她去吃飽。」CEO冷冷地說。
「反正位子都訂了，人情也欠了，就算路邊抓隻野貓當伴我也要去吃那一桌法國料理。」
不過CEO看見她只差沒把影子印在人家玻璃牆上的模樣，還是忍不住諷了句『可不可以不
要那麼ㄍㄧㄣ。』
活到這歲數，品鑑過各式各樣的女人，CEO還是看得出來拼布女人會等這麼久，不是天生
性格獨特或者模仿偶像劇，而是在賭氣，不過她到底在賭什麼氣CEO不知道而已。
就像小孩子賭氣不吃飯非要人家哄一樣。
證據就是女人最後坐在餐桌邊，用雖然不符合西餐禮儀，但仍然奇妙的優雅姿態吃個不停
時，半點也沒跟男人客氣過。
當主廚親自呈上特別蝸牛料理，一邊解說同時，CEO行雲流水地品嘗美食，不忘幫她提點
面子，要拼布小姐發表一下感想，好表現來此地用餐的客人的風度禮儀，不懂裝懂笑著讚
美一下也好，反正法籍主廚聽不懂中文，隨便CEO怎麼翻譯都可以。
「噁。」
「拜託妳矜持一點。」
CEO還是後悔自己的一時心軟，因為他被法語罵了十分鐘，而女人半句都聽不懂，這完全
不公平，而他的朋友笑到給他半價優惠，CEO只想要扁人出氣。
「你覺得有改變了嗎？」阿德用手摸著嘴角，其實是遮住偷笑。
「這不算數，如果不是剛好發生我女友的事情，我也不會自找麻煩。」CEO昂起下巴道。
「所以是意外囉？」
「哼。」
「那大姐你這邊呢？」
女人疲倦地看了過來，不過阿德倒是覺得她氣色有好上一點，從即將化成灰燼提升到整個
人都枯萎而已，看起來很像CEO分了些精氣給她。
阿德之前也懷疑自己有憂鬱症，他也會食不下嚥，逃避上學，低潮不想說話，甚至想要把
不能動的左手給砍了省心，不過遇見拼布小姐以後，他忽然覺得，他以前只是有點想太多
而已。
因為他餓到不行還是會摸著鼻子去吃泡麵的，沒可能無視路人眼光站在餐廳門口等了一個
人半天只為了見對方一面，而且那個人不是親友也不是男女朋友。
只有生活中絕望並且無聊到某個境界的人會做出這種舉動。
女人回答阿德的問題，既然吃人家一頓，她也沒打算佔CEO的便宜，就問他為什麼煩心。
阿德相信拼布小姐絕對有資格和能力從CEO的鐵面具下挖出他負面情緒的由來，因為她本
人可說24小時都沉浸在這種心情裏，不把她當女人看的CEO於是一五一十交代。
根據拼布小姐從不知第幾手的朋友意見得到的結論，發洩失戀壓力（CEO在此時插嘴他不
是失戀，只是中止這段男女關係。）最好的方式就是夜唱，所以他們就跑去錢櫃訂了包廂
，不過真實過程是CEO不得已從朋友口中問到錢櫃的去法，上次唱KTV可能是二十年前事情
的CEO還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拽著女人走進包廂，因為他想知道拼布小姐唱歌的樣子，
或許會頗具娛樂價值。
結果，這對男女進了包廂以後，像是相親那樣坐著。
「你唱吧。」女人拿著歌譜翻著。
「……」
女人從來沒有進過錢櫃及任何一種卡拉ＯＫ或者夜店場所，她遠遠超過良家婦女的境界，
完全是標本上的稀有動物。
想當然耳，兩人對流行歌曲都是全然無能，後來CEO還是拿起麥可風，點了幾首英文老歌
唱了起來，莫名其妙地欲罷不能。
旁邊有個絕對不會搶自己麥克風但是又會乖乖坐著聽的人，對CEO這種平日壓抑的中年男
人來說，好像足已構成某種催發表現的情境。
「他唱歌好聽嗎？」阿德好奇地問，如果連歌聲都完美就太超過了，他希望起碼CEO五音
不全。
「我十歲的時候參加過唱詩班，還在紐約卡內基廳表演過。」這是CEO接過拼布小姐遞來
的麥克風，彷彿國王接過主教交給他的權杖一樣，不會拒絕的原因，他只有不想唱，沒有
不敢唱的道理。
拼布小姐點點頭。
「可是這女人居然睡著了。」CEO額角冒出青筋。
「我有聽到最後。」女人堅持地說。
「誰的最後！最後是我抱妳出去的！」CEO旁若無人的態度和輕鬆支持的體力讓一干夜唱
的學生和年輕人紛紛大開眼界。
「送回家嗎？」阿德忽然聞到一絲曖昧的氣息，這兩人，可能嗎？
「睡得跟死人一樣。在車上也叫不起來，最後把她抱到家門口才知道起來開門進去，爬進
去的。」CEO不忍卒睹地搖頭。
他偷偷瞟了屋內一眼，那可真是恐怖的畫面。
「我一個月沒睡了。」女人輕描淡寫地解釋。
「熬夜聊天，想東想西，妳這樣不有病才怪。」CEO不屑地說。
但是阿德卻在心裏吐槽，可是男人的歌聲卻讓希臘神話裏看守金羊毛死都不睡的巨龍睡死
了，到底是唱什麼歌的什麼聲音？
幹，好想聽。
日本也有很多大牌聲優明明四五十歲了還在配少年少女的聲音而且該死的還都是美聲。
「這是我的自由。」女人有點不悅地說。
「好了好了，說好不能干涉對方的喜好。」阿德連忙打圓場。
「目前看起來頗有效的不是嗎？」
「有嗎？」女人喝了口茶，幽幽地嘆氣。
「大姐妳還是一直都在聊天嗎？」
「……為了在十點前起來，我提早兩個小時上床。」
「等等，妳不是說自己一個月沒睡？」CEO追問。
「睡不著還是要躺在床上，媽媽說的。」女人理所當然地回答。
「妳真的不正常。」
但是看來拼布小姐已經能心平氣和地面對別人說她憂鬱或者不正常之類的形容了，真是見
山又是山。
「明天開始，不用約在那間店午餐了。」CEO下定決心說。
女人看起來鬆了口氣的模樣，阿德不知為何猜到她厭惡定時定點的約會。
「我要去妳家吃。」
「咳咳咳……」拼布小姐不幸地被茶水嗆到了。
「這樣妳就會整理房間了吧？因為客人要進去。」覺得目前一直落在下風的CEO決定要實
行攻城戰，腦海裏浮起了女人拖著一頭長髮和邋遢的長裙奮力並笨手笨腳地收拾家內，但
只是徒勞無功製造更多混亂的喜劇影像。
女人抬起頭，沒有說話，但是阿德感覺寒毛豎起來了。
這是戰帖，毫無疑問。
拼布小姐的武裝能力太好了，這種人通常都有一處非常隱密安全的城堡，她擺爛CEO也拿
她沒辦法，但是雖然一副無為的模樣，但整個人的存在就不斷散發出混亂和頹廢的氣息，
讓CEO非常不舒服。
因為與性別無關，他最討厭這種人，所以他不願意讓這種人影響，哪怕被影響也要加倍奉
還。
接下來又是過了一星期，阿德才又知道後續發展，關於拼布小姐要他的MSN卻從來不加入
連絡人也不敲他的謎團阿德也問不出口。
他抱著一種熱切的期待，等那對男女來和自己報告交易進度，連店長嘲笑他不過是一筆小
生意的酬庸也置若未聞。
這時阿德還沒意識到，對別人的事情熱血澎湃，是一種俗稱『八卦』的心緒。
好不容易，終於又等到CEO和拼布小姐來到夢想交易所的日子。
今天CEO穿著改良唐裝上衣，仍然一身黑，拼布小姐將長裙換成她自己的拼布作品，這就
是所謂的百納裙吧？阿德想，何時能看到女人笑起來的模樣，或許感覺會完全不一樣，不
過阿德認為，既然能走進來他們這間店的男女，應該都有無法隨便妥協的偏執，這是他們
身上散發出頑強對抗意識的原因？
如果天天見面又沒有深仇大恨，要變成朋友應該不難，阿德就是這樣想的，不過他不了解
那個世代的想法也是事實，CEO如果年輕時候失手要當他老爸綽綽有餘了。
這次兩人之間的互動感覺好像有進步了，至少沒有無視彼此的存在。
「最近過得還好嗎？」
「我搬家了。」CEO有點懷疑，這兩個星期以來運勢差到一個極點，先是女朋友劈腿分手
，然後剛租下沒幾個月的高級公寓又傳出黑道購屋的傳聞，CEO原本不相信，可是前幾天
被推銷價格很不OK的保險契約和養生食品，也無法裝做沒看到。
雖然不是沒辦法解決，但想來想去還是搬家最快又乾脆的CEO決定先轉移陣地再說，他懷
疑都是女人帶的霉運。
「我找她幫忙收拾，也算給她賺個外快。」CEO從小就不相信神燈精靈這種東西，所以他
覺得驚鴻一瞥印象中女人那個被家具和各種已知未知物品囤積散亂的套房不可能一夜之間
改變，也做好了嘲笑的心理準備。
沒想到隔天帶著故意去女人家吃晚餐時，他看到的完全是別人家的模樣，窗明几淨井井有
條，帶著一種小女人氣質巧手布置的夢幻感。
這一定是作弊，臥房一定是垃圾山，這種堅壁清野戰術他大學時代的室友帶女人偷渡到宿
舍過夜時常用。
但除了生活導師約定以外沒有任何曖昧關係的男與女，當然不可能進到臥室突擊檢查，
CEO也沒那個興趣，其實到女人的家只是突發奇想想要為難她，順便報法國料理的仇而已
。
而且他有先見之明帶了兩個便當，女人的家裏果然沒有廚具，據說是父母留給她的小套房
，難得地段不錯，但格局就不怎麼樣了。
這時CEO正皺著眉頭打算吃完就離開，待在陌生女子的客廳，其實一點都不自在，反而是
對方的地盤，女人看起來惹人嫌的淡定又更加自得了。
小自己十幾歲的女人，CEO可沒被這種對手撂倒過，而且她還對男人沒興趣，彼此都沒有
更進一步的話題，專業又天差地別，CEO不是不懂時尚的女性話題，可是女人顯然一竅不
通。
用筷子尖端挑著便當盒裏的菜色，CEO不期然發現客廳有整面牆都被白布蒙了起來，是粗
糙的便宜工廠布，一看就不像是為了裝飾才放上去，只是用圖釘不牢靠地釘著邊緣而已。
「那塊布遮什麼用的？不會是血跡吧？」CEO原本只是隨口說說，但是女人斜睨他似笑非
笑的表情讓人心生不祥。
「沒什麼，你不要看。」
那句話像是貓爪利利的尖端抓過而起的麻癢，讓只是聽男人轉述的阿德，彷彿也感覺到了
當時CEO在女主人的客廳裏，親身體會長年孤寂封閉的神秘磁場那種詭異心境。
阿德浮現了女人用刀片劃出不致危險的傷口，任血液流出，宣洩了壓力後，將鮮血塗抹在
牆上紀念的畫面。
他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看向女人始終藏匿在長袖襯衫裏的纖細手腕。
※※※
拼布小姐的小套房，雖然表面上是及格了，但氣氛仍然浮盪著陰濕山洞的感覺，從地磚縫
裏，從窗戶的邊角這些小地方無時無刻地噴發，而女人就是這蘑菇王國的女王，她用自成
一套的禮儀和時間存活著，她的朝臣就是這些不會說話的桌椅、裝飾。
她拿出了精緻的日本瓷盤，將便當盒裏的菜一一移到盤中，又拿出碗把飯裝進去，接著把
塑膠盒丟掉──彷彿CEO帶來的速食文化侵略了她的權威，但是自己家裏煮的泡麵就沒關
係。
接著她才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這就是讓CEO不自在的原因，那太像玩扮家家酒的動作，而讓坐在她前面的人也像一起玩
一樣，她有問過他嗎？沒有。
為了轉移視線，他看到了那塊布，接著懷疑布面下的真相。
趁著拼布小姐轉身去洗碗盤的時候，CEO產生了男人不管活到了幾歲，對於女生私密東西
都有種好奇掀開的衝動，並且不顧後果執行的變態劣根性，反正，他自己都是教授了，也
不會有小學老師來罵他。
他先是從白布下緣想要掀開一角，發現女主人畢竟不笨，四個角都釘上圖釘，讓人無法用
掀來偷瞄，女人動作很快，一改之前拖拖拉拉的印象，CEO馬上就聽到她要走回客廳的腳
步聲。
他其實也不是有意的，只是手指不聽話地抓住了白布中心，果然，拼布小姐臉色變了，像
幼獸被威脅的母豹一樣朝自己衝了過來，但她怎麼也來不及比上CEO技巧性的一扯，頓時
覆蓋了整面牆的白布宛若瀑布崩塌，CEO原本面向女人，這時才轉身看她到底在客廳藏了
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
然而，男人卻因此呆愣住了。
那是一張巨大但是比例精準的達文西《巖窟聖母》複製畫，並且是用無數指甲大小的碎布
拼湊起來，色彩豐富的近成品，大約完成九成了，主要圖案都已鉅細靡遺，從目光低垂的
聖母到她膝前玩耍的嬰兒都如此栩栩如生。
這張拼布被固定在木條框架中，凜然地面對觀者。
「這是妳做的？」
「多事。」她搶過白布，拿著椅子想要墊高自己將布釘回去，卻讓CEO阻止了。
「這怎麼做的？」他非要弄清楚不可，仔細一看，那不知用了幾種顏色的碎布並不是拼布
材料行那種預先設計的布塊，卻像是從舊衣或廉價布料上剪下的精華大全，而且幾無下針
處的面積也讓她密密地縫合，簡直就像是外科手術的功夫。
「說吧，反正我都看到了。」CEO把女人拉到椅子上，壓著她的肩膀坐下，他則站在她身
後，逼女人面對自己的作品，她因此躁動不安極叛逆地扭動著。
「做到現在這樣花了多久？」
「十年。」
「這些材料妳都怎麼蒐集的？」
「去成衣廠要人家裁剩的碎布，還有問MSN朋友不要的舊衣服。」女人只有教學生時會購
買專門材料，純粹是為學生提供，說是喜愛拼布這門手工藝，不如說她是執迷於縫補的過
程。
「為何要這樣？妳不是在那間店裏說過妳什麼都做不了嗎？都做了這麼一大塊還叫什麼都
做不了？」這已經是藝術品的程度了，CEO也在海外的美術館看過不少展覽，他分得出好
壞，更覺得會在女人家看到這幅精工的聖母畫感到不可思議。
「普通人能做到的事情，我都做不了。」女人仰直脖子瞪了他一眼。
「我想好好吃東西，好好睡一覺，看到好笑的事情就笑出來，遇到難過的事情哭過就沒事
。」
「那妳就努力這樣做啊！」
「你懂什麼！那不是努力不努力的問題，我缺乏這種感覺，就算和人做一樣的事情，他們
會舒服但我卻很痛苦！」女人低聲說。
「因為那些無意義的事情會讓我快活，它們才會變成我的壞習慣。」
「那這幅畫呢？妳也要跟壞習慣一起捨棄嗎？」
「這不是壞習慣，是我的希望，我的愛。」女人喃喃自語。
「我總是對自己說，只要我完成它，我的痛苦就會消失，我會變成嶄新的人，可是快要完
成的時候我發現了，這只是藉口，因為我要依賴自己的痛苦才能完成它，不，一開始只是
為了轉移痛苦而已。」
「圖案愈來愈美，但是我卻愈來愈老和畏縮，連活下來的力氣都沒有，我對這種生活厭倦
了。」女人掙開CEO的手，起身給他一巴掌。
「走開！」
但CEO閃過了，順勢抓住她的手腕，居高臨下看著她。
「還沒有女人能打我的臉。」
「哇！你真的敢說這種台詞喔！」同樣是男人阿德羨慕得不得了，他強忍著表情維持中立
態度，那個畫面真是太有張力了。
接著用力拉進懷中，轉了半圈然後……阿德的妄想到此為止。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幾個女人踩過他的腳？」
拼布小姐表情平和地拿起茶杯喝著，聲音悶悶地從杯緣爬出來。
「妳是第二個。」CEO臉色鐵青地說。
「請問第一個是？」有八卦，快追！阿德終於發現CEO這個男人的過去，他下個星期的工
作活力來源就看這個了。
「我運動白癡的妹妹高中畢業舞會前找我當練習舞伴那一次。」
在場餘下的兩人都在心裏想，那一定是相當慘痛的回憶，才會事隔多年還給CEO造成如此
大的陰影。
總而言之，阿德知道這兩個人……這對男人與女人應該是不可能爆出什麼火花了（除非是
字面上的意思），他也回到正經的思想，關注這對客人的生活，更深入地說是他們的精神
生活到底有沒有得到當初所希望的調整效果。
應該是有，可是CEO和拼布小姐不想正面承認而已，因為他們還是來夢想交易所裡和阿德
談他們目前的生活，這兩個人都是阿德原本生活中沒機會遇見的人種，CEO太高不可攀，
拼布小姐比他還自閉，照理說，他應該會對拼布小姐比較有共鳴，可是，就因為處境接近
，反而感覺出他和拼布小姐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如果CEO的轉述沒錯，拼布小姐就算沒有
藝術家的身分，她也有藝術家的脾氣和天份，如果是因此才不適應社會，硬逼她改掉豈不
是抹殺這種才華？
「那又怎樣？」拼布小姐平板地反問。
「換成是你你要嗎？從小失眠，感情過度容易激動，為了讓自己活得舒服一點不和人互動
，就被說是自閉症，才華這種東西是別人說的，如果可以選擇，我連生都不想被生下來。
我父母都很疼我，如果是更健康乖巧的靈魂投胎當他們女兒就好了。」
阿德不敢回嘴，他認同女人前半段說的話。
「可是，現在不是很好嗎？連CEO也認可妳的才華，先不管那是因為什麼動力，可是可以
創作帶給別人感動的東西不是很好嗎？」
「藝術這種東西，說穿了很市儈。」女人嘲諷地說。
「只是它市儈得更徹底，不在學歷和家世上市儈，而是在這些領域以外，劃一塊虛幻的地
盤讓另一群人市儈到底而已，如果讓人看到我在教學和特地做出來賣的手工藝品以外的作
品，別人會有什麼反應？」
「好漂亮，多少錢？可不可以賣我？」
阿德留意到CEO撇開頭，神態好像有點不自然。
「這就是大多數人對藝術品的定位，為什麼沒人說，我用一道菜和妳換，我用一首歌和妳
換，而偏偏要用錢當單位？」
「如果是一開始就想被人買走而做出來的東西，能賣到錢我是很開心的。可是，那就不會
是所謂的藝術品，那叫做工藝品，會被說是匠氣的東西。可是事實上，很多人喜歡這樣的
東西，這種工藝品比藝術品還要能帶給人們幸福。」
「而且那些買走我作品的人也會感謝我做這種美好的小東西給他們，而不是用更吝嗇的態
度，高高在上地批判我，用炫目的燈光和展覽場地來裝飾藝術品。」
拼布小姐像是壓抑了很久，這些話聽起來有種冷徹的解剖利度，而已經不剩下多少憤世嫉
俗的激動了。
「靠這個吃飯又能怎樣？也只是外人想像得很美好而已，素人藝術家聽起來很炫，可是媒
體的力量只是一瞬間而已，接著就會加入許多亂七八糟的廢料，我討厭受到矚目，討厭和
人接觸，這些都是我的本性，大眾要看的不是藝術品，而是符合刻板印象的藝術家，換句
話說，就是怪胎或明星。這種心態就和逛動物園看團團圓圓一樣，如果他們看到無法說出
品種的外星人，就會因為害怕和惱羞成怒攻擊目標。」
「我寧願像普通人一樣，那樣我也會滿足普通人的快樂，知足常樂不是很好嗎？」
女人暗著嗓子說。
「我知道，只是做不到而已。」
阿德彷彿回到CEO先來時，兩人對話的場面，男人也說出類似的話，都是對自己的壞習慣
有自知之明的人。
「藝術天分是不好的嗎？」
「真的好，為什麼有藝術天分的人大都過著邊緣生活？難道不是社會不允許這種人超越自
己得到與眾不同的幸福，所以預先打壓他們，再用施恩的角度遴選出少數符合自己口味的
人放到恭維位置嗎？」
拼布小姐一撩長髮。
「本來就不一樣的品種，哪裡來合群的天性。動物園我也住不下去的。」
「可是，直接用魔法的力量被洗腦成普通人，好像在否定拼命活到現在的自己，我也不想
這樣便宜那些對不起我的人，所謂的主流價值。」
她瞇眼望向CEO。
「shit!我是主流價值？」CEO瞪著眼睛。
「你是資產階級。」阿德沉痛地指出，他今天在便利商店看到有本雜誌封面是CEO的照片
所以買回來了，裡面有CEO的生平介紹，傳說他的父系遠祖還是俄國皇族，大學時代曾經
認識英國王子，有沒有這麼誇張的？
「那是我努力工作的報酬。」CEO根本不覺得自己該為現在的地位成就感到心虛愧疚。
阿德看他們又快要吵起來，趕緊帶開這個危險話題。
「所以說，搬家還順利嗎？你搬到哪裡了？」原本CEO和抹布小姐還能說是近水樓台先得
月的距離，這下又更沒戲唱了。
「新店。」根據CEO的說法，他還沒決定在台灣落地生根，不過有和朋友合作投資的房地
產，於是透過友人關係承租了某間低調豪宅大廈裡的一層樓，因為是閒置的私人產業，所
以他能夠說搬就搬就是這個緣故。
「因為這女人手腳似乎還蠻俐落的，一天就處理好了。」CEO不太情願地承認，看到那已
經可以用匪夷所思來形容的聖母拼布圖，他認為女人說不定具有神燈精靈的功力，結果她
真的就像螞蟻一樣，在CEO感覺不出事情怎麼進行前就不斷累積進度了。
這時男人還沒意識到眼熟的地方，在於男人的下屬仰望其上司工作也是同樣的情景。
然而CEO還是不能理解，她的整理功夫既然這麼好，為何要放任家裡一團糟？
但是工作一結束，拼布小姐就因為能量用盡倒地不起，顯然她裝的是電力不足的過期電池
，CEO只好用嶄新的廚房加上水果刀與電磁爐的克難廚具弄了什錦炒麵給她吃。
這幾週吃外食到一個反感程度的CEO決定重拾下廚習慣，所以在女人替他收拾搬家雜物時
開車去買食材回來，他早就不指望拼布小姐的廚藝。
男人到目前為止，只有在餵食過程中能夠心平氣和地看著眼前的女人，他覺得拼布小姐當
女人當成這樣，已經不能說是可恥，而是可悲的境界。
所以接下來CEO告訴阿德，他雖然沒興趣搞什麼窈窕淑女的老梗，但是願意犧牲他的友人
們幫拼布小姐建立信心，也算是做功德，他打算帶拼布小姐和對她友善的優秀異性相處。
阿德必須憑良心說，CEO的確是個紳士，目前為止他對拼布小姐雖然不以為然的地方很多
，但卻沒有出現任何真心貶低她的表情言語，嘴上過不去，其實還是頗為照顧對方。
這可能也跟男人的年紀歷練有關，阿德感慨地想。
女人對CEO的提議露出厭惡的表情。
「對喔！大姐以前是交女朋友的。」阿德光是想像就冒出了綺麗的花邊，女女……好像也
是不錯啦！
「哼。」拼布小姐只是冷哼一聲。
「要我幫妳介紹女人，死都別想。」
所以說，CEO畢竟還是會捍衛自己腹地的真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