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常月開車載我們去霞海城隍廟。
來拜拜的人很多,真的。連我都買了香和金紙。但我在拜拜的時候,羅斯不耐煩
的打呵欠。最詭異的就是這個,其他信徒對我們視而不見,像是我們不存在。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就…真的很難得到正確的解釋。
我跟羅斯的聯繫,頂多讓我看到情緒和破碎模糊的影像,對吧?我像是拿下隱形
眼鏡,用著七八百度的近視眼去「看」,只有輪廓和顏色,連聲音我都聽不清楚
。
但我想…只是猜測,我可能看到霞海城隍了。
他和羅斯的應答我完全聽不清楚,羅斯一定是故意的,而且我想和我有關,也和
胡常月有關。我不懂他們在做什麼,但羅斯咧嘴大笑,而且重重的和霞海城隍握
手。
然後?哪有什麼然後。霞海城隍不見了。這樣的聯繫羅斯執行起來很容易,但對
我這脆弱的中年婦女來說真的很累,所以我撐不住,只好關掉,不再試圖去看了
。
「嘖,結果攬了麻煩。」羅斯聳肩,「這下你爽了吧,小子?」
「嘿,謝謝成全。」胡常月對他拱拱手,「但我不謝你,直接謝待霄了。」
「有趣。」羅斯露出虎牙笑,「你若是吸血鬼,將會是我最有資格的對手。其實
你若仗你那些老大的力量,也還能打上一打呢。就這麼放棄?」
「拿人半斤,就得還人八兩。」胡常月聳聳肩,「我喜歡自己有的。」
「你們在說什麼?」我真的一整個糊塗,「誰來解釋一下?」
胡常月一臉壞笑的湊到我耳邊,「妳答應跟我約會我就告訴妳。」他說完就閃,
但還是讓羅斯警告似的在手臂上拉出很長的血痕。
「下次就不會避開動脈了。」被血刺激到,羅斯的瞳孔整個幾乎轉成銀色,「我
討厭男人的血,給我滾!」
揮了揮手,胡常月對我眨眨眼,輕鬆的走了出去。羅斯根本不管這是什麼地方,
撲了過來,我只來得及把手臂塞進他的嘴裡。
我這麼犧牲,他還很不滿意。「…不是這裡,也不只這個。」
「那不要好了。」我想從他的虎牙下搶救回來冒著血的手臂。
「好啦好啦,先吃一點墊肚子…」他咕噥著,很饑渴的舔著我手臂的血,而信徒
川流不息,而且就在霞海城隍之前。
現在我相信他的催眠術很厲害了。
我們要回去前,還轉到側殿。羅斯不肯跟我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只說他吃很大的
虧,非去拿謝禮不可…而側殿是月老啊,我不懂有什麼謝禮。
他很大方的從月老之前拿起一杯供酒,一飲而盡…突然吻了我,帶著我自己血味
和酒液,就這樣毫無防備的灌進我肚子裡了。
羅斯還意猶未盡的舔了舔我的唇,非常滿意的樣子。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我揪著他前襟問,「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酒啊,還能是什麼東西?」他笑得跟白癡一樣。
但真正的真相,直到胡常月來找我辭行的時候我才知道。
他說,他是個突然覺醒的靈媒。
胡常月在本地某大學拿到植物學的博士學位,拿到學位的第二天,他被一輛闖紅
燈的轎車撞個正著,宣佈腦死。
就像發生奇蹟般,第二天他甦醒過來。原本破裂的腦血管居然自體修復,血塊也
在幾個月內自行瓦解吸收。
但他原本循規蹈矩的人生就完全走樣了。他開始看得到異類,甚至會被異類試圖
搶奪身體自主權。總之,這不是段快樂的經歷,他也因此住了一陣子的療養院。
就醫學的角度,他因為大腦受傷所以引發精神分裂。(學名很長啦,我記不住,
大概是這樣)。
後來有個老先生去探望他的學生,剛好看到他。老先生說,「你又沒瘋,在這兒
幹嘛?浪費國家資源。」
於是他成了老先生的徒弟,雖然是個貪杯好色的黑頭道士。這位師父除了教他法
事,幾乎沒教他什麼。真正對胡常月有幫助的是,他引薦胡常月拜見霞海城隍,
讓他承認自己的天賦(或倒楣),成了霞海城隍的乩身…也認了不少「老大」。
「我需要人罩,妳懂嗎?」胡常月聳肩,「所以我不得不這麼做。這城市的神祇
幾乎都跟我有點交情…代價就是我得幫他們辦點事情。神祇不能直接干涉人間…
而這城市的通靈人…哈!抱歉…這樣說吧,足以溝通的,大約百萬之一,有能力
承受到辦事的…看有沒有千萬之一吧。」
「…你是千萬之一。」我開始有點不祥的感覺,「但關我和羅斯什麼事情?」
仰著頭,他看著窗外的天,「我不想讓人罩了。我已經被這麼捆綁在這個城市,
足足十年了。」
「…神明不許你辭職?」我小心翼翼的問。
「喔,拜託,妳當神明是黑社會還是幫派?加入不准退出,不然就賞你一顆子
彈?」胡常月笑了起來,「當然不是,只有偽神才會搞這套…哈哈哈。不,不是
的。」
他深深吸了口氣,「我在這城市巡邏了十年。其實我能管的事情很少…或說神祇
能管的很少。」他想了一下,「其實我本來以為妳是吸血鬼雇用的人。妳接近死
者,帶著淡薄的血氣,手臂有著幾乎看不出來的咬痕。不是城隍爺先為妳作保…
我可能就真的會動手逼供或清理。」
「…你知道有人因為吸血鬼而死。」我瞪著他。
「我知道,但我只能把查到的給城隍爺,一層層送上去…事實上祂香火雖旺,卻
不算正職,層層公文送上去真的有點遲緩…通常我會各個擊破。但妳表現很好,
真的很好。」
「…我只懂吸血鬼。」我心底的警戒真是節節升高。
「其實比較常出問題的通常是吸血鬼,東方的妖怪很難得出狀況。他們大半都很
守規矩,並且低調。萬一出了什麼血腥的意外,自己還會清理門戶。但國際化真
沒什麼好處…」他聳肩,「讓一些亡命的西方妖怪往這兒跑,幾乎都是犯了重案
的吸血鬼。但這次真的規模太大,數量太多…」他指了指天空,「我還在等上面
的『援軍』。」
我覺得有點頭昏。這不該是我的世界。但想到羅斯…又只感到傷悲而已。
「待霄,我不想一生都困在這兒,我原本想當個植物學家。」他眼神正經起來,
「但我對這個城市已經有了感情。」
他看著我,我卻只能搖頭。「…別鬧。我不會是千萬分之一。」
「夠資格的靈媒通常是橫越死亡,憐憫死者的人,而且多半是女人。」他說。
「…所以你喜歡沾著屍臭味的女人。」我恍然大悟,「你不是把妹而已,你在物
色下一個倒楣鬼…」
他肯定而含笑的看著我,慢慢的點頭,「待霄,妳和神明很有緣份。妳要不要考
慮一下?其實祂們都還滿風趣的,可以教妳很多東西…連天主駐台辦事處那邊的
都願意幫忙,甚至教妳聖水配方唷~☆」
我張大了嘴,真不敢相信我會倒楣到這種地步。追我的男人不是指望我的嫁妝,
就是指望我的血,更有個指望我當下任倒楣鬼的混帳道士。
「…不,謝了。請你把這機會讓給其他人…我相信有大把宮廟或通靈人巴不得有
這種天命…」
「噗,妳覺得我可以指望那些追求名利或渴望當超人的傢伙?」他笑出來,「好
啦,逗逗妳的。」他的視線從我的眼睛滑到下巴,「妳的血族…幫妳接下來了。
他願意為妳…成為這個倒楣鬼。」
…羅斯?!你說讓一個血族來維護一個人類城市的安靜?這跟請獅子來看守羊群
有什麼兩樣?
「妳是他的轡頭。」胡常月在我耳邊低語,「但我希望…妳成為我的轡頭。」
「你跟人說話一定要這麼近嗎?」我離他往外跨了三步,「別鬧了,胡常月。」
「妳怕妳的血族對我不利?我不怕。」他露出壞笑。
盯著他,我嘆了口氣。「胡常月,我已經夠糟糕了。我們的傷口都相同,同樣失
去無法挽回的人生,沒辦法和活人建立正常的關係。這就是我們為什麼都悲憫死
者。」我揉了揉眉間,「兩個創傷後症候群的患者…這是最慘的組合。」
他的臉孔整個發白,所有的表情都失去了。
不管是什麼人種,人類,就是人類。我們有很多相異處,但也有更多相同的地方
。我知道瀕臨瘋狂的感覺,沒有理智的暴力。那不是…時間可以衡量,也沒有任
何數量可以計算。
原本安穩平凡的每一天,突然斷了線,瞬間掉入地獄,不知道有沒有盡頭。
即使脫離了那種地獄,但會為了每個轉角處屏住呼吸…不知道命運的猛獸會不會
突然撲過來,回到惡夢般的過去。
這不是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問題。我們,就是心靈脆弱的人類,就這樣。
胡常月慢慢的笑了起來,走過來對我低語,「我真愛妳們這些與死亡為伍的女人
…特別通透清醒。」他揮了揮手,走了出去。
說說當然容易。我自嘲。但我也不夠清醒。真的,不夠清醒…足以彌補過去所有
的陰影。
但,又怎樣?就是這樣掙扎還能走下去,才像人類嘛。
不過我對羅斯好一些了。我知道他自尊心很重,他是軟硬不吃的血族,大不了大
幹一番吧,絕對不會對誰低頭,就算是東方的諸神祇。
但他為我低頭,只是不想我去接什麼天命,假公濟私的替我守護整個城市。我承
認女人都有該死的英雄主義,這是我遇到羅斯以來,我覺得他最酷的時候。
如果沒讓我發現真相的話。
有回我半睡半醒的窩在他懷裡,他的食慾和性慾都獲得雙重滿足了,正一遍遍的
輕撫我的長髮,正是心靈最放鬆的時候。
「月老酒到底是什麼?」我昏昏欲睡的問。
「喔,那是東方的神祕哪。」他滿足的低聲,「我還跟城隍談了半天條件他才勉
強答應。以後就算妳跟我隔三四重大海,我也感應得到妳了。因為我們一起喝了
半杯酒,有條什麼紅繩子的綁住我們。」
…等等,等等。
「你不是為了我才答應城隍?」我在他懷裡抬頭。
「那傢伙超老奸的啦。他說一定能夠打動妳,反正東方人都畏神,什麼抬頭有神
明的。有了妳就等於有我,何必答應我什麼條件,對妳不公平。」羅斯得意洋洋
的說,「是我答應再加十個人類高手維護平安,保證滴水不漏…我還得威脅他哩
,他才勉強同意的…」
原來,我被賣掉了。但我不能對城隍爺發脾氣,對嗎?追根究底,通通都是這個
白癡血族的錯。
他說得對,東方人普遍畏神,所以我們這兒少有連續殺人犯。我也是東方人嘛,
我很清楚。
「羅斯,」我異常冷靜的問,「你喜歡金木樁,還是銀木樁?或者是復古的純木
樁?明天我就去準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