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魔者--祭品(二)
二 夢諭
認識徐雅是高一的事。
以優秀的學力測驗成績進入知名高中,就是為了在充滿競爭的環境裡不懈怠地努力考
上一流大學──
這幾乎是所有學生、或說是師長們的共識。
所以剛開始,何青萍對班上總是吊車尾的徐雅有些不屑。
他受不了他超過肩膀的頭髮長度,受不了他大笑和說話的音量,更可惡的是,他還是
個會在上課時偷吃零食看漫畫的壞學生!
為什麼這樣的人老師不管教他,同學們那麼喜歡他?
徐雅這個人的價值,不過是在運動會時能扔出去拿張獎狀作教室佈置罷了!
無法認同的心情,讓同班的兩人直到學期過了一半,才第一次私下交談。
那天,何青萍將筆記忘在抽屜,裡面寫滿了隔天考試的重點。當他想起,急急忙忙趕
回學校時,值日生早就將教室鎖好回家去了。
考試範圍都記在裡面啊!一向細心的他對自己犯下的愚蠢失誤氣到不行,補習的時間
越來越近,他急得幾乎想破窗而入。
所以當徐雅參加完田徑隊的練習,經過教室時,就看到班長大人雙手外加一張臉緊貼
在玻璃窗上不停蠕動的猴急樣。
從開學起快三個月,對談沒超過十句話,何青萍認為徐雅大可以不理他,在肚裡偷笑
一陣後離開。可是徐雅只是關心的問他怎麼回事,然後二話不說攀到沒鎖住的上層氣窗,
打開,一翻身靈活的鑽進教室,從裡側打開門。
「我有時候也會忘記東西在教室,別跟老師說我幹過鑽窗戶的事啊!一定會被罵的
。」徐雅笑著說。
明知他幫了自己,何青萍卻只覺得徐雅太過燦爛的笑容充滿諷刺。
他會不會幫我一次就自以為是我朋友了?
他會不會到處跟同學說班長也會忘東西,還把臉貼上窗戶,然後一起偷偷取笑我?
那一週的班會報告,何青萍陰鬱地在臺上說道:「似乎有同學會遺忘物品在教室後,
因為門窗鎖住進不來而爬氣窗……
這非常的危險,應該限制此類行為……」
台下的徐雅睜大了眼。
很好,你驚訝吧?何青萍在心底笑:不要以為幫我一次就是欠了你人情,不要以為你
在背後取笑我我不知道。現在就讓你瞭解我不好惹!
在班會上說完那番話,何青萍確定徐雅一定會討厭自己,所以自己大可以名正言順的
無視那個壞學生!
他不知道為什麼心情一下子又輕鬆又複雜,那種混亂感讓人無所適從,他開始忍不住
偷偷跟同學說徐雅就是那個爬氣窗的學生,私底下向老師打小報告說徐雅上課不專心。
現在回想,那時的自己簡直就是個被升學壓力逼到不找個人討厭就無法排解情緒的可
憐蟲。
而徐雅,就是被可憐蟲莫名其妙討厭的犧牲者。
所以,在爬窗事件後不到一個月,體育課打籃球時發生的意外簡直就像報應。
被籃球砸中額頭,無意識倒退時踩到從隔壁球場不小心滾過來的網球,失去重心跌倒
時手攀到放籃球的箱子;剛充滿氣硬得能當兇器的籃球全翻出來,紮紮實實往身上撞。
於是手腳擦傷瘀傷免不了,更慘的是他當場暈倒。
昏了一個上午好不容易醒來,睜眼就看見保健老師和坐在旁邊的徐雅。
何青萍很想再繼續昏過去。
「是徐雅送你來的。」保健室阿桑熱心的說明,「這同學很冷靜,當時立刻先用剛買
的礦泉水清洗傷口,來到保健室找冰塊冰敷瘀傷的地方,包紮傷口時還拜託其他同學先向
老師們請了上午的假。」
何青萍很想一副若無其事的道謝,嘴巴卻像被封住一般什麼都說不出。
在阿桑有事離開後,徐雅問要不要請假回家,他可以去幫忙拿書包時,何青萍像有根
線斷掉了似的哭了。
「你很討厭我對不對!」他哭喊。
「啊?」徐雅一愣。
「你以為我不知道,下午要考數學還叫我請假!裝好人幫我拿書包,其實你是討厭看
到我對不對!」
「等一下,我叫老師來看看你有沒有腦震盪……」
「居然還詛咒我腦震盪!我討厭你這個偽君子~~」
「我、我沒有啊!為什麼我是偽君子?」
「你討厭我還送我來保健室!裝好人的人最卑鄙了,嗚~」
「我不討厭你啊?我也沒裝好人啊?」
「那你幹嘛請假在保健室陪我!」
「因為打到你的籃球是我扔的!」
「……」
何青萍止住哭泣,和面有愧色的徐雅兩人對視了一會兒。
「我只是在背後說你壞話,你居然恨我恨到用球砸我……?」
「我不是故意的啦~…………呃?你有在背後說我壞話?」
「…………」
高中第一學期末,性格迥異的兩人變成了朋友。而且是好到讓人羨慕不已的那種。
***
「我最得意的才能就是好相處,所以當我發現全班只有你不理我時,真的很嚇客呢!
」小雅很委屈似地說。
「是SHOCK。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用英文發明中文。」
「沒關係,反正萍萍又聰明成績又好,你會糾正我。」少女穿著有點髒的學校運動服
,開心的笑。
那髒污讓何青萍看得不順眼,拿出手帕想幫他弄乾淨。
印著無嘴貓的手帕用力擦,污點卻除不掉。
「不要擦了啦,那個弄不掉的。」小雅笑著說。
「你不要動!我一定要弄掉它!」何青萍噘起嘴,揪著白運動衫的領子死命擦。
擦拭下,污點處漸漸溫暖,觸感與顏色都是。
它們像有意識地擴散著。
何青萍的手發酸,卻執著於反覆擦拭的動作。
「萍萍。」
「小雅,你等一下,我幫你擦掉。」
「我們學校今年的排球隊很強喲,打進前三名絕對沒問題的。」
「你不要動,不要說話,這污垢很難清!」
「不過少了主力攻擊員,第一名大概不太容易拿到吧?」
「我叫你不要說話!」
何青萍聲音顫抖,白領子上的污點像是溶化似的分解,帶有微溫的濕黏緩緩渲染。
徐雅的笑容氾著無奈,何青萍努力忽視運動衫上擴展的刺眼色調,眼中不斷湧出的液
體模糊了視線。
「萍萍。」
小雅的聲音很輕。
「我不要聽!都是你害我沒辦法專心,害我擦不掉……」
依然潔淨的手帕掉在地上,何青萍摀住耳朵拒絕外來的告知,一道脆響非物理性能阻
擋的揚起,徐雅右手不自然的變形,軟軟垂下。
何青萍怔怔地看著,淚水的模糊功能真差,就算流再多,該看的還是看得到啊。
「怎麼辦?我說要擦乾淨的。」
小雅的衣服怎麼越來越髒呢?紅紅的。溼答答的,連褲子襪子鞋子上都是。
「怎麼辦?小雅,讓它們停一停好不好?這樣我來不及擦呀。」
嘴角牽起一個扭曲的弧度,小雅的臉也不乾淨了,頭上像開了道連接異次元的縫,有
紅的白的色素滲太多的糖漿似的東西,一直流。一直流。
「對不起,我本來想讓你看到更好的樣子的,可是似乎沒辦法了。」小雅遺憾地笑,
不完全溶合的粉紅沿著不自然凹陷的頰淌下,緩慢的如同凌遲。
「小雅,停下來,這樣我擦不掉,擦不掉啊……」
「萍萍,對不起。」小雅的聲音更輕,「沒時間了。」
有輕微崩潰的悶響,在染色的少女體內打著不規則拍子。
「不要去學校頂樓。」他說。
在近乎歇斯底里的哭泣中,何青萍看到一團黑霧將那具熟悉的人體捲到了很高很高的
地方,天上沒有星星,卻有又大又圓的月亮。
一抹短暫的火光,在空中包裹著一張薄紙。燃盡同時,小雅的聲音透過層層疊疊的夜
色傳來:
「……我以自身為祭,向你定下契約──」
何青萍聽不清楚,他想呼喚,卻喚來了死亡。
小雅的身體離開了頂樓邊緣,在月光下,在模糊語詞中,墜落──
『不要去學校頂樓。』
這句話,是小雅如霧般薄冷卻沉重的交付。
***
落地那一瞬,何青萍沒有目睹。
他從惡夢中驚醒了過來。
仍穿著參加小雅告別式用的黑色連身裙,就這麼倒在家裡床上。
一抹臉,不意外的一片潮溼,喉嚨乾啞得彷彿狂哭狂喊過。
他蜷起身子,將臉深深埋進被褥。
「小雅。小雅。小雅…………」
夢囈般重覆著幾天前還常掛在嘴邊的名字。
小雅不在了,小雅消失了。
小雅從頂樓掉下來死了。
他是『掉』下,不是『跳』下。
小雅不可能丟下自己走的。
有人殺了小雅。
何青萍抬頭,淚眼朦朧中,自己被鵝黃燈光襯映上牆的影子懶懶站著,一條長辮垂在
肩上。
他猛地翻身坐起,牆上影子仍只一個,黑朦朦地留著配合校規的短髮,微顫地坐在床
上。
用力搖頭,揉揉眼,幾天來真是哭夠了,小雅要是在的話一定會很沒良心的嘲笑自己
。
回想起剛剛的夢境。
小雅流好多血,很痛吧?
誰殺了他?誰居然殺了他?
──是『什麼』殺了他?
何青萍全沒注意到恍惚間內心轉變的問法,他滿滿的悲痛、不捨、憤怒,及其他無暇
思考的意識。
──不要去……
小雅的血和腦漿和紅腥色的淚水停不住。
擦不掉啊,小雅,來不及擦啊。
但是,應該還有其他能填補的。
──不要去學校頂樓……
有小小的火光,小雅喃喃地說著什麼掉了下來。
小雅不是自殺的。
何青萍閉上眼,緊咬下唇直至沁出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