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魔者──祭品（三）
三 頂樓
年輕的記者剛從總編辦公室被轟出來，滿心嘀咕著所謂的女強人都那麼兇嗎？劈頭就
罵說知名高中學生自殺那麼好的題材居然不懂發揮，報導寫那麼爛云云……
老姑婆你嘛幫幫忙！現在自殺簡直是全民運動，大家受點挫折沒事幹就想死一死騙人
眼淚，哪那麼容易寫出新鮮有趣的報導啊！
聽說跟總編暗中有一腿的那個壯漢種馬攝影師去採訪某歌手簽唱會時被女歌迷抓傷，
嘖嘖，天曉得是不是在床上抓傷的。總之是看我資歷淺好遷怒啦！
小記者坐回自己座位，頭痛著總編剛剛下達的指令──為了彌補上回『膚淺的報導』
，必須在三天內交出與上篇報導有關連性的『高級秘辛』。
想在自殺學生舊聞上再做文章，靠，死人財那麼好發啊？
小記者狠狠暗罵正值更年期的總編，全無主意要如何造出活色生香的新『舊聞』。
辦公桌上傳真機像有心電感應般地鳴叫一聲，碎碎唸著吐出紙張。小記者隨手拿起，
掃過上面文字後，一張苦瓜臉浮出些微驚訝與興奮。
＊＊＊
拿出手機，想一想，何青萍選擇翻出電話卡，打公用電話聯絡補習班。
這是他第一次裝病請假，說話時聲音不順暢地顫抖，不過接聽的工讀生只是機械式表
達會轉告老師，便以忙線為由掛了電話。
是啊，補習班與其說是文教事業，不如說是營利機構更恰當。他們只要確實收到錢，
定期出產幾個高標準學生，才不會多管其他『已繳費客戶』的出席率呢！
何青萍在心底這麼告訴自己，好撫平翹課的愧疚感。
他在學校附近的速食店隨便吃點東西，做完作業，確定學校學生全走光後，避開警衛
室從另一面較低的圍牆笨拙地翻進去。直到要爬樓梯時，才掏出小型手電筒按亮。
即使將腳步放至最輕，無人的樓梯間仍隨著每一次落足發出嘆息似的迴響。小型手電
筒散著不起眼的黯淡光線，昏幽幽指引著不過直徑七公尺的距離。
超過那範圍，便像是另一世界的陰暗。
何青萍逕自往黑暗裡去。
他怕，但想到小雅那晚也曾走上這道樓梯，經過同個轉角，恐懼就削去幾分。
生著薄繡的鐵門冷硬地站立。自從發生意外後，學校嚴格禁止學生靠近這裡，連鎖都
多加了兩道。
何青萍默默看著重鎖，像在看一個殘忍隔絕了自己與小雅間連繫的阻礙。
理智知道那是無用的，手卻掏出自己家門的鑰匙，對上鎖孔。
幾乎無聲的卸下第一道鎖，簡直像有什麼溫柔地撫開來似。
何青萍意外地沒有非常驚訝，只是怔怔瞧著鐵門，彷彿光是如此就能看透那扇沉厚金
屬。
是小雅，小雅在等我。
他在指引我走向真實的中心。
握著鑰匙的手顫抖。是為了恐懼還是興奮，竟迷迷糊糊的搞不清了。
兩聲輕響， 另外兩道鎖也在同一把鑰匙的入侵下開啟。
深秋的夜晚帶了寒意，學校外套本來就欠缺的保暖功能更顯不足。何青萍被冷風吹的
打了個噴嚏。
頂樓上插著的國旗無自主地在風中飄蕩，遠看還覺崇高，近看卻發現旗桿上剝落的油
漆和積壓的灰塵。
看看錶，每次上完補習班，都會去K書中心用功到十一點才回家，何青萍想，他還可
以在這裡待上四個多小時。
他關掉手電筒，開始在頂樓晃蕩，直到走到某一個點。
不特別，沒有記號的水泥地，卻在踏上去的那一剎那覺得不該移動。好像如果就這樣
停住，一定能知道些什麼。
何青萍沉默著，頂樓好冷啊，早知道就帶件外套來了。小雅那時不冷嗎？對不起，不
該讓你一個人到這裡來的。
這裡只有假裝高尚的髒國旗，被很多鴿子當廁所的舊水塔，還有一靜止不動就沉澱在
四周的濕冷空氣。
霧。
夜晚凝聚的霧。
黑暗中的霧。
分不出是因夜色顯得漆黑，還是本質即為晦暗的霧。
『還沒來呢, 好慢喔。』
霧裡傳來熟悉的聲音。
何青萍像被什麼窒住了呼吸，雙眼直盯著前方。
『我應該回去嗎？』
有點瞭解，有點無奈，那聲音自問道。
何青萍想撥開霧向前衝，雙腳卻如石塊般沉重。想大聲呼喊，卻一張口就是揮不去的
窒息感。
回去吧！回去吧！我求你回去吧！他在心中嘶吼。
小小的擦響帶起小小火光，一張寫滿字的白紙緩緩燃起，灰燼輕飄飄融化在夜裡。
何青萍心跳急促：那個時間要到了......他不能讓它發生，就算明知是幻覺也不能！
前方出現了對話，卻聽不清。原來真有因為風聲太大而聽不清別人說話的時候啊，何
青萍一邊掙扎一邊想。
終於，他聽見了一句──
『我以自身為祭──』
「──不要！小雅！」
何青萍終於喊出來，身上的僵直忽然消失，蓄積已久的情緒化做動力筆直往方才消逝
的光源處衝去！
幾乎同時，一股勁道扯住他外套後領，連人帶書包猛地甩到後方！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何青萍無法反應，半個身子砰地撞上牆。
他忍痛爬起，手電筒因為衝擊而滾得老遠，直到碰到某個阻礙物才停下。
那是一雙半新不舊的黑皮鞋，皮鞋的主人站在何青萍剛剛定住的地方。
穿著褐色不知名的學校制服，那懶洋洋站著的人身材與何青萍相仿，長辮子垂在肩上
。
就在他出現的一瞬間，風停了，話聲停了，昏暗的四周彷彿亮上幾分。於是，何青萍
確定了那是黑霧。
冰涼溼沉的黑色氣團，簡直像什麼生物，在地面上爬行著詭譎圖樣。
少女站在黑霧中，在右手掌心呵口氣，打了個響指。
很清脆漂亮的聲音。
隨聲音起落，一陣狂風襲捲，將那不規則的濕冷一起捲上夜空，瞬時被探出頭的月光
吞噬無蹤。
何青萍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有種作夢似的不真實感。
為什麼我打得開那三道鎖？何時出現的霧？是自己一踏入這裡時就已經存在的嗎？那
些幻覺意味著什麼？
小雅是怎麼死的？
他抬頭看那緩緩轉身面對自己的少女。
不認識的制服，清秀的五官，一個動作驅除了奇怪的霧。
他猛然想起那天在房間牆上見到的人影。當時以為是眼花，現在卻驚覺那跟眼前少女
的影像幾乎是完美的重合。
「……你是誰？」心中有萬千疑問。
「你是笨蛋啊？！」少女沒回答，神情很不耐煩：
「你知不知道剛才要是衝出去， 那個方位剛好能讓你越過護欄摔死？」
順著少女手指的方向看去，確實如此。直到現在才感到生死一線的恐懼，何青萍環抱
住手臂瑟瑟發抖.
「虧那傢伙提醒過你，還不知死活的闖到『這種地方』──」少女皺眉看了看四周。
「想活久一點就別再過來！少增加自己跟別人的麻煩。」
何青萍心中一震。
『那傢伙』？提醒過我的……是指小雅？這女孩知道小雅的事？
他急忙抬頭想問清楚，卻只見一片空蕩。
頂樓上所有的，還是髒國旗。舊水塔和冷冰冰的水泥地。
除了他，再沒有任何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