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捧著一盒碎成數片的銅鏡跪在阿靜家門口，路上的行人紛紛用著好奇的
眼光看著我，尤其是那些常到客棧的熟客。不過此時此刻我對於這些目光已經沒有感覺了
，我只是捧著那盒碎去的鏡子，跪在阿靜父母的面前，磕下一個又一個的響頭。
「夠了，這不是你的錯。」阿靜的母親不住的擦拭著淚水，臉上掛著一種難以言喻
的悲痛。
「其澧，我的命是你救回來的，你是我們家的恩人。」阿靜的父親身體已經恢復的差
不多，他說話的音調很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喉嚨中擠出來的，但也因為如此，更顯
得沈重。「這是阿靜的選擇，而且我們家確實欠你太多，你就別把過錯攬在身上，當做這
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聽到丈夫最後那句話，阿靜的母親轉過身，放聲大哭了起來。
抬起頭，迎向阿靜父親的目光，我斬釘截鐵的說：「我絕對不可能當做這件事情沒有
發生過，就算要犧牲再多，我也要把阿靜帶回來，你們相信我。」
「回客棧去吧！你還要做生意呢。」他緩慢的搖著頭，否定了我的保證，扶著妻子走
回屋中，留下我一人在午後仍炙熱的陽光下晒著，濕熱的液體一滴接著一滴的落在地上，
瞬間被黃泥地面吸收。
＊
這一切都要從一面銅鏡說起，一面古色古香的銅鏡。
自從那日老人走後，阿靜一如往常的到店裡幫忙，和一般時候沒兩樣，那時義憤填膺
的朝天椒模樣也回到原先活蹦亂跳的狀態，我沒有問她到底那天發生了什麼事情，畢竟有
些事情還是不要多問的好，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而且萬一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到時店裡
少了一個幫手我可不頭大？
倒是謝天看出了阿靜的笑容下好像開始藏了一些之前沒有的東西，他說阿靜絕對有心
事，我聽了當場嗤之以鼻，一個小女孩能藏些什麼事情呢？大概也就是喜歡吃的糖葫蘆小
販出城幾天，害她沒有糖吃罷了。
最近靠近中元，店裡的客人少了許多，閒暇的時間多了，我就拿來整理父親在後院留
下的東西，打算能找到原主就還給對方，我可是不想再為了類似繡花鞋的事情弄的天翻地
覆，而找不到的呢，就看看左鄰右舍有沒有人願意接收的，至少不浪費。阿靜跟著我在倉
庫裡忙進忙出，我累的一塌糊塗，她卻每拿一樣東西出來都當寶貝，興高采烈的。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直到阿靜從倉庫最底端翻出了一個木盒，裡面放了一面雕飾華
麗的鏡子。
「好漂亮的鏡子阿！」她打開木盒，拿起裡頭的鏡子，望著那上面的手工雕花，忍不
住驚呼了起來，那時我正搬一個不知有沒有價值的花瓶，滿頭是汗的，脖子上的青筋幾乎
要爆了出來，所以我隨意的瞥了一眼，確實連木盒都是一等一的手工製品，銅鏡周邊更是
雕滿了細緻的花紋，那花紋我好似見過，想了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花類。
「盒子裡有沒有寫是誰家的東西？」我問。
阿靜翻了木盒一遍，又檢查過銅鏡正反處，向我搖頭。
「那好吧！就當送給妳的工資，反正妳在我這確實幫了不少忙，難得有妳喜歡的東西
，剛好找不到主人就拿去吧。」
「真的？」阿靜有些驚訝。
我假意逗她，放下手中的花瓶，就往她的木盒搶。「要不然還給我。」誰知她一把將
木盒捧在懷中，我伸出的手往前也不是，往後也顯得奇怪，只好訕訕的笑了兩下。
她開心的把銅鏡拿起來對著臉照，不過沒多久，阿靜的臉上突然出現一抹困擾的表情
，又把鏡面用衣袖擦了又擦，那表情卻沒有消失，反倒整張臉鼓脹脹的嘟起嘴來。
「怎麼啦？一下高興一下生氣的。」
「這鏡子怎麼擦不乾淨呢？」阿靜把鏡子遞給我，我一樣用袖子抹了兩下，上面因年
代久遠而堆積的塵垢完全不為所動，如此漂亮的鏡子照射出來的樣子，幾乎是模糊而不可
辨認的。
看她失望的樣子，我一時不忍，於是說道：「要不然我晚上拿清廚房的洗料幫妳清清
看，應該是有辦法的，而且這花紋怎麼看都是好東西阿，想不到小小女孩就這麼識貨。」
「我挑的可從來沒出錯過呢。」阿靜驕傲的揚起下巴。
「這樣阿，那上次買錯的雞蛋，應該買芹菜挑成蔥，這些應該都不算出錯吧！」
「你這小家子氣的客棧老闆，這種小事情記這麼久！」
打鬧了一陣子，完全忘了客棧裡只剩下謝天一個人獨挑大樑，而晚餐時間也要到了，
客棧稍微忙碌了些，謝天忙不過手腳，衝到後院大大的咳了一聲，阿靜和我互看了一眼，
她把鏡子塞到我手裡，然後又用著一貫蹦蹦跳跳的步伐走到客棧裡當謝天的上菜幫手。
因為這銅鏡是阿靜這傢伙要的，我深怕隨手放會不小心撞出窟窿，一般的鏡子撞個窟
窿可不打緊，可阿靜從來沒跟我要過什麼，這鏡子有半點損傷還得了，於是先上樓，把木
盒和抽屜裡的白絹放在一起，接著下樓幫忙招呼客人。
「稍微有點掌櫃樣了呢！」謝天笑道。
＊
接近打烊時分，我叮囑著謝天把桌椅收齊，老實說這根本就是多此一舉，因為怎麼看
他都比我更像這家店的老闆，況且他做事從不馬虎，要不是他對這間客棧有著一份莫名的
死忠，我可怎麼也想不透他願意留下來讓我使喚的原因，以他的能力，幾乎在任何的客棧
裡，都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差事。
這樣的員工要我去哪生出第二個阿！
愉悅的哼著小曲子上樓回房，然就在靠近房門附近的地方，我嗅見了一陣不應該出現
的香氣，混雜著脂粉味以及淡淡的花香。直覺告訴我不對勁！我立刻停下腳步，先對投宿
的客人想了一遍，最近客棧生意普通，來投宿的客人中幾乎不可能有人會特別使用香料，
而且這香味是從我房裡散出來的，怎麼說都有問題。
情緒緊繃著，我鼓起勇氣，打開房門，畢竟怪事遇多了，該有的膽量還是有，不過眼
前的情景我從未見過，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睛。
一個女子懶懶的躺在我的床上， 她身穿一襲紫色壓花的薄紗袍子，白皙勝雪的皮膚
在袍子下若隱若現，一頭墨黑色的長髮披散在臉頰與身上，更襯出她的雪白。陌生女子見
到我沒有太多驚訝的反應，反倒淺淺的露出笑容 ，那笑容中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誘
惑，杏眼桃腮，一對眸子幾乎像要勾出魂魄一樣。
「你是誰？」女子開口，聲音軟細。
見到此景，只要是男人都會慌了手腳，更何況我已經說過千百次我可是男人中的男人
，被這等國色天香吸引實屬正常，我吞了好幾下口水，勉強壓住心裡奔騰的小鹿，才把斷
掉的理智線接回來，一派正經的反問道：「這是我的房間，我倒該先問妳為什麼會在沒有
經過我的同意下出現，這可是私闖民宅阿。」
女子軟軟的笑了，笑聲有如剛出爐的棉花糖，她指著打開的抽屜，那裡面原先放的木
盒已經打開，銅鏡則被拿在女子手上把玩著。一臉無辜：「是你放我出來的。」
「我什麼時候放過妳出來，更何況我根本不認識妳，也不知道妳是什麼。」當然了，
她是妖這無庸置疑，但我想知道的是她是會把我頭拔下來當皮球踢的妖怪，還是單純有事
情請託的善類。
「呵，想打聽我的底細，那你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女子沒有正面回答問題。
「為什麼我需要告訴妳？」我的語氣變得有些強硬，但眼前這個女人實在太美麗，誰
都無法大聲對她說話。
「因為，我想知道你是把我關進鏡子裡的男人的誰。」
關進鏡子？我想起這裝著鏡子裡的木盒是從父親倉庫中找出來的，看來和父親脫不了
關係，為了釐清真相，我選擇給女人想要的答案。
「我叫李其澧，是這間客棧客棧的老闆，不過我不記得我有做過任何放妳出來的事情
。」
女子皺起眉頭，細長的手指折了幾下，接著嘆了口氣，「很好，我叫綠綺，看來我已
經被關了好一段時間啦！那個死傢伙都有了孫子。」
「孫子？」我訝異的喊了出來，我們家怎麼從祖父輩開始就搞這些奇怪玩意兒啦！
「是阿，孫子，當年就是你爺爺把我關進這面鏡子裡的。我以為我永遠都會在那裡過
著日子，不過好在你把我跟那塊白絹放在一起，白絹抵消了你爺爺施的咒語，所以我離開
了鏡子的束縛，現在好端端的在你面前。」綠綺說完又補了句，「那死傢伙的功力看來也
沒這麼厲害嘛！」
見她東一句死傢伙，西一句死傢伙，但語調輕輕柔柔不似咒罵，我不禁懷疑起她和爺
爺之間的關係。不過…雖然好奇，不過我有更好奇的事想問。
「白絹？那塊白絹有這麼強的力量？」一直以來，我以為那只是當初在山裡遇難時王
真留給我的紀念，沒想到卻有著意外的用途，看來王真也絕非等閒之輩，我這一生怎麼總
是不能平凡的過阿，跟隔壁老王一樣賣賣雜貨，有個家庭不是挺好的嗎？我在心裡不斷抱
怨著。
「是阿，我也好奇你哪來這麼厲害的東西，這寶貝連你爺爺也不會有。」
我看著綠綺，此時她已經從床上坐起，甚至打算走近我。
「妳想做什麼？」
「沒什麼。」綠綺聳聳肩膀，「說真的，你和你爺爺長得可真不是一般像呢！」
「那又如何？」
「呵，當年我被拋棄，積怨成妖，連續殺了九個好色之徒，你爺爺把我收進這個鏡子
裡，他過世後我在鏡子裡過的挺無聊，要不你來陪陪我吧？」
我渾身起了寒顫，爺爺難道是被這個女妖殺死的？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問，又是笑了
笑。
「他是自願進到鏡子裡的，我可沒逼他。」
「為什麼？」我不解，為何爺爺要犧牲生命去封印一個妖怪。
「你有一天會了解的。」
這句話忽然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接下來的事情我無法說的太清楚，因為綠綺開始逼近我，她身上發出的香味越來越濃
烈，我開始無法抵抗的陷入一種半昏半醒的狀況，隱約中只看到她好像拿著銅鏡，向著我
招手。
「我好孤獨，好孤獨，那裡只有我一個人，你來陪我吧…」綠綺的聲音幻化為一種呢
喃，環繞在耳邊，不知不覺得我開始無法控制動作，一步步的往她走去，甚至想觸摸銅鏡
的鏡面，透過模糊的鏡面，我彷彿看到一個美麗的世界，紅色的花朵鋪天蓋地的生長著。
「來吧，乖孩子。」她又說
順從的伸出手，就在距離鏡面不到一吋的距離時，一個聲音在背後大聲的喝制住我，
把我從迷幻的幻覺中拉回。
「住手！」
那是阿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