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蟬像個小媳婦含淚跪在陸判面前,大人饒命,小妹知錯了。
陸判戴上眼鏡,居高臨下睥睨著她,好像在思考該怎麼料理這牲畜。小
蟬忍不住偷看兩眼,判官大人本來就白肉底,可今天看來臉色特別蒼白。
小蟬想起小鬍子廟公,提醒一聲:「有人想傷害你。」
陸判往她看去,那眼神就像是說「關妳屁事」,小蟬尷尬地低下頭。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陸判動了下,小蟬以為又要被揍,趕緊抱住腦袋;沒想到,陸判卻把西
裝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不會冷……」小蟬覺得有點害羞。這樣被溫柔對待,讓她忍不住斗
膽向他請求:「可不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只要見到媽媽……啊啊啊!」
陸判趁小蟬不備,拉起她兩條飛毛腿,臉朝下拖行帶走。要不是有外套
蓋著,她的小褲褲早就給人看光了。
小蟬被公開磨地板處刑,還是不放棄求情。
「再給我一天就好,阿姨說我媽媽狀況很不好,拜託,讓我去看她……
」
「妳見了又如何?」
小蟬驚愕抬起頭來:「你聲音怎麼了?」
上次碰上的時候,明明還能大聲地吼她,怎麼嗓子會沙啞得不成聲?
陸判耐著喉嚨灼燒的痛楚,一字一句凌厲駁斥小蟬的請求。
「妳已經死了,不要再天真懷抱生前父母慈愛的美夢,人鬼殊途,妳哭
也不可能回到過往。」
小蟬知道陸判說的是實情,但她就是無法接受。
「媽媽一定在等我回去,我可是她的心肝寶貝!」
「妳有沒有想過,這只是妳一廂情願?妳母親至今仍無法接受失去妳的
事實,當親手殺死的女兒出現在她面前,她會有多高興?妳是她心血撫育而
成的孩子,母女連心,執著親緣、無法安息的妳就是在折磨她!」
小蟬腦袋一片空白,明白為什麼他是個好人,卻有那麼多人恨他。
鬼說,判官大人在位九百多年,不曾有一句虛假的好聽話。
小蟬奮力掙開陸判箝制,難過地想著.絕對不要再見到他。但陸判一聲
悶哼,小蟬立刻掉頭回去。
小蟬及時扶住倒下的判官大人:「你怎麼了?你還好嗎?」
小蟬後來才知道,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術士明知陸判不會對孤苦的孩子
坐視不管,把惡咒灌在嬰靈身上暗算他。所以小鬍子廟公才會說:公會想知
道他傷得如何。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
陸判兩手按著小蟬的肩頭,都快站不穩了還不放棄抓小蟬回去。
「你就不要管我了,趕快去看醫生。」
「陳知涼……」
「你不要再說話了啦!」
陸判緊抓住小蟬的手腕:「跟我回去……」
這讓小蟬升起自以為是的錯覺:這男人來找她不僅僅公事公辦,一直擔
心著她。
陸判沒了聲息,似乎耗盡氣力。這是逃跑的大好機會,小蟬卻不敢跑,
小心翼翼撐抱住他。
「陸判大人!」
等到陰差趕來,小蟬才掙開陸判的手,藏到附近的苦楝樹上。
來的是小廟的老少鬼差,老人家比較鎮定,年輕鬼差叫得呼天搶地:判
官大人,您不能死啊~陰曹怎麼辦啊~
「看您這漂亮的脖子被炸斷,老朽都要心疼死了。鬼醫娘娘特別向閻王
討了您半月傷假,您怎麼可以偷跑出來?」
陰差一少一老輪著唸他,陸判微幅揮了下手,示意閉嘴、吵死了。
年輕鬼差將陸判架起身子,陸判勉強睜開半雙眸子:「人呢?」
「判官大人,很抱歉,罪魂又跑了。」
「依據慣例,追捕三次無果、逃亡逾一年,就得除籍成野鬼。」
「該死的傢伙……下次逮住她……我一定把她押進地獄輪三回……」陸
判咒罵道,終是支撐不住,昏迷過去。
年輕鬼差向老鬼差請示:「要將陸判大人帶回陰曹還是陸家?」
「當然帶回城裡!判官大人是陰間的官,怎麼會想到道門那邊?」
「我只是怕閻王又找事罰他……」
「別亂說話,現在風聲正亂!」老鬼差斥責完,又小聲地說:「藏在孟
氏那裡,閻王不敢造次。」
當陰差走進深夜的霧色中,小蟬才敢探出頭來。
她從他們談話中可以察覺,陸判處境不是很好,大家依賴著他,又為他
感到不安。讓判官大人負傷來找她,她實在過意不去。
「對不起……」
傾盆大雨,該是生意慘澹的日子,菜攤卻越賣越旺。
阿姨們竊竊私語:「該不會小蟬在保佑我們吧?」
小蟬不知道鬼有沒有讓生意變好的能力,只希望阿姨們快點收攤,一起
去探望母親。
阿姨們把手邊的零食集結供起來,聊起陳家小妹的事情。
阿喜姨問道:「妳們覺得,阿鳳甘有偷生?」
小蟬吃著愛心洋芋片,耳朵豎起。
原來在小蟬沒能參加的喪禮上,出現一個十六、七歲眉清目秀的男孩子
,問他是誰也不說清楚,只說自己是認識的人。她們就算再難過、再痛心,
面對憑空出現的美少年,菜市場姊妹的八卦靈魂還是燃燒起來。
彩蘭姨反駁:「我覺得比較像陳老師那邊的親戚,一看就是讀書人。」
據小蟬所知,阿姨會叫她爸爸「陳老師」,好像是她媽媽在追求她爸那
陣子,會說「陳老師,你來了」、「陳老師,這是你的肉肉」,後來變成她
們市場獨有的暱稱。
「陳老師的親戚早在伊破病就跑光了,都阿鳳一個人在顧,嘸可能啦。
」
「那到底是誰?一個外人總不會多管閒事成這樣。」
如果那個男孩子和小蟬那些哭哭啼啼的同學們一樣,上香完禮成,她們
也不會太放在心上。他卻代替精神崩潰的阿鳳,打理小蟬的後事。
問他什麼,除非有必要,他都不回應,只是安靜守在靈前。
直到出殯那天,她們看他撫著小蟬的髮,親手為她蓋棺。
「別怕,我會帶妳走。」
小蟬聽到這裡,已經停止跳動的心口悶悶發痛,耳邊又響起陸判嘔血的
啞音。
──知涼,跟我回去……
小蟬總覺得,她虧欠他的東西,一定比她以為的多上許多。
大雨進化成狂風暴雨,小蟬擔心阿姨們會改期,但她們只是撐起五百萬
大雨傘,在雨中狼狽出發。
小蟬跟在阿姨們身後,來到一棟外觀破爛的大樓,爬樓梯到頂樓,鐵皮
屋加蓋的小套房。
「阿鳳、阿鳳!」
「媽媽,我來了。」
小蟬在門外喊著,她不能進屋,因為大門貼滿符籙,小蟬一碰上就像被
扎針,全身刺痛。
「媽媽,我是知涼。」不是別的妖魔鬼怪,是妳最疼愛的小蟬喔!
小蟬試著強行突破,可是被那些拉哩拉雜的符反彈回來,又痛又麻。而
比起痛,讓她更難受的是委屈,她千里來找母親,母親卻把她關在門外。
「媽媽,開門,我是知涼……」
屋裡傳來動靜,小蟬不住驚喜,母親應該聽見了她的聲音。
「出去!妳不是我女兒,滾出去!」
「阿鳳,妳怎麼了?」
小蟬在母親的吼叫聲中,感到她對她的恐懼。
「媽媽,妳在怕我嗎?」
門上斜掛的八卦鏡映照出小蟬青白的鬼相,讓她認清自己的身分──她
死掉了,所以媽媽不要她了。
但是小蟬仍是守在門口,沒有見到母親,就是不肯放棄。
同時間,阿姨們用帶來的大雨傘,破門而入。
小蟬滿心期待,屋裡卻響起阿姨們的哭叫聲。
「阿鳳啊,妳怎麼會這樣子!」
沒多久,救護車的鳴笛聲呼嘯而來,醫護人員抬著擔架上樓,把傷患緊
急送醫。
小蟬看著口吐白沫的母親被抬上救護車,什麼也沒法做,被疾馳的救護
車遠遠拋下。
小蟬以為母親看完醫生,明天就會回家,但她等了又等,只有紅著眼眶
來收拾東西的阿桃阿姨,母親沒有再回來小套房。
小蟬回去市場打聽,市場的阿姨們說,阿鳳失蹤了。
小蟬又失去母親的消息。
為了尋母,小蟬加入陽間孤魂野鬼互助會。
互助會的大姊頭,笑咪咪告訴小蟬幫會的宗旨,就是幹死陰曹那些死條
子。
「我們就是妳的家人、兄弟,妳只要相信大家就好。」金髮的大姊頭在
小蟬手上畫了一記鬼咒:「背叛我們,妳這根小指就不用了。」
小蟬堅定地點頭,反正她吃飯用不到小指。
小蟬生前絕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加入黑社會。就算互助會的色鬼當眾
亂摸她,小蟬也只是傻笑過去。
小蟬大多時候縮在角落玩蟬偶,會讓她想起仙子哥哥誠心的祝福。她再
三提醒自己,只是來這邊混著,不是真的要變壞,不要作賤自己來報復趕走
她的母親。
「哎喲,新鬼那麼可愛,那些道士叔叔伯伯一定會喜歡。對不對呀,小
蟬妹妹!」
小蟬回神過來:「喜歡什麼?」
廢廟響起尖銳的鬼笑。
有個臉被毀容的男子,出聲制止金髮大姊頭的「笑話」。
「成鬼就算了,妳拿未成年的孩子送給術士玩弄,存心要陰曹那一位大
人抄掉我們?」
「住口,誰像你怕他?不過是個賤人!」
「誰是賤人?」小蟬抬頭問道。
金髮大姊頭扭曲笑道:「啊,妳新死,還沒聽說過那個姓陸的狗官。」
「我的意思不是這個……」小蟬想起她在屋簷下,一定要低頭。總不能
說,看,妳說誰是賤人,妳給我再說一遍!
「鬼都知道,陸判爬上閻王的床,才能當上判官。」
小蟬完全不知道。在她心中,陸判明明比較像會把床劈成兩半的暴力分
子。
「陸判和閻王不都是男的嗎?」
小蟬不知道閻王確切的性別,不過陸判那邊她親身體會過了。
「妹妹,這妳就不懂了,男人還是可以把腳張開啊!」
「哈哈!」
小蟬不覺得這種事好笑,一點也不好笑。
突然一道黑火冒出,火中掉出紅色的紙卷,落在金髮大姊頭手上。
「哎呀,我們的人來了消息,說陸判在找一個迷失人間的小女生。」
小蟬嚥了下口水。
金髮大姊頭溫柔地望向小蟬,告訴她不用去接待叔叔伯伯了,眼下有個
為幫會立大功的好機會。
「幫幫姊姊,宰了陸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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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判官大人知道她加入鬼之黑社會:
一、殺了她。
二、把她殺了又殺。
小蟬:「沒有第三個選項嗎?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