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道士靠在大門邊的牆上抽著菸，聽見大門開啟的聲音，他彈起身來，迎接小安。她看起
來跟意料之中的一樣狼狽，而且眼神中對他還抱持著些懷疑。她冷冷地問：「你說我爸怎
麼了？」
「胡先生他恨意太深，化成了怨靈，打算殺死余舜。亡靈一旦傷害陽世的人，就會被押進
地獄，無法進入輪迴。」左道士向小安解釋，接著他看著小安的眼睛，「餘生已經來不及
了，如果妳愛他這個爸爸，這就是妳最後報恩的機會了。」
小安答應，左道士接著從側背包裡拿起一包朱砂，沾在手指上並唸了一小段咒，將朱砂抹
在小安的額頭上，說道：「我幫妳開了天眼，這樣妳才看得到妳爸，但妳同時也會看見其
他東西，別害怕。」
「我已經經歷過最可怕的事情了。」小安答道。
左道士知道她說的是什麼，這世界上沒有比失去更可怕的事情，但也正是如此才會造就怨
靈，他對著小安說：「我怕祂會去傷害余舜的家人，我需要妳的血才能找到祂。」左道士
從包裡拿出了一只羅盤，接著拿出一把瑞士刀，用打火機烤過閃著銀光的刀刃，並遞給了
小安。
小安吞了口口水，但還是鼓起勇氣用刀子在指尖戳了一個滲出血的割口，滴在左道士手上
的羅盤中央。一滴上去，血滲到了羅盤指針後，指針便開始快速地擺動旋轉，最後才指定
了東北方向。
左道士要小安看好羅盤指的方向為他引路，兩人騎上左道士的擋車朝指針的方向急駛而去
。
騎過河橋時，小安想起了以前被爸爸騎機車載的時候。橋上的風很大、車速很快，小安很
恐懼那樣的不安全感，每次她都會抓緊爸爸，在後面喊著：「不要騎這麼快！」但或許風
很大，爸爸聽不見，之後也不會再聽見了。
沒有太多時間讓小安沈浸在回憶裡，就在橋邊有兩道身影從他們身邊飄過並遠遠超越了他
們，小安感覺到事情不太對勁，左道士猛催著油門更驗證了她的不安。
左道士大喊：「妳看到了吧？那是鬼差，應該是來抓妳爸的！」
小安抓緊了左道士的衣角，對左道士喊道：「騎快一點！」
＊
他們來到了一家鐵門緊閉著的屋子，將車子隨意停在路旁，看見那屋門上被紅色的噴漆噴
上許多不堪的字眼，還發出令人噁心的腥臭味，想必這屋子還有裡頭的人，都因為這次的
事件而備受攻訐。
「門鎖著，怎麼辦？」小安一手摀著鼻子，蹲下身子試圖拉開鐵門，但除了發出哐啷的聲
響外，鐵門還是硬生生地阻擋在前。
「交給我吧。」左道士從包包裡拿出了一張小紙人，並把它塞進鐵門底下的縫裡。過不久
，鐵門就開始向上捲動，連內層的門鎖也被一併打開了。
小安看著小紙人從空中緩緩飄落地面，她對於左道士的這些術法感到萬分驚訝，但小安連
發出讚嘆聲的時間都沒有，樓上就傳來了玻璃碎裂的聲響，兩人趕緊進屋子往二樓衝上去
。小安這時卻也注意到了，羅盤上的指針方向變了。
左道士衝過昏暗的二樓長廊，才一踏進底部的房間，就立刻往後退了兩步還不小心撞到了
緊跟在後的小安，忍不住發出驚嘆：「靠，什麼情況？」
小安從一旁鑽上前想找爸爸，一看發現爸爸不在現場，房間裡是一對倒在地上的中年夫婦
，還有一個穿著邋遢的年輕人趴在地上，正死命拉扯著另外兩名一高一矮、一白一黑的男
子的腳。
小安回頭看向左道士，臉上表情清楚地傳達出「我爸呢？」的疑問。原本已經準備好要和
鬼差起爭執的左道士，現在則是冷靜地看向破裂的窗戶、地上那對中年夫婦脖子上的勒痕
，還有兩個應該就是鬼差的黑衣、白衣人，大概組織出了剛剛這裡發生的事情，唯一不解
的是那個緊抱著鬼差腳踝的到底是誰？
「你那位啊？」左道士直白地對著那個人問。
「我才要問你是誰！」那人突然看見一旁的小安，儘管兩位鬼差使力地掙扎，他還是堅持
不放手，有點困難地對著小安激動地說：「我知道妳，妳是英雄的女兒！快，快幫我困住
這兩個鬼差，祂們要抓妳爸下地獄！」
小安聽了那人這麼一說，有點手足無措，立刻著急地拿起一旁的檯燈要往鬼差的方向砸過
去。左道士嚇得立刻大喊：「千萬不能傷鬼差！」小安聽到，才趕緊把力道稍微轉了個方
向，檯燈還是從手上拋了出去，反而砸在地上的那個人身上，他的手一癱軟就把鬼差的腳
給放了。
兩名鬼差的腳一鬆脫，就準備往破裂的窗戶外面跳，沒想到卻被左道士一個箭步、伸開雙
臂向前擋在祂們面前。個子較高的白鬼差對著他怒吼道：「大膽！區區一個道士竟然敢擋
鬼差抓捕怨靈？」較矮的黑鬼差也接著質問左道士：「怨靈禍害人間，你們可擔不起責任
，快讓開！」
「兩位鬼差大哥，我只是一個道士當然不敢攔祢們，我......我是來談合作的！
」左道士趕緊解釋：「祢們從傍晚追到現在也幾個小時了吧，這怨靈可真是厲害，不好抓
吧？莫名其妙被殺當然怨氣深得不得了、靈力高強對吧？」黑鬼差聽他這麼一說竟微微點
頭附和，被白鬼差瞪了一眼。左道士繼續對祂們說：「祢們回頭看看那邊那個女孩是誰？
」左道士指了指鬼差身後的小安。
「誰？」白鬼差和小安大眼瞪小眼，露出一臉狐疑。
「難道是那怨靈的女兒？」黑鬼差猜測道。
「沒錯，就是祂的女兒！」左道士鼓起掌來，像是電視益智節目宣布來賓答題正確的主持
人。他接著說：「用追的追不到，就用女兒當人質把祂招過來不就得了？Good Idea！」
左道士自己豎起大拇指，對著鬼差露出潔白的牙齒地燦笑著。
兩名鬼差同時看向一臉懵樣的小安，又看向對方彼此用眼神交流了一下意見，同時點了點
頭低聲道：「好像行啊。」小安一聽又更懵了，到底他們在說些什麼，行什麼行？
突然躺在地上的婦人咳了幾聲，看是要醒來了，左道士趕緊搭著兩名鬼差的肩，好像很熟
一樣地領著祂們往門外走去：「來來來，我們就先到外面，讓小弟跟兩位稟告我的計畫，
這裡的爛攤子就交給事主來處理，就用不著白大哥出手收拾了。」左道士邊向前走邊回頭
看了一眼小安，對她說：「這裡就交給妳了，我樓下等妳。」接著又瞪向一旁那位不知來
歷的人說道：「你也給我滾出來，好好解釋清楚！」
一時間除了小安以外的人都往門外走去，房間裡瞬間沈默下來，她驚慌地看著地上開始碎
動清醒過來的夫婦倆，對著門外左道士逐漸遠去的身影喊：「喂！什麼意思啊？我爸呢？
」
那幾個人都消失在長廊盡頭，小安只能嘖一聲，接著看向地上正要爬起身來的夫婦倆，她
本來正要去攙扶，但一看到那兩人的眼睛，小安的身體就不聽使喚地僵在原地。她怎樣都
認得這兩雙眼睛，是她在電視上看到戴著口罩出面在新聞媒體面前公開為兒子的罪行落淚
致歉的那兩雙眼睛——他們是余舜的父母，殺害了她爸爸的殺人犯的父母。
余母醒來先是表情痛苦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發紫的勒痕，接著看到站在面前的小安，一瞬
間就認出了她是誰，於是她趕緊把身邊的余父給搖喚起來，兩人有些吃力地站起身，並走
上前去拉起小安的手，痛哭了起來。
他們對小安鞠躬，彎著原本就已經直不起來的腰，不斷地向小安低頭致歉，余父哭喊著：
「阿舜他原本是個很乖的孩子的啊......我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真的很對
不起你們，真的很對不起你們。是我們沒把他教好，我們一家人對不起你們......」
余母拿起放在一旁櫃子上的幾張照片，指著上頭的男孩，哭著對小安說道：「阿舜他一直
就是個很乖的小孩，他一直都很正常，我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小安站在原地，她覺得這家人都該下地獄，她覺得這對夫婦有點無辜可憐，她覺得憑什麼
他們口口聲聲都說那個殺人魔很乖？每看照片一眼、每聽他們一句話，都讓小安感到噁心
。她覺得如果不是這一家人，爸爸就不會離開，她覺得現在好想要爸爸在身邊，她不知道
該怎麼辦，她覺得......她覺得......太多的想法與情緒像是一團揉爛的紙屑，她無法思考、
害怕得想逃跑，但腦海裡卻傳出了爸爸曾經說過的話：「遇到事情，要面對，不要逃跑。
」
想起爸爸說著那句話的表情，反而讓小安更加難捱。她無法原諒，即使她的恨與悲痛想要
她想要用盡所有惡毒的字眼來咒罵這一家人，並且衝上前去把他們堆倒在地上痛苦得哀嚎
，像是爸爸的靈魂一樣不甘地掐著他們的脖子讓他們體會死亡。但她已經知道了，那樣做
一點幫助也沒有，一點幫助也沒有，她就是認知到了這件事，才跟著左道士來到這裡的不
是嗎？
但直面著夫婦倆，這過程比她想像的更加艱難。原本曾經閃現在腦海的愛、救贖、原諒，
現在全都煙消雲散。
於是她無法面對，還是只能選擇逃。她就這麼盯著苦苦哀求的夫婦倆，遏止著心中的恨意
，腳步不斷地向後，往門外退去，直到最後的一眼是看見夫婦倆對著她的方向哀痛地下跪
、大聲地哭喊道歉，她立刻轉過身往樓下跑去。
左道士在屋外抽著菸，瞥見小安失魂一樣地走出來，吐了口煙，並把菸盒遞給小安，問道
：「要不要抽一支？」
小安無神地沈默了一會兒，接著伸出手小小聲地說：「媽最討厭爸抽菸。」左道士立刻遞
給她一根菸，並幫她點燃。小安一下就大力地吸起來，吸得她嗆到不斷咳嗽，邊哭邊大罵
：「幹，這什麼鬼東西啊？」
左道士在一旁說道：「菸不是這樣抽的。妳要把所有困擾著妳的念頭，慢慢地吸進身體裡
，靜靜沈澱，輕輕吐，讓一切變成煙被風帶走，這樣妳就會舒服點了。」
小安很快地就學會了如何抽她的第一支菸。左道士在一旁看著小安的身影，經歷過許多生
死、甚至比許多人都更瞭解生死的秘密的他，都不禁為眼前這個英雄的女兒感嘆起來。他
知道，她並不是在抽菸，她只是想更接近爸爸一點。
手中的菸抽到熄了，小安也稍微冷靜下來，轉過頭問：「下一步怎麼做？」
＊
「我叫鬼差和另外一隻鬼等我們一個時辰，先請他們去我主持的宮裡吃個水果喝個酒休息
一下。」左道士載著小安往郊外騎去，一邊向小安解釋剛剛發生的事。
「你說另外那個男人，也是鬼？」
「對，祂叫阿鴻，說是被妳爸救了的那個孕婦的弟弟。原本是想來向妳爸報恩，沒想到卻
遇上妳爸報仇。還好祂阻止妳爸做傻事，這恩也算是真的報了。」
繞過幾個彎，路燈也逐漸稀少了起來，兩旁也僅有零星的住宅。再騎上了一個小坡後，剛
看到前面宮壇發出的光火，就跟著聽見了吵鬧聲。兩人下車後看見了黑鬼差和阿鴻有些酣
醺地喝著酒、大聲暢聊著，而白鬼差則在一旁吃著水蜜桃，露出一臉幸福美好的模樣。
「辛苦啦鬼差大爺，忙著抓惡鬼，都沒時間好好喝酒吃東西吧？」
白鬼差見到兩人來了，把水蜜桃籽丟在一旁地上，斥責著說：「也未免太久，你們再不來
這兩個傢伙就要喝到掛了！」
左道士心裡想著那幾支好酒竟然就這樣快被祂們給喝完了，但還是得掛著笑說道：「來來
來，我這不就把人給帶來了嘛！我們就趕緊開始吧！」他只想要黑鬼差跟阿鴻趕緊放下手
上的酒。
左道士將大家帶到樹林邊的一棵大榕樹下，樹上垂掛下來一條破爛的繩索，左道士伸手一
拉，樹林外圍的土地上面立刻竄起一條更長的紅色繩子，像是個圓一樣將整片樹林圍住。
繩子上遠看像是寫有密密麻麻的墨色字符，並且大約五步遠就吊著一個小鈴鐺，發出清脆
而逐漸微弱的聲響。
阿鴻好奇地靠近，並想要觸碰那條懸在人的胸間高度的紅繩，左道士一看立刻喝止，卻已
來不及，阿鴻一碰到紅繩，繩上的鈴鐺又立刻劇烈震響，接著只見阿鴻往身後彈飛了五公
尺，重重地跌在地上喊著痛，小安趕緊去幫忙把祂扶起來。
「這繩子上有太子爺降下的符咒，是用來圍困鬼怪的法器，不是人千萬不能碰啊！」左道
士解釋這繩子的來由。
「居然可以得太子爺賜下捆仙咒？你這道士看起來一臉頹樣，沒想到還是有些真能耐。」
黑鬼差走近到離那紅繩一步遠的距離，看著上頭的符文，回頭對著左道士問道：「不過這
是用來困住鬼怪的，你現在連那怨靈的蹤影都沒看到，你是要捆什麼？」
左道士這時露出一抹早就做好準備的微笑，對著小安地方想挑了挑眉，說道：「我這就是
先準備好魚網跟魚餌，還怕大魚不來嗎？」小安跟著喊腰疼的阿鴻一起站了起來，她雖然
早就知道自己是「餌」，但看見左道士這表情，心中還是有些不安。左道士接著說：「我
會用小安的血在這陣裡開出一道口，讓胡先生得以透過親人的血進到陣裡困住，接著就是
您們二位鬼差大爺的事了。」
黑鬼差鼓起掌來，喝采道：「聰明，聰明！」
白鬼差倒是半開玩笑地譴責起左道士：「這麼好的方法你怎麼不早點提，枉費我跟黑哥折
騰了這半天！」
小安這時候覺得有些怪，但她還沒意識過來時，阿鴻立刻衝上前去扯著左道士的領口，對
著他吼道：「你想對英雄做什麼？我還以為你是帶著他的女兒來救英雄的好心人，結果你
現在居然說你是在設陷阱給英雄跳？」
白鬼差走上前去把阿鴻推開，對祂斥喝道：「祢在幹什麼？懲治怨靈本來就是天經地義，
祢阻止我們就是妨礙公務、有違天道！」
阿鴻想再衝上前去阻止左道士，卻被黑鬼差從後頭拉住，也對著祂訓斥：「祢為了一個怨
靈阻撓鬼差，小心祢一起被打入地獄，不得投胎轉世！」
阿鴻不服，儘管被黑白鬼差前後夾圍著，甚至以下地獄作為要挾，祂還是奮力地吶喊：「
胡英雄是英雄！祂才不是怨靈，你們這些鬼差、臭道士有沒有搞錯什麼？一堆生前作姦犯
科的惡人死了都還能徘徊在人間搶供品，你們卻要這樣困獵一個英雄？說什麼天道？天道
就不會是錯的嗎？你們的心都被啃了嗎，你們不會自己判斷嗎？」祂聲嘶力竭，手指一一
指著黑白鬼差和左道士，但他們的表情毫無一點動搖，於是祂回過頭向小安接著吼道：「
胡小姐，你必須阻止這個道士和鬼差！他們要把妳的英雄爸爸抓下地獄！妳必須阻止他們
！」
小安呆立在原地，她看向用盡全力要捍衛爸爸的阿鴻，看向依循天道要捉捕爸爸的黑白鬼
差，最後她看向左道士，開口問他：「你要我相信誰？」
左道士輕輕地笑了笑，回答：「真正的英雄誰都不會信，只會相信自己。」
小安沈默了一會兒，點點頭說：「我懂了。」接著她看向阿鴻，「沒關係，阿鴻，沒關係
。我不希望我爸成為怨靈在人世作亂，我想要祂永遠是英雄，所以......我會幫忙一起抓住
祂，剩下的就交給祢們說的天道吧。」
「怎麼這樣......」阿鴻急了起來，才剛要踏出一步，就被白鬼差從身後擊上一掌，就這麼
昏了過去。
白鬼差把阿鴻拖在地上走，對著其他人說：「這傢伙我來處理，你們趕緊先忙。」
＊
小安照著左道士的指示，先是又割開了手指，在大樹下的銅盤滴上一滴血，接著拿起手電
筒和招魂鈴走入樹林之中。她在心中默數著走了四十九步，回頭已全然看不見宮壇的燈光
，身後盡是被林葉遮擋的陰暗無光，她不禁全身泛起了雞皮疙瘩。
「當妳感受到最深的恐懼時，就搖鈴呼喚妳爸爸。」左道士是這麼跟她說的。
雖然如此，但在這陰暗的樹林裡頂多只能說是毛毛的，更別說最深的恐懼了。小安就拿著
手電筒和招魂鈴，思考著什麼時候才是搖鈴的時機，自己是不是少做了什麼？儀式會不會
失敗？但才剛這麼一想，就有一陣沙沙的聲音由遠而近地傳來。
小安愣了一下，接著慌張地開始將手電筒四處照看，被這麼一嚇，她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就在此時手電筒的光線竟然照到遠處浮著一張蒼白陰森的臉，小安一時之間手足無措，竟
然就把手電筒給關了，她也焦急地譴責自己怎麼這麼蠢，難道以為看不到就代表不存在了
嗎？
不，即使四周突然沉靜得只剩她不平穩的呼吸聲，但小安仍然感受得到一股惡意在逼近。
她立刻再次打開手電筒，燈火一照，那張臉竟然緊貼在她的身前不到一步的距離，而且正
高舉著一把利刃要刺向她的胸口。小安尖叫逃開，在剛剛的那瞬間，她看見了那張臉——
是余舜。
儘管余舜看起來是用走的，但小安再怎麼奮力奔跑也無法將距離拉開。夜裡的樹林裡有太
多阻礙，她的腳被拐得發疼。而余舜跟在她的身後每一次揮舞著手中的刀，都是如此真切
地要置她於死地，她的心臟劇烈地跳動，直盯著隨時可能剖開她卑微生命的刀刃，她無助
、絕望，並且深切的恐懼著。
突然小安被樹根絆倒而跌在地上，她已無力將自己支撐起來，而余舜就在不遠處朝著她走
近。她想起了爸爸，想起了手上的招魂鈴，於是她大力地搖盪出清脆聲響，並張口不斷叫
喚爸爸，在那一刻，她是確實地遺忘了爸爸已經逝世，由衷地相信，就如以往一樣，爸爸
總是會在她需要的時候英雄式地登場。
余舜的臉上毫無情緒的變化，手中的刀依舊無情地在黑暗之中揮砍，小安的腦海裡浮現了
透過監視畫面及各種轉述，她曾經幻想過的每一個畫面：她彷彿那位懵懂的國小男童，還
未曾看懂世界，就先看見了殺戮；她彷彿那位孱弱的老婆婆，灑落一地原本要削給家人吃
的香甜蘋果；她彷彿那位孕婦，無力逃跑而蜷起身子，只為保住腹中還未出生的孩子。
那些畫面浮現在她的眼前，於是她又彷彿看見了那時候的爸爸，看著眼前的殺手無情地斬
斷每個人生命中的美好與冀望，於是他從驚訝、懼怕，轉而憤怒並勇敢，衝上前要阻止這
一切悲劇的發生。
小安看向余舜，眼淚不再流下，她奮力站了起來，趁著余舜揮下一刀落空時，用力握著手
上的手電筒，準備要往余舜的方向砸去。突然，一陣狂風襲來，四周響起了紛亂細碎的鈴
鐺聲，余舜被一股黑影給拽倒地上。小安來不及收回力氣，便也跟著往一旁踉蹌了幾步撞
到樹邊上。
那黑影奪下余舜手中的刀子，並紅著眼發狂大喊著，將余舜壓在地上一刀接著一刀砍殺，
余舜已無力反抗，但黑影未曾停下手上的刀。小安知道那是爸爸，但祂現在已不是祂，祂
是一個被殺意、復仇與憎恨籠罩的怨靈。一刀接著一刀，余舜身上淌出的血飛濺在祂的臉
上，小安覺得那樣的面目可怕，彷彿和余舜殺人時的冷血一樣。
「夠了，夠了......」小安朝著那怨靈走去，心中已經沒有了恐懼，而是由衷的不捨。她走
到祂的身旁蹲下身來，伸出手撫摸祂猙獰而扭曲不成形的臉，不捨地流下淚來，看著祂的
眼，說道：「祢不是我爸爸，祢不是胡英雄。我爸爸，胡英雄，他的眼神很溫柔的，媽媽
說她就是被那樣溫柔的眼神騙到手的。」
小安不知道祂聽不聽得見，但無論如何她只希望爸爸趕快想起，這個世界不要更多的恨了
，他們永遠是深愛著祂的，於是她繼續說：「他很愛笑，他說著自以為幽默的話時會自己
笑，眼角皺得魚尾紋都跑出來，很難看，但我好喜歡看到那樣子笑的爸爸。」
怨靈手中的刀依舊沒有停下，但卻慢了下來，多了一些遲疑。小安看見了，知道明白爸爸
是聽得見她所說的話的，她相信爸爸正在和心中無止盡的惡意對抗著，她知道那惡意如此
強大，都是源自於他對她們的愛有多深。小安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了，於是她毫無保留地把
她這幾天來，心中一直後悔著沒有對爸爸說出來的話在此刻一次傾訴：
「他很少生氣，他生氣的時候眉頭很皺，眼神很兇，但只有在我太晚回家他很擔心我的時
候才會那樣。祢不是我爸爸，我想見到爸爸，我有好多來不及跟他說的話，我還好想跟他
和媽媽一起坐在餐桌上一家人吃飯，他以前會問我好多學校的事，但我不知道為什麼......
居然覺得他好煩，我都不想回答。......但現在我真的好想、好想把所有發生的事都跟他說
......我也一直在想，是不是我那天晚上可以好好跟他說話、不要抱怨，他就不會發生那樣
的事情。我好後悔、好後悔，但現在一切都已經來不及！」小安傾身向前抱著怨靈，「但
至少，祢可不可以還我那個爸爸，我希望他能有來生，我還想再做一次他的女兒。」
怨靈推開小安，似乎感覺到痛苦，祂抱著頭與小安對望，眼神逐漸柔軟，那些彷彿無止盡
的恨意逐漸化為黑煙蒸發，靈魂只留下了再也來不及給予的愛與無以名狀的憂傷。看見那
樣的眼神，小安知道她的爸爸回來了。
她再次緊緊地擁抱著爸爸，而英雄的眼淚不斷流下，祂哭著說著：「對不起，爸爸真的不
想離開妳們。我真的好痛苦、好恨！我真的對不起妳們......」
「沒關係，沒關係，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小安摸了摸爸爸的頭，就像小時候，爸
爸安慰跌倒受傷的她一樣。
＊
「你這道士竟敢這樣阻撓我們？」樹林之外的陣法前，白鬼差指著左道士喝斥著。
黑鬼差試圖闖入樹林之中，卻被那一圈紅繩阻擋在外。祂們那時候竟沒想到，左道士的這
陣法只容許經過引血開道的怨靈通過，原本以為是漁網，沒想到反而是個保護網，太子爺
的捆仙咒可是連神仙都能擋，鬼差當然更是闖不了。
「你該知道你做這有違天道的事，會有什麼下場？」白鬼差氣得跳腳，
「我奉的是太子爺，一個最善於違棄天道的神，我們更在乎的是天道之下的人情。」左道
士站在宮壇的供桌邊，和他身後那尊太子爺像一樣擺著從容的表情，愜意地吃著桃子看兩
個鬼差用盡各種方法想闖進樹林裡卻徒勞無功，繩上的鈴鐺不斷地響著讓他覺得耳朵有點
痛。
被繩子綑在一旁的阿鴻也早已醒來，誇讚道：「好個道士，真虧我沒看錯你！」
左道士把吃剩的桃子籽丟在祂身上，說道：「少打馬後炮！」下一秒他瞥見樹林裡閃晃著
手電筒的光火，露出了一抹微笑，並對著鬼差說：「快看看，祢們要抓的怨靈這不就自己
走出來了嘛。」
黑白鬼差看向樹林裡，見到英雄和小安牽著手走了過來，立刻擺起要準備對付怨靈的架勢
，但兩人定睛一看，發現英雄身上的戾氣已經消散，祂的表情雖然依舊哀傷，卻是平和良
善，完全沒有身為怨靈的跡象。
「這......這......」黑白鬼差看向對方，彼此都說不出話來。
英雄父女倆穿過了紅繩結界，來到黑白鬼差面前，英雄立刻向祂們跪了下來，並磕頭說道
：「對不起給祢們添了麻煩。我確實太恨......恨為什麼這個人可以就這麼摧毀我的人生，
我的心揪得好痛，痛得我再也無法控制我自己......」
「哎哎哎！英雄別這樣，快起來、快起來！」黑鬼差趕緊彎下身子把英雄給扶起來，「我
們兩鬼差的工作是捉拿違逆天道、擾亂人世的怨靈，祢現在不是怨靈，是英靈，我們招待
祢都來不及了，哪還能抓祢下地獄？」
「既然這裡沒有怨靈，我們也該走了，不過最後還有個任務：我必須消除祢女兒今晚的記
憶。」白鬼差轉過頭來看著小安，話都還沒說完就拿起羽扇準備動手。
左道士和阿鴻立刻衝到白鬼差和小安中間，左道士率先說道：「等等吧，讓他們父女倆告
個別吧，就當作是給英雄的報償？」阿鴻在一旁也拼命點著頭附和。
白鬼差看向一旁的黑鬼差，祂也說道：「白兄，就讓祂們道個別吧，讓英雄無罣礙一路好
走，女兒記憶早晚也會被消除，也算是好事一件。」
白鬼差哎了一聲，揮了揮羽扇示意他們父女走吧，還提醒了一句：「要快啊，這有違天道
，久了會遭殃的。」
＊
父女倆並肩坐在壇裡的長凳上，小安一直沒有開口。
英雄握住小安的手，說道：「沒想到能有機會跟妳告別。對不起，爸爸沒辦法再保護妳和
媽媽，還有爺爺、奶奶。我很自責，一直在想當初是不是不該去制止，然後就陷入無盡的
恨意裡，但後來我......」英雄說到這裡忍不住哽咽了起來，「我明白了我真的沒有辦法眼
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如果時光倒流，我想我還是會這麼做，因為當我看見車上的那些
人......我就想到了妳們。」
小安還是沒有說話，她終於知道為什麼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沒有流淚，因為她一直都不覺
得自己真正與爸爸道別。而如今，卻是時候了，她的全部都化作眼淚靜靜地流，已經無法
言說。
「撫恤金......」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英雄自己也一度說不下去，「應該還夠你和媽媽、
爺爺奶奶生活。小安，能不能答應我，代替我，之後好好照顧他們？」
小安搖頭，她不想，她如果答應了不就代表爸爸真的離開了嗎？她不想面對那樣的事實，
所以她摀著臉不斷搖頭，她低聲哭喊著：「不要......我不要......」
英雄抱著小安，小安沒有回抱回去，因為她感覺到那一次擁抱，是最後一次了，她無力面
對這樣的別離，她全身哭泣顫抖而無力擁抱。
黑、白鬼差走了進來，提醒他們：「時候到了。」白鬼差走到小安面前，拿著羽扇準備讓
小安忘記今晚發生的所有事，小安意識到，有些話再不說就永遠沒機會了，於是她擋下白
鬼差的羽扇，雙臂擦乾眼淚，深呼了一口氣看向站在後頭的英雄，對著祂說：「我會代替
祢照顧好媽媽和爺爺、奶奶，祢不用再當誰的英雄了，自己在另一個世界保重、好好過。
」
英雄微笑，點點頭。小安閉上眼睛，鬆開手，讓白鬼差的羽扇揮過她的眼眸，讓一切都像
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夢。
＊
那天，阿鴻帶著英雄來到婦產科，阿鴻跟著產房外跟著外頭的家人不斷地在原地繞來繞去
，而英雄則是站在外頭，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天。
他們接著聽見了嬰兒的哭聲，家人們開心地相擁歡呼，而英雄看見阿鴻只能站在一旁，無
法成為其中的一員，但祂臉上還是掛著感動的笑和眼淚。
一陣子後，祂們來到嬰兒室，看見阿鴻的姐夫將手伸進育嬰箱裡觸碰嬰兒的小手，而那小
小的手也輕輕握住它的爸爸。
阿鴻轉過身來向英雄跪下，斗大的淚珠不斷低下，他甚至連頭都磕到了地板上，祂顫抖著
身子對兩人說著：「謝謝，真的很謝謝祢救了我姊和她肚子裡的孩子！」
一段時間沒有聲響，阿鴻抬起頭來看向英雄，只見英雄伸著他的指頭，已經哭得臉皺成一
團。英雄想起了剛出生的小安，也曾經像那樣地握住他。
「太好了，太好了。」英雄哭著，也笑著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