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馬和茂平大我三、四歲，都是村子裡的孩子，長得比一般的中學生還要高大。
桐馬黝黑瘦長，一雙三白眼盯著人發毛；茂平粗壯魁梧，就算曲起嘴角微笑還是一臉粗獷
。
孤身一人的我，很快就被他們盯上。
「喂，你叫什麼名字？」
「沒看過的臉呢，你從哪裡來的啊你？」
某天下午，我一個人在河邊拍著籃球玩，桐馬和茂平兩個人靠過來，身影像山一樣壟
罩著我。我把答案告訴他們，卻換來一頓譏笑。
「什麼嘛！原來你就是沒用阿政的兒子啊！」
「我爸說，就是因為阿政太沒用所以才會讓老婆跑了。」
我後來才知道，我爸爸年輕的時候，在鄉里間也因為吊兒啷噹而聞名。
「才、才沒有呢！」我慌慌張張地反駁。
「哦？那不然她為什麼要跑？」平頭的茂平故作天真地問。
「笨蛋，」黝黑的桐馬拉長了音，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容。「如果不是因為老公沒用，
那就是因為兒子沒用啊！沒用的兒子不要也罷。」
「才不是！」我大喊。「我才沒有沒用！」
「喔喔，生氣囉？幹嘛那麼認真，跟你開開玩笑罷了。」
「果然都市人的器量真小哪！比你雞雞還小。」
他們的語氣聽起來好像生氣了就是我的錯一樣。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於是扁著嘴不
說話。
「幹嘛啦，開個玩笑而已。」茂平笑嘻嘻，「果然生氣了喔？好啦！跟你賠罪就是了
。」
真的是在開玩笑嗎？「一點都不好笑。」我繃著臉說。
「喂喂，不然這樣好了，為了表示我們的歉意，我們來幫你特訓如何？」桐馬忽然彎
下腰靠近我。
「特、特訓？特訓什麼？」
「讓你不要跟你老爸一樣沒用的特訓啊！」桐馬呵呵笑。
「我才不會沒用呢！」我生氣地抱著球轉身，沿著河岸走開。「我要回去了。」
茂平和桐馬追了上來。「這麼快就要回去了？難得我們想跟你交朋友。」
「對呀！自己一個人很孤單對吧？」桐馬說，「我們來當你的朋友，一起玩，怎麼樣
啊？」
我半信半疑打量著他們，他們兩人雖然看起來有點可怕，但應該不是壞人。而且我實
在太想要有跟我差不多年紀的朋友了。
「好啊！」我點點頭。「那我們要玩什麼？」
「我們來玩球。」桐馬忽然將球從我懷裡搶走，轉身跳投，把球扔進河裡。
「我的球！」我大叫，看著球濺起水花，浮彈起來，順著水流愈漂愈遠。
「誰撿到就是誰的。」茂平大喊。
他們接連撲通跳下半腰高的河水，絲毫沒有猶豫，我牙一咬，只能跟著入河。
這場水花四濺的搶球比賽介於殘酷和遊戲的中間，每每我好不容易將球搶入懷裡，下
一秒又會被人高馬大的他們挖走。
而在爭搶碰撞的時候，不知道是桐馬還是茂平，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他們幾次將我
牢牢壓在水裡，我得拚命掙扎，才能衝出水面喘氣。
好幾次，我都以為我會死掉。
最後我放棄搶球，狼狽爬上岸時，耳裡聽見茂平和桐馬的笑聲。
「沒用的傢伙就要好好鍛鍊。我們很好心吧？免費特訓啊！」我的球在桐馬豎起的食
指上，像地球儀一樣快速轉動。
「沒用的傢伙我們才不要跟他當朋友！」
那天下午，等他們玩膩時，烏鴉正高高飛過紫色的天空，發出淒涼的叫聲。
「哈哈哈，真好玩。」
「下次我們會去你家找你，我們會幫你變有用的。感謝我們吧！」桐馬他們臨去前拿
走我的球，留下這句，讓我的心像丟入水裡的石頭一樣，直直往下沉。
在越來越深沉的暮色裡，他們離去之後，我才發覺之前的我們有多嘈雜，潺潺的河流
和四起的蛙唱蟬鳴有多寂靜。
基於我年幼的自尊，當家裡人看著我渾身濕透地回到家而大驚失色時，我只告訴他們
我和朋友到河裡去玩了，其他什麼都沒說。
要是讓大人介入小孩子們的紛爭之間，那就是打小報告，那樣不行，這一點，我還是
知道的。
而且說不定，桐馬他們不是真的心懷惡意欺負人，是真的想把我訓練好。
「連到河裡游泳都不知道脫衣服，果然是阿政的兒子。」爺爺看著奶奶她們把我趕去
浴室時，這麼搖頭嘆氣。
果然還是挨罵了啊……。
那天晚上，我趁大家都睡了的時候，偷偷把汪助抱進我的被窩，汪助縮在我懷裡，伸
出小小的舌頭，輕輕舔著我的臉頰。
沒什麼，我只是想抱著一些柔軟溫暖的東西睡覺，就只有這樣而已。
隔了幾天，桐馬和茂平果然依照承諾，一大清早就來爺爺家找我。
我在房間裡，先是聽見有人大喊：「小勇——！」接著是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小勇—
—！」最後，兩人大聲合唱。
「小——勇——！」
跑到門口一看，桐馬和茂平兩人手裡拿著捕蟲網，肩上揹著背包，一看到我，臉上就
露出笑容。
「哎呀，是桐馬和茂平啊！」奶奶和伯母聽到聲音，也跟著來到了門口。「找我們家
小勇出去玩嗎？」
「我們想找小勇去抓獨角仙。」桐馬和茂平這時候完全像是乖孩子一樣。
「太好了呢！小勇，交到朋友了。」奶奶笑瞇瞇地，「午餐不回來吃吧？奶奶去幫你
做便當。」
要是他們又再捉弄我怎麼辦？但我說不出口我不想去。我不想認輸。
「你們要去哪裡抓蟲呢？」大伯母問。
「我們要去山裡。」
嗓音一落，我注意到大伯母的臉色僵硬了起來。太好了，她是不是希望我不要去？我
在心底不停對她發射電波：我不想去、我不想去、我不想去……。
「這樣啊，那樣注意安全唷！不可以跑到祠堂之後的後山裡去啊！」大伯母笑容有些
勉強。
太令人失望了，大人跟小孩果然沒有辦法溝通嗎？我放棄對大伯母傳送心電感應，轉
而思索大伯母些微異樣的神情。
山裡果然有什麼嗎？但是如果真的有什麼，為何又不阻止我們去？
就在我腦子轉個不停的同時，奶奶把便當準備好了，背包裡還放了二伯伯買給我的巧
克力和糖果，水壺裡也灌滿了清涼的麥茶。
「路上小心，小勇。跟朋友好好去玩吧！」
奶奶笑瞇了眼，她是真的很高興地以為我交上朋友了。這下子我更說不出口我不想去
了。
「走吧！」茂平先踏出庭院了，桐馬卻遲遲沒挪步。我順著他的眼光，發現他正注視
著睡成一圈，窩在庭院狗屋裡的汪助。
「快、快走吧！我等不及了。」我慌慌張張推搡著桐馬，把他帶出了庭院。
為什麼突然那麼焦急？
我也說不上來，我只是不喜歡他盯著汪助瞧時，別有深意的眼神和笑容。
***
一踏入山裡，感覺空氣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清涼舒爽的風吹拂過我汗濕的臉頰，震耳欲聾的蟬噪蟲鳴，自四面八方湧來。
「好厲害……。」我喃喃自語，抬頭上望，林葉在頭頂交纏，藍天支離破碎，陽光從
葉隙間灑落，鋪了滿地斑駁光影。
桐馬帶領我們走了許久，在山裡繞來繞去，我回頭望著來時路，早已隱蔽在濃密的樹
林之間了。
「喂喂，我們可不是出來郊遊的。」看我一臉悠哉，桐馬把飼養箱往我懷裡塞。「拿
去。」
對了，今天是要來抓獨角仙的。
「為了證明你是一個有用的人，抓個一百隻吧！」桐馬說。
「什麼？」我愣愣地看著他。「怎麼可能抓那麼多啊！」
「也是呢，小勇果然沒用。」茂平在旁邊瞎起鬨。
「一百隻根本不可能，你自己先抓抓看啊！」
「我抓過啊，去年。」桐馬靜靜地說。「賺了好大一筆。」
「騙人。」
「才不是騙人，我可以證明。」茂平跳出來說。
我一下子看向桐馬，一下子看向茂平，他們兩個對付我一個，我根本毫無勝算。
「算了，抓就抓。」反正他們大概是在開玩笑吧！等時間過去，就算沒抓完一百隻，
還不是一樣要下山。
我們繼續往山林深處邁步，然而就算處處蟲鳴，別說是獨角仙了，就連蟬或蝴蝶也沒
看到幾隻。
或許是因為不見蟲影，桐馬的臉色也愈見陰沉煩躁，每每查看完一株株櫟樹樹幹後，
指使茂平和呼喝我的口氣也越來越差。
「怎麼搞的？之前來明明一大堆……。」
桐馬碎碎念了半天，帶著我們在山裡瞎闖，最後神色一凜。「好，走吧！」
「真的要去？」茂平問，他似乎知道桐馬想去哪，因此有些猶豫。明明比桐馬還壯，
他在桐馬面前，卻連氣勢都像矮了一截。
他們倆的對話我摸不著頭緒，只覺得隱隱約約不太妙。
「那個，我想回去了喔……。」我說。
「你以為你現在走得了嗎？」桐馬拋給我一個冷酷的眼神，便離開小路，轉身和茂平
一起往更為陡峭的草坡走去。
我也是這時候才發現大事不妙，頭一次上山的我，根本不熟這裡的山徑，更何況那些
路徑只是眾人踩踏出來的、雜草稀疏的土徑，在樹林間縱橫交錯，難以分辨方向。
難怪奶奶都叫我不要一個人入山，原來是因為這樣。
「等、等等我！」我呆愣半晌，發覺桐馬他們早已走遠，連忙追上。
背包在我身後隨著我奔跑的步伐跳動，我氣喘吁吁跑上坡，在一塊略見平緩的林間空
地，我看到桐馬他們站在一座覆滿青苔的石造小祠前面，急忙在他們身後煞停。
「你不是說要回去？」茂平斜眼看著我嘻笑，他早就知道我除了跟著他們之外，也沒
有其他路可行了。
一見到那小祠，大伯母的叮嚀又在我耳際回響。她告誡過我們不要去到祠堂之後，難
道桐馬他們忘了嗎？
祠堂之後，是一道更為狹小隱蔽的野徑，兩旁林木高聳，上頭綁著染著青苔的稻草繩
。小徑野草蔓生，蜿蜒到綠意繚繞的森林深處，有股閒人勿入的神祕氣息。
「喂，回去了啦！」我盡量不要讓我的聲音流露恐懼。
「膽小鬼，你想先溜嗎？」茂平罵道，他的聲音也比平常尖細。
「不然我在這裡等你們好了。」我說。「你們好了叫我。」
「你要是留在這裡，」桐馬的眼光很冷淡，「我們回來就走別條路，你就在這裡等到
死好了。」
「才不會死，」我回嘴，「爺爺他們沒看到我回去，會來這裡找我的。」
「頭腦還真機靈啊，」桐馬聲音沉冷，「不過那也要看是霧魔先找到你還是家人先找
到你。」
我花了一秒鐘才明白他在說什麼。
「我爸爸說才沒有霧魔呢！」不過爸爸當初說的不是這樣，他只是說那些是古老的傳
說，他從來沒見過。
可是萬一傳說是真的，那該怎麼辦？萬一霧魔在爸爸出生以前出現過呢？
「沒用的爸爸說沒用的話。」茂平這臭傢伙又在說人家沒用，幼稚鬼！才不理你，哼
！
「有沒有，你留下來不就知道了？」桐馬的臉上似笑非笑，他逕自穿過祠堂，帶著茂
平往後方小徑走去。
我又猶豫了老半天，才匆匆掏摸出一顆糖果，往小祠堂前一放，接著一合掌。「請保
佑霧魔不要出來。」根本來不及細思文法對不對，我掐緊背包肩帶，趕著追上他們幾乎消
失在樹林間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