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花園與空殼虎鶇：《攻殼機動隊》的兩種眼光（上）
看完《攻殼機動隊》之後，我已經決定要立地成佛了。
當然不是心存好心口說好話的那種立地成佛，而是放下屠刀的那種。看到眼中的西施其實
是從西方極樂世界來接引的紙紮人，我的眼中一片白光，喉頭一甜，登時就要吐出一口血
來，只好慈悲喜捨把屠刀好好地放下——往西施身上招呼過去。
西施當然不是史嘉蕾．喬韓森。到底誰能夠得罪服裝設計，全場都穿著羅琳亞肉色款的緊
身衣，卻還是讓觀眾美暈在螢幕前面呢？紙紮人指的是2017年的真人電影版《攻殼機動隊》
當然我知道，《攻殼機動隊》系列作，不論是電視版、劇場版、電影版都可以算是從士郎
正宗的IP(Intellectual property)智慧產權的發展。所以這些作品都應該視為平行宇宙
的創作，雖然可能共享世界觀，共享角色名與造型，但當成兩種不一樣的作品是最好的。
雖然心中把上面那一段話像是念往生咒一樣從開場一直念到結束，可是他塔奇克瑪的，我
果然還是沒有辦法接受啊。這已經不是平行世界的親戚不計較關係，這是文學作品與《文
豪野犬》的關係。看著螢幕上的素子在旋轉、跳躍她不停歇時，就彷彿看到芥川龍之介變
成一個黑手黨用他叫做「羅生門」的超能力打架一樣。
科技的神異幻覺
一定會有人不服氣，會覺得作為一部獨立作品本身，《攻殼機動隊》電影版本身已經足夠
了，特效絢麗、武打精彩、近未來的cyber punk(賽博龐克)氛圍讓人眼睛發亮又發亮，重
點是女神史嘉蕾就算穿著肉色(以下省略關於女神的三百字諛辭)。我也完全同意，作為一
部英雄電影，《攻殼機動隊》似乎走出了完全不一樣的新方向：《攻殼機動隊》所面對的
世界不是平常蝙蝠俠超人所面對的冷暗大都會，而是充滿異色想像的華麗科技城。犯罪的
手段也與諸多充斥超能力異種格鬥的作品大相逕庭。探討的是電腦與人性之間的種種關係
，也圍繞著人與非人之間的思索。科技本身就可以充滿各種神異幻覺，比魔法更加炫目多
彩，更加充滿魅力。
但就算的確優點明確可見，也不能掩蓋電影版《攻殼機動隊》的缺點。何況上面所說的精
彩，基本就是賽博龐克的風格設計。構想一部賽博龐克的英雄電影是一個很好的想法，不
過如果借用了《攻殼機動隊》的核心，那就得盡可能把本有核心的迷人之處介紹給大家。
不過，當然作為看過系列作品的觀眾與初次接觸《攻殼機動隊》的影迷們很容易淪為彼此
叫戰卻無法溝通的情況。我想要在我翻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白眼還沒回來之前，用兩種不
同的眼光來看看這一部作品。作為初體驗的《攻殼機動隊》觀眾；與作為已經有過系列做
經驗的影迷，兩種不同的觀影角度，都可以證明這部電影嚴肅剛直地在每一個可以失誤的
地方，都犯了讓人想要放下屠刀，招呼西施的錯誤。
充斥綺麗光影的廢墟花園
如果沒有看過系列作品，對觀眾而言，第一個問題就是：「攻殼機動隊」是什麼？
我們知道既然叫做「機動隊」，似乎就是一個小隊，這個小隊似乎就是在電影裡面的公安
九課。但攻殼呢？在電影中唯一一次出現到可能跟攻殼有關的連結，是阪華機械所操縱的
「spider tank」（實際上那不是攻殼車，已經很多影評指出是翻譯錯誤，這裡就不再贅
述）。
在完全不知道這一個機動隊的職責、組織架構時，我們就接觸到了第一次事件。被炫異的
立體投影城市與高科技的設備裝置迷惑，使用新穎的駭客技術發現了犯罪事件，再加上完
全能夠引發恐怖谷效應的藝妓機器人挾持的衝突場景。
然後史嘉蕾脫了衣服(噢噢！)頭上腳下仰躺式自由落體（噢噢噢噢！）颯爽衝破大廈玻
璃帥氣進攻(噢噢噢噢噢！)，明快動態地壓制場面，爽感滿點。讓人覺得那真的是很少見
的觀影體驗。
那的確是。《攻殼機動隊》給予充滿視覺快感的經驗，是毫無疑問的事實。為了要在一開
場就讓觀眾被負載大量聲色光影的畫面懾服，所有角色的台詞、行為、劇情，全都被壓縮
到最低。仔細重新回憶可以發現，《攻殼機動隊》的電影在開場時，是怎麼介紹攻殼的世
界觀？
是最不聰明的方式：字卡。
使用字卡就等於是放棄運用故事本身說故事，而其實十幾秒的字卡，也只是說在那個世界
中，義體人是一種能被實現的技術，而阪華機械則是獨步全球的義體人企業公司。實際上
這一段黑幕字卡，是絕對可以搭配著開頭機械逐漸組裝成人形的優雅畫面，用對話帶出來
的。但導演不要，就是不要。
為什麼？因為後面的故事發展，完全可能證明導演沒有辦法駕馭這一個設定，甚至是一知
半解的程度。這可不是跟《攻殼》系列相比，而是初次接觸電影的觀眾，也能發現的粗陋。
單線式結構與空泛設定
例如結構，這是一則現在已經很少見的傳統單線結構敘事。故事進展一直都是主角蜜拉．
凱莉恩少校在探索自己的個人認同以及面對可能的大魔頭九世的追緝過程。因為故事實在
是太單一，所以導演在劇情發展安排了非常多的衝突動作場景，一個衝突接著一個衝突，
一個武打接著一個武打畫面，對話淪為場景間的過場，很難引導觀眾理解進一步的劇情。
在現代的英雄電影已經可以倒敘插敘補敘談笑間拯救八七個世界的現在，這種劇情結構真
的很難說服人。
再來說世界觀設定。初體驗的觀眾一定會覺得很困惑，在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少類型的人？
從一開始的故事給我們的印象，這個世界有一般人、機器人與生化義體人(在電影設定中
只有蜜拉．凱莉恩是全身義體人的完全版本)。可是在九課的偵搜會議前，明明聽到一般
人是能夠自由地更換生化肝臟的，更不用說九課的成員巴特在一場意外更換了電子眼。那
麼這些人種的不同界線到底在哪？當藝妓機器人說出「救救我」的時候，裡面的是真人的
意識還是模仿行為？
這其實是賽博龐克世界觀的一個經典問題。機器人會夢見電子羊嗎？這個從1968年就開始
追問的問題，許多作品都很努力地解答。只是在《攻殼》電影版中，這個問題甚至沒有被
問出來。導演只透過蜜拉少校召妓然後愛撫真人的短短一幕，表達了蜜拉的迷惘。
這種百合場景可以滿足觀眾嗎？口以。不對，當然不可以（咳咳）。
這樣的問題應該是支撐整個劇情的中心問題，畢竟蜜拉在追尋自我認同時，很大的自我認
同不完全就來自於不知道自己是一個被使用的機器人，還是一個人類放在一個機械身體裡
面呀。雖然這一直都是《攻殼機動隊》的電視動畫版、劇場版盡全力探索的議題，但電影
版顯然沒有想要智慧，我是說沒有想要置喙於此。也就導致了設定的空泛。
設定的空泛不只於此。電影版中，公安九課的組織也鬆散地讓人吃驚。荒卷課長（北野武
飾演）是一個毫無統率力的主管。他在這部電影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少校，不可以
。」但這句話就像是AV裡面女優的「不可以」一樣總是被理解成「很可以」。素子做了一
切荒卷課長禁止的事情，最棒的是得到了快感卻也一點懲罰都沒有，跟AV一樣。另外，電
影中處理的第一個案件非常敏感，涉及阪華高級幹部與國際政要的恐怖攻擊，這麼大型的
案件，照理說應該能夠顯示出九課的獨特地位。但是荒卷課長並沒有展現與各種政治力以
及團體之間靈巧的斡旋談判本領，甚至在威脅阪華的社長時，也只是說：「吼你壞壞再這
樣我要告訴首相。」完全沒有任何老狐狸一樣地奸詐狡猾——雖然北野武的眨眼嘴斜演得
很精湛。
至於最後用一把左輪與行李箱就像個荒野大鏢客一樣幹掉敵人(包含最後大魔頭)的獨行俠
作風，就更顯示他覺得自己是個公安，但不覺得自己是課長呀。還是這是新一代的洗衣機
，新一代的人？槍桿子出政權是吧，哇嘎李媽西打。
而九課以外的成員也都像是人形佈景一樣。我們知道裡面那個愛狗的巴特戰鬥力很威很強
大，還好像有個獨眼的會開槍，其他人呢？就是揹揹槍袋然後從廁所窗口塞進來，或是坐
在直昇機飛來飛去。最驚人的是，九課沒有任何的反駭客能力、反監聽能力、反追蹤能力
，甚至沒有一個有系統的中樞情報指揮武力系統，只有豪華的簡報設備而已。這不是公安
九課，比較像是庶務九課的設計。而且在九課戰鬥時，其他政府組織呢？這是一個真空的
世界，裡面唯一的維安機構好像只剩下九課以及阪華集團的保安先生們。作為一個這麼繁
華的大都會，這樣的安全保險像是更衣室置物櫃等級的。
講到成員應該來好好說說裡面的角色設計。就算再怎麼視為獨立角色，但是經過一年的訓
練，軍銜是少校的蜜拉卻讓人懷疑是不是剛從中學一年級升學。對於自我認同的焦慮像是
花樣少女。而且在劇中，蜜拉鮮少有主動積極引導劇情的行為。一個沒有決斷力的人，就
只能在對方設好的局裡面，被動地引導到一團又一團的大小衝突之中。
不過旗鼓相當的是，對手九世也是個中學二年級生。製造了多起犯罪，甚至還運用了多具
人體意識打造了自己的網路架構，還在電影開頭，就很厲害地駭進阪華高級幹部的大腦。
但這麼厲害的犯罪行為，目的是什麼呢？
親，我想跟妳一同漂浮在無垠的網路海洋之中(羞)
是的，就只是一句這麼少年情懷總是詩的浪漫話語，讓他所到之地無處不是屍。在之前他
曖昧的警訊「不可信任阪華機械」就讓人懷疑他的電子腦是不是被hao123金山殺毒360百
度給侵佔了，按照某國前core江澤民的說法，就是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簡直是
汪洋般的鴻圖大業，鼻屎大的動機目的。
所以在我從炫惑的光影與由熱光學迷彩的近身搏鬥與槍戰構成的動作場景逐漸感到強烈的
審美疲勞時——客觀來說，畫面與攝影非常華美，但是仿九龍城寨的擁擠建築加上飽和度
過高的立體城市影像，太容易讓視覺感動麻痺了——發覺我其實正在觀看一個新打造的廢
墟花園。我很喜歡很喜歡廢墟，那些殘破的建築零件所生長的花園有一種衰敗的雜亂美感。
但這不應該是一個運用了所有能夠動用的資源：演技精湛的演員、特效高明的後製團隊、
精心設計的攝影畫面、充分思考的武術動作呈現的整體印象。把一整個世界人工砌成一
座廢墟，當成一個漂亮的花器裝幾朵小花，這實在是太浪費了。
而，這都還只是完全不連結前面幾部作品，純粹將這部電影當成獨立作品就可以指出的缺
憾。如果將這部電影視為《攻殼機動隊》的系列作品，這部電影本身有一個最大的，完全
悖離原有設定的矛盾。這不只是與《攻殼機動隊》相斥，更是與賽博龐克的整體世界觀違
和。
至於那是什麼呢？我得再去念2501遍淨口業箴言，容我下次再以一個見過系列作品的靠北
系甜心來說說我的業障百出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