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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幸虧有傳翰介入，這幾日鬼妹相當安分，培雅久違地迎回平靜的校園生活。自從鬼妹
沒再找麻煩之後，周圍的同學逐漸敢跟培雅交談，與先前將她視為瘟疫、避之唯恐不及的
態度截然不同。
可是培雅沒有因此交上好友，眾人曾經的冷眼旁觀令她耿耿於懷，只是採取必要而不
傷和氣的客套性回應。她沒想到還是得披上另一種偽裝。
在少去學校方面的負擔之後，最主要困擾著她的就屬二姑姑跟姑丈。二姑姑的神經質
是枚不定時炸彈，若不是培雅心細，盡可能避開二姑姑的所有引爆點，再加上心性堅強，
否則早被逼瘋。除此之外，她還要小心提防姑丈可能的不軌意圖。
培雅的生活型態已然改變，回家小睡之後在午夜前醒來，接著就是外出時刻。她越來
越熟練，出入簡直如幽靈般無聲無息。
保全一如往常仰頭打呼，睡得不省人事，也許是這個社區居民作息使然，晚上十一點
過後就鮮少有人出入，保全因此跟著鬆懈。
保全毫無警覺心可言的睡姿讓培雅有股衝動，想拿麥克筆在那滿是粉刺的臉上塗鴉。
但是很快打消念頭，反省這種想要惡作劇的心情真不知道是從哪來的。
她帶上門後離開社區，在這種時間只有少數店家仍在營業。經過路邊的雞排攤時，突
然決定帶點東西去探班。
攤位擺出各種食材任客人挑選，過去培雅鮮少吃鹹酥雞，更不曾買過，所以此刻像發
現新世界般好奇地東翻西揀，並揣測傳翰喜歡吃什麼。她從最保險的甜不辣開始夾起，然
後是米血糕、芋頭粿、四季豆……不知不覺裝了滿滿一盤。
這樣會不會太多？培雅端著略沉的盤子考慮著，不過男生的胃口通常比較大，應該不
要緊？
「這些就好嗎？甜不辣要不要切？」老闆是個年過四十的微胖大叔，見培雅點頭後手
起刀落，甜不辣被分切數塊，接著被切開的米血糕扔進鐵盆裡沾粉，跟其他處理好的食材
一起豪邁地扔下油鍋，立刻激烈冒泡，誘人的香味越加濃烈。
「要辣嗎？」老闆架式十足地拿著濾網，把炸物撈起後瀝油。
「一點點就好。」培雅說是這樣說，但老闆灑起辣椒粉相當豪邁，彷彿不用錢似地。
眼看紅色的粉末大量灑在冒著熱煙的炸物上，培雅暗暗心驚，看起來很辣啊！
「剛好兩百元！」老闆遞來裝袋的炸物，培雅付錢接過，暗自希望傳翰對辣的接受度
夠高。
拎著鹹酥雞走著時，整條巷子都瀰漫著香味。培雅終於明白，難怪鹹酥雞被認為是邪
惡的食物，實在香得令人髮指。不知道等等傳翰看到會是什麼反應？總是吃超商的微波食
物應該對身體不太好吧，不過吃鹹酥雞好像也沒健康到哪裡去……
在她猜測傳翰的反應時，前方有腳步聲接近，迎面走來的是個瘦高的年輕男人。她注
意到對方不斷瞧著自己，立刻警覺地靠往路旁，但那男人突然向她走來，硬是攔路，培雅
被迫停下。
培雅緊盯男人，防備可能的突然舉動，並開始退後。深夜果然會有奇怪的人，她想起
傳翰的警告。
「這麼巧？你要去找傳翰？」那人一副跟培雅很熟絡的樣子。她狐疑地打量對方，這
人看起來不超過三十歲，比傳翰年長，可是只令人感覺輕浮。難道跟什麼鬼哥是一夥的？
培雅因此戒心更重，決定只要情況不對，馬上拔腿跑走。
那人困擾地攤手：「不要這麼緊張，我是傳翰的同事，之前你來找他的時候應該有看
過幾次吧？還是你只顧著注意他，其他人都放不進眼裡？」
這種調侃讓培雅很不舒服，跟學校那些屌兒啷鐺的痞子同學完全沒有不同。
「沒關係，剛好讓我自我介紹。我叫阿哲，下次不要再無視我了！」阿哲帶著推銷員
似的笑容伸出手。
培雅當然沒有要握手的意願，阿哲的手僵在半空，終於自討無趣地插回口袋，然後吹起口
哨，煩躁地抓亂頭髮。
培雅不願意多停留，直接繞過阿哲身邊，只想盡快離開，但擔心激怒阿哲所以沒有當
場就跑。
「真好啊，真羨慕傳翰有這麼可愛的女朋友！」阿哲大聲地喊著，整條巷子都聽得見
。
在亂說什麼、我才不是……培雅加快腳步，拐進巷口轉角後立刻跑起來，不時回頭確認阿
哲沒有尾隨。這個人好噁心，僅是短短的幾分鐘就令培雅反感入骨。
越接近那深夜依然燈火通明的超商，培雅越感到安心。
她偷偷在騎樓張望，傳翰背對著門，正在整理櫃台後的香煙。才剛受氣的培雅突然有
個點子，她蹲下來，偷偷觸發自動門。在開門音效的叮咚聲之後，果然聽見傳翰大喊歡迎
光臨。
躲在外面的培雅摀嘴偷笑，有一點得意。雖然平常戴著過多偽裝，不肯輕易示弱，但她畢
竟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當然還是有玩心。
自動門關上後，培雅再次調皮地觸發。這樣反覆幾次，店裡的傳翰不再喊歡迎光臨了
。她看不到裡面的動靜，擔心該不會惹怒傳翰吧？也許現在應該先離開，等等再回來假裝
完全不知情，搞不好可以傳翰還會跟她說這件事、以為是鬧鬼呢。
有了主意之後，培雅維持蹲踞的姿勢慢慢退開，結果在不經意的抬頭間，看到將臉貼在玻
璃窗的傳翰，嚇得坐倒在地，手拎的整袋炸物掉出幾塊米血糕。
傳翰扳著一張臉，讓培雅感到事情不妙，似乎真的玩得太過頭了。她撐地站起，匆匆
走進超商，心虛道歉：「對不起，你生氣了嗎？」
可是傳翰很冷淡，也沒有回話。
培雅心急地解釋：「我只是想開玩笑，沒有惡意……不要不說話啦……」眼看傳翰面無表
情，甚至看都不看自己，培雅急著抓住他的衣服下擺，「對不起啦……」
培雅這樣委屈的模樣，終於讓故裝生氣的傳翰憋不住，當場笑了出來，培雅才意會到
是被反整回來了。「原來都是裝的，還以為你真的生氣！」她不甘心地鬆手，臉頰困窘地
發紅，剛才那樣擔心真的有夠傻。
傳翰止住笑，「誰叫你害我以為是鬧鬼、還是有奇怪的神經病在找麻煩？大半夜的，
一個人遇到這種真的會怕。」
心思敏感的培雅不免以為有弦外之音，「你是不是偷罵我是鬼還是神經病？」
「什麼？才沒有。現在這種時間，自動門自己打開又沒看到人影，當然會以為鬧鬼。
你沒聽過超商界流傳的鬼故事嗎？」
「當然沒聽過，我不要聽，你別說！說了換我生氣噢。」培雅遮住耳朵，迅速地退開
。小女孩還是怕鬼的。那袋香噴噴的鹹酥雞就這樣在她手裡晃啊晃的，很是誘人。
傳翰舉起雙手，狀似投降。「不說就是了。你現在才吃宵夜？」
「本來是想你一起吃的，現在我覺得還是算了。」培雅沒好氣地說，逕自到座位區坐
下，叉了塊甜不辣塞進嘴裡。
傳翰抓了兩罐冷泡茶坐到一邊，默不作聲地看著培雅，她又賭氣地吞了一塊糯米腸。「看
什麼，你想吃嗎？」
「會胖哦。」傳翰的提醒很是故意，惹得培雅不甘心地反擊：「你才要小心呢，每天
都吃一堆報廢食物，一定是你先變肥！」
說完之後兩人互相瞪著對方，誰都不肯示弱。直到不知道是誰的嘴角先抽搐笑出聲，
這才一齊捧腹大笑。
「拿去啦！」笑得整張臉都發紅的培雅撕開紙袋，把竹籤拿給傳翰，傳翰則遞給她冷
泡茶。店內與街上無人，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並肩而坐的兩人。超商的廣播放著千篇一律只
會愛來愛去的芭樂歌，傳翰乾脆關掉。
「這樣更安靜了。」傳翰說。
培雅點頭，現在這樣真的很好，各自沉默地咀嚼食物，卻不感到尷尬。
「你看起來開心多了。」「你好像比較沒那麼慌張了？」兩人同時開口，也許是巧合
、也可能是默契。
傳翰的眼神示意培雅先說話，「對啊，謝謝你。鬼妹……就是上次那個女生，現在沒
有找我麻煩了，我在學校的狀況就好很多。」
「那你為什麼還要在半夜跑出來？」傳翰問。
這直接戳中培雅的另一個痛處，她沒跟傳翰提過二姑姑的事情，那也是深深扎在心頭
的銳刺，可是還不打算跟傳翰說，因為傳翰是個好人，已經幫過她了。而且這種家務事旁
人想插手也沒辦法，她也不想再麻煩傳翰。
「就、就養成習慣了，不小心又偷溜出來。」培雅說謊。
「這樣啊。」傳翰叉了甜不辣跟蔥末，「沒事還是別半夜亂跑，真的很危險。這種時
間出沒的都是一些怪人，你要注意安全。對了……沒有說你是怪人的意思。」
「好。」培雅頓了頓，馬上想到阿哲，夜深之後真的就是另一個世界了，那些原本安
分隱藏的異類都迫不及待地出沒。
猶豫之後，她決定先不跟傳翰提及阿哲的事，反正她只要多加注意、不要再有接觸就
好。
現在另外有其他事情令培雅更在意，是個好奇寶寶的她沒有搞清楚就渾身不自在，趁
著跟傳翰的交情越來越好，她大膽提問：「上次我聽到你跟朋友的談話。你以前真的打過
人？」
傳翰放下竹籤，攤開手掌，翻面讓培雅看清手背，指節處有厚繭跟癒合的舊疤。「嗯
，打過。以前我跟阿鬼常常混在一起，我們都覺得可以當老大，跟人起衝突是家常便飯。
他說我天生就是打架的料，他說的可能沒錯，不管是校內還是校外，只要是打架我都沒輸
過。回想才覺得當時根本是瘋了……」
「好難想像……因為你人很好啊。」
「我從來沒這樣覺得。」傳翰嘆氣，似乎突然變得很疲倦，「聽著……答應我一件事
。將來、不，現在的你就會遇到各種複雜的情況，可是答應我，不要作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情。絕對不要。」
培雅可以理解傳翰的顧慮，「真的會這麼嚴重嗎？」
「當時的我覺得無所謂，直到很久之後。」傳翰抓著冷泡茶，來回轉動瓶蓋。「抱歉
，氣氛變得很沉重。」
「不會啊，我之前在學校的時候，那種氣氛才真的難受。」培雅自嘲，臨時想到似地
拿出手機。「要不要……加個Line好友？雖然你常常都在，但我怕哪天想帶東西過來的時
候你卻剛好沒班，這樣至少可以先聯絡。」
「被人要求加Line還是我人生第一次。」傳翰跟著開起玩笑。
培雅很配合地調侃：「那還不謝謝我？」
傳翰雙手合十，彷彿虔誠拜佛。「真是太感謝了。桌布那個小孩是你弟弟？」
「對呀。」
「好特別，很少看到有年輕人放家人照的。」
提及弟弟，培雅一陣苦澀。因為雙親離婚的關係，所以弟弟特別黏她，過去幾乎是形
影不離。「因為一些原因，我跟弟弟分別借住在親戚家。我們感情很好，想起來會有點捨
不得。而且他那邊的親戚管得滿嚴的，連智慧型手機都不能用，我跟他聯絡的機會變得好
少。」
「男孩子的保鮮期很短，從國中開始就會加速劣化，一直到老都改不掉幼稚的毛病。
要好好珍惜他還小的時候。」作為一個過來人、同時還是現在進行式的傳翰最清楚這點。
培雅煞有其事地點頭，裝模作樣地開起玩笑。「真的，如果變成像你這樣幼稚的大學
生就不好了。」
「出去，現在。」傳翰又故意扳起臉來，裝出生氣的樣子。
這次培雅學乖了，不再心慌，而是跟傳翰繼續鬥嘴。超商幾坪大的空間滿溢著兩人的笑聲
，這真的是培雅近來少有的快樂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