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會很恨別人。無端的恨意。而無端的寂寞和恨意總是伴隨而生，有多恨那就
有多寂寞。
已經累到不會說故事的我，像是坐在有頂天家族裡的那口井旁邊，靜靜不說話，井裡
那隻
其實是狸貓的青蛙閉起唇似一條線。
我拿著冰袋敷脖子，瘀青似的吻痕怎樣都消不去。紫紅色的出血點散在皮膚下面，我
照著內容農場的指示，抹上牙膏又擦去，開了新的牙刷用刷毛試圖抹散瘀血。但怎樣都消
不去。
想起深夜便利商店裡，店員縮在櫃檯裡幾乎看不見身影，我凝視著菸架，尋找新樂園
。
恨一個人很簡單，喜歡一個人卻很難。對別人失望的時候，其實也很難受。恨的裡面
包藏失望。而且有時候，我恨的那些人已經再也不會出現了。我既恨，又捨不得。
我從沒去過兒童新樂園。有一天我私訊一個教我抽菸的高中好友，我說：「我查新樂
園菸的時候，出現的搜尋結果都是兒童新樂園。」
「我們真的有新樂園嗎？」他問。
我一直想知道新樂園到底抽起來是什麼味道。我想知道我太過害怕失去別人的模樣是
不是很咄咄逼人。
有人說，在這個城市裡尋找從曖昧開始的愛情，比看見小綠人跌倒還要難。性就像是
在路上揮手打招呼一樣簡單，卻少有人想要停下來再多說點什麼。
那天我半夜滑著交友軟體，我穿著隔天要上體育課的一身衣服，坐上了一個陌生男人
的機車後座。我攬住他的腰，感受他的燈芯絨外套、他起伏的腹部。二十七歲的男人原來
是這樣。二十七歲的男人聞起來都是這種味道，這種觸感，這種語言。
我靠躺在他的肩上，我想著我至今睡過了幾個男人。每次頭頂上呼吸變沉重時，就知道那
個人入睡了。一個一個從頭開始數，總是會漏掉幾個人。那些人已經模糊了，之後應該很
快就會數不出來了。
其實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自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也許這些事情是一段摸索的過程，
但其實自己也不知道最後會摸索到哪裡。
有時候躺在床上，我會感覺我的身體中間是一段凹陷，這些凹陷來自這三個月我做過
的所有事情。那些事情像是燃燒過後的菸草，焦黑地散落在皮膚上。我想起來以前看過一
個女生說，他每次想起自己亂約砲的那些日子，他就會焦慮到想死。我時常思量著也許有
一日我離開這段時間，我會不會也焦慮得想死。
教我抽菸的好友給過我一張卡片。那天我和他的女友喝酒，在一間昏暗而嘈雜的酒吧
裡，我剛結束晚班的工作赴約，路上我抽著剛買的水蜜桃涼菸。好友晚他女友一陣子抵達
酒吧，他喝了幾口酒，拿出一排名片大小的卡片要我抽。
我抽出的第一張，是一個聞著花的女子側臉，上面寫著「你值得最無微不至的愛」。
好友又抽出一張，說那其實是他想給我的：「痛苦正在離開」。後來我把這兩張卡片都貼
在牆上，睡前我就會看著它們，我想，痛苦什麼時候會離開？我值得最無微不至的愛嗎？
有一次和剛認識不久的網友喝酒，我喝SAPPORO黑啤酒，大概是因為抽菸的緣故反常
地沒喝多少就有點微醺。他突然拿出手機，他說他會問每個網友這個問題，然後記錄下來
。
「你覺得愛是什麼？」
我徹底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茫茫然抽著哈密瓜味道的涼菸。火星圈圈燃燒，紙和菸
草化為灰燼。我想要被愛，但我卻不知道愛是什麼。網友說，愛就是摸索，一邊摸索著什
麼是愛，一邊實踐愛的本身。
這陣子認識了朋友Ｍ，經常和他出去抽菸，然後我幫他拍照。我怯怯拿著手機和傻瓜
相機，替表現欲極強、閃閃發光的Ｍ拍下各種照片。
後來和遇到感情困擾的Ｍ去臺北府城隍廟求籤，我也茫茫然不知道該問什麼才好。我
問城隍爺，我該怎麼辦，我最近的生活過成這樣好嗎？我又問，我會不會穩定下來？然後
我拿到了下下籤。
一生心事向誰論，十八灘頭說與君，世事盡從流水去，功名富貴等浮雲。訟終凶，止
則宜，名利輕，病擇醫，行人遠，婚遲疑，凡作事，且隨時。
解籤的師父要我守之則安。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之後，我和高中好友聊天，他幫我算塔羅。他說我和Ｍ像是在夜裡
冒雪行走的兩個窮鬼，同病相憐。愛不只有一種形式。雪夜裡的兩個窮鬼，用破毯子把自
己包得緊緊的，他們想往哪裡走去？
我摟著懷裡滿滿的恨意，雖然總想拋棄，但手卻放不開。曾經我帶著恨意想打開宿舍
窗戶跳下去，但恨又讓我選擇躺在磁磚地板上無聲痛哭，然後一層層關上紗窗、玻璃窗、
百葉窗簾。每一次趕上捷運，十五分鐘後從五號出口出站，搭上電梯，走進診所。每次五
百塊掛號費，至今十一次。我只要多說一件生活的脫序事件，衝動花大錢刺青、莫名其妙
睡了別人、被網友嚇到崩潰，我的藥袋就會變厚一點。
我的破毯子裡面除了恨，還有總是在那裡的藥袋。我等待最無微不至的愛降臨。我像
是沒有感覺一樣，對陌生人使用我的身體，人盡可夫。事前避孕藥告訴我今天是禮拜幾，
如常感染而流出白色塊狀分泌物的陰道嘴巴緊閉像是井底的狸貓。
某次我因為陰道感染前往保健中心的路上，遇到了高中同學，他說你怎麼瘦了那麼多
。我說我生活一團糟。剛好聊到我的腳踏車在拔智齒的途中在新生南路上被偷了，同學說
，要不要我贊助你買車。我愣住，然後失笑。
我掉了車，掉了傘在酒吧，掉了記憶在陌生男人家裡，也把自己掉在過去的灰塵裡面
。我活得像是數不清的嬉皮女子一樣，抽菸刺青使用自己的身體，然後憂鬱又焦慮。然後
我抓起底片相機，把男人的裸背拍下來洗出來，原本想要再見面的時候把照片給他，卻發
現自己早就被封鎖，然後就這樣引人不快地塞在相簿裡面。
夜裡兩個窮鬼，大概都想嚐嚐新樂園的味道，雖然終於抽到新樂園的那一刻，大概會
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