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沒有情人的哈爾濱工業大學。
在相遇的一開始也許都是這樣的,我與他相識於公寓中的房間,
在一根菸的時間內注意到彼此,之後在雪堆裡第一次真正的對話。然
後好像應該要熟稔了起來,可是又沒有。
我們都用什麼樣子面對全新陌生人?享受旅行生活對我來說還有
一個道理,用嶄新的姿態去遇見、交流,而後徹底道別。不用顧忌真
假虛實,無須重複確認自己給予真心與否,反正說了再見,再也不見
。
什麼是沉重的對一個時刻觀察自己的人來說。像是我與他在初冬
的第一場雪中笑鬧翻滾著,他聚起手中的雪往我身上一丟我便涼了一
身,我將眼前的散雪如浪般往他撒去,他大笑著向我奔來,單手將我
置入身前欲把我壓倒在地,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被他的氣息包圍
,我尖叫了一聲而後轉身在上,他沒有抵抗地平躺地面而後我也躺下
,他翻了個身單手撐頭,在我耳邊輕聲說道:妳真是一個不肯放鬆的
人。
神經病,我說。別告訴我妳現在在想怎麼把這個晚上寫成文章,
他說。答對了,我又說。
沉重是每一個遇見都應當美好,你感覺自己應當在裡面但你並不
,你以為你沉浸於當下但你沒有,你以為你真切的感受著但你做不到
。
寂寞加上寂寞等於什麼。那個深夜我們喝得半醉,我一時興起這
樣問他。空洞啊,雖然對某些人來說等於談場戀愛。他抽口菸,表情
不以為然。噢好吧,我說。那妳覺得是什麼?
我偏著頭不看他,因為知道他正在觀察我,而我討厭又享受這樣
。性愛啊,我這時才望向他,直截了當的說。台灣女生都這麼直白嗎
,我們大陸人會不好意思的,他眼中閃過一絲驚奇半玩笑地又說。我
搖頭,你錯了,哪能這麼說,你這就是以偏蓋全的謬誤。好吧,他說
,那不熟的人加不熟的人等於什麼,他問我。虛偽啊,我回答。
感情的交流總在特定的時刻發生,供一段事實提供被訴說的價值
。我總在平常時分畏懼見到任何與我相干的人,避開曖昧對象慣常用
餐的食堂、避免在行走於校園中時遇見認識的人。獨處時總說是喃喃
自語,任由自己瑟縮在自溺的軀殼之中,活成蝸牛並非所願,實屬莫
可奈何。妳這樣新認識的人要怎麼進入妳的世界嘛?他在某個我措手
不及的時刻突然這樣說。
什麼?
妳需要的是個爺們,懂嗎?把妳嚇得忘記思考的爺們。他帶著審
視的笑容,眼中把我看成了個待征服但骨子裡仍是女孩的女人,而我
喜歡這樣。不准妳分析我,他又說。沒辦法,習慣了,我說。然後下
一秒他突然把我摟入懷中臉龐向我逼近作勢吻我,我驚叫一聲將他推
開用台灣腔道地的罵了聲幹,你在衝三小。
他大笑,台灣腔耶,看看妳和我說了多少次話,腔調和大陸人沒
兩樣,現在總算像真的妳了。是啊,腔調。語言對我來說一直是最崇
高的心裡防線,和我無法共享同一套言語的對象便怎麼樣都難以愛上
,外在吸引力的淺薄終究抵不過靈魂最原始的抗拒。你又知道是真的
假的,台灣腔頂多等於把你當台灣人一樣相處罷了。我冷哼一聲。
喔,那妳覺得我此刻又是真的或假的?他再次逼近我,我們置身
於哈工大校園口的天橋下,氣溫零下二十三度,冷得讓人指尖發疼。
我將手心放在嘴邊哈氣,搖搖頭,很想說但我不敢說,最後還是說了
:對不起,我不在乎。
妳會想我的,我保證。
我在公寓門口和他道別,哈工大這所硬梆梆充滿深灰色水泥牆的
校園中,到底發生了些故事。那時是午後時分,哈爾濱下起了小雪,
我們一同將學校走了一遍。於他而言也許只是悠閒散步,於我而言是
道別這所校園與眼前此人的故事尾聲。他沒有給我擁抱,對我說了這
一句話,而後背對著我舉起右手輕輕一揮,走入被雪天湮沒的氤氳中
。我轉身對自己微笑,突然感到一陣真切的放鬆,故事寫到這裡已經
到了盡頭,我會為這個人留下一些文字,一篇、也許兩篇。有情無愛
,這樣也就足夠。
而後是數個小時過後,晚間的一通不知名電話在我醒睡之際響起
。喂。是我。啊?我上車了,向妳道別。我這才回過神來,重新看了
一次手機螢幕,心頭一震,要自己不動聲色。好,一路小心。
欸妳,還是得和妳說聲謝謝。他的語調平穩而直接,聲音背景是
火車聲隆隆滑過軌道,一陣一陣的像是這個故事終於步向終點,像我
預先鋪排好的篇章,不小心補註了最後一節。謝什麼?我說。
三年了,妳讓我感覺原來哈爾濱也是美好的。
我一時間難以會意,啊是這樣,好一個感覺自己被流放東北的上
海人。嗯,你也讓我此行交換豐富許多。我的搭腔,聽起來竟然那麼
客套,我並非有意,卻再也沒有更多。再見,他說,再見,我說。
而後是終於沒有情人的哈爾濱工業大學。我不必再戰戰兢兢於每
個行走的當下,不必忖度於用餐的選擇抑或整理自己當下的狀態。哈
爾濱,這整座城市在我離開之際與我重新達到完美的平衡,非常陌生
,非常心安,非常莫可奈何的疏離可是我接受並且喜歡。
該怎麼樣才能讓妳好好放鬆?他問。
離開我。因為我喜歡你,所以請你離開。
我在心底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