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生〉
她說她昨晚做了個夢,夢裡,我們一同去了北國旅遊,途中我們竟大吵了一架。她敲著鍵
盤在網路的另一端說,她那時在夢裡非常憤怒,夢裡的情緒清晰到醒來後她仍記得當時她
的憤怒如何巨大,但卻記不得緣由,總之,她在夢裡很憤怒。
然後呢?
她是那樣地憤怒,所以在夢裡,在遙遠北方的我們似乎緊繃到只要誰先輕易地顫抖,這樣
的震盪就可能把對方撕裂。她說她隨後轉了身走出去,她說她要獨自返回台北,她走向玄
關,打開了門,外頭下著會吃人的大雨,沒有半點猶豫,她走進了雨裡。
但我後來開了門走出去,對她說:「算了,回來吧。因為下雨會有很多鯨魚。」
*
我沒見過鯨魚。
有一年剛入夏,清晨我從烏石港的碼頭登船,準備出海。那天一大早我從旅店出發時天還
沒亮,遠方有細細微光,像是宇宙的裂痕,塵埃、星光、艷陽或歷史都會從細縫中流瀉而
出,世界因此被一種粉紫色的霧氣鋪蓋,我騎著車,往宇宙的裂縫而去。
我們沒有人能夠真正抵達裂縫,所有裂痕都會被光線逐漸撐大,而後成為一個嶄新的,更
加完滿的缺口,直到入夜後,世界又會再次收斂成一道新的傷口,在西邊的海平面上,等
著把宇宙裡流放出去的萬事萬物重新收回。
騎著租來的機車,一路向東北,往港口去。港口有零散的遊人,港邊泊滿船隻,外海尚未
滅去的漁火明滅,小漁船緩慢駛進狹窄的水道,逐一入港。聽說有些回來的小船是與賞鯨
團隊合作的漁家,他們會在出海捕魚的同時順便追蹤鯨豚的身影,在清晨入港時便恰好能
回報當日鯨豚出沒的情況。
我不知道那天回航的漁人向鯨豚船家回報了些什麼,這都是大人們的商業秘密。我只記得
啟航時的廣播,船長說,我們會向更外海一點去尋找鯨豚的蹤影,今天會多在大海上航行
一到兩個鐘頭,這些多餘的時數都是免費的,我們會盡可能會帶著大家找到鯨豚。
我終究是沒見到鯨魚。
航行在外海時,許多小小的漁船繞行在巨大賞鯨船的周遭,來來回回地,似乎是不間斷地
再回報些什麼祕密的訊息,那些不被我們所知道的暗號,打在海面上,在還沒被解讀之前
就像浪花一樣破碎,落入海裡,只剩下大魚有機會繼續解碼。
回港的航程據說比平常多了一個多小時,因為我們多花了不少時間往更外海駛去,偏偏又
在回程的時候起了風,船身便隨著風浪一起擺盪,像是我想像裡的鯨的模樣,會拱起背脊
彎成海浪的弧度,撐破海平面,一具一具美好的軀體會完美呈現大海的頻率,把浪潮用身
軀寫成一首歌,一起蕩漾在整個太平洋上。
大船終究不是鯨魚,縱使船身試圖用鋼鐵的身軀把波浪帶進我們體內,我們卻永遠都是走
在陸地上的人,招架不住這樣與海過度親密的交流。每一次灌入體內的海浪,都化成一陣
一陣酸澀,從心頭滿溢到了喉頭。那時我不會想到這些滋味再沉澱過後,逐日地發酵,終
有一日竟也能酸進了鼻頭。
終於上岸的我們,踏不穩碼頭的水泥地,灰白的水泥在我們瞇上眼的瞬間,都化成一道道
波浪,腦海中妄想的浪狂暴地試圖擊碎陸地。踏上陸地的自己竟然片刻有點絕望,想到自
己無法成為一個能與大海親密的人,同時竟然也是一個無法踏上土地的人,那自己到底還
能屬於哪?
那是第一次,也是我唯一一次乘著商業賞鯨船離開島嶼。此後,我再也不曾乘船出海賞鯨
。
後來有好多次機會,我時常在夏季途經烏石港,夏季時分港邊總是擠滿了遊人,在港務大
廳裡整隊準備登船。出港的賞鯨船會鳴笛,一種極度張揚的笛聲,同船上的遊人們一起沸
騰,不知道那些遊人們會不會在那天的出航順利看見鯨魚呢?
廖鴻基曾說:「海洋不可預約,但值得期待。」
據統計,世界的鯨豚有79種,在我們生長的這座島周邊便可見27種,我一種都沒見過,除
了海生館裡頭隔著玻璃窗看見的小白鯨。但在那次出航的很多年以後,我在東南亞的小島
上乘著小小的魚船,小艇抽動馬達答答答往大海上飛奔而去的那天,遠方海平面上緩緩升
起了一尾巨大的白色鯨魚,在烈日之下牠的背部閃著金光,而腹部帶著斑駁的灰藍色塊,
那頭鯨順著高空的氣流漂泊,扭動著身軀緩緩移動,而我們的小艇繼續答答答的往前。
那天下午,駛了兩個小時的航程,終於在太平洋的小島上落腳,海面上的高腳屋偶爾會隨
著大浪顫抖,傍晚我們就坐在高腳屋的平台上和當地潛店的員工聊著天,我問他這裡有多
少機會可以看到鯨魚。他說很多,但我覺得他在騙我,因為旅遊資訊都沒寫會有機會看見
鯨魚,可是無所謂,因為我的確在他眼裡看見了大海,這世界上還是有人的眼眶裡是藏著
大海的,我也終於有機會把自己的眼眸染成海的顏色。
遠方的海面上一大片積聚的雲,在我們來時的航道上,下起了滂沱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