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沉的雨霧灰巷，彷彿路過一闕朦朧的隱題詩，承載著城市行人的私密情緒，無論回
頭從舊，還是交錯阡陌，都有其來去的意涵，各有各標記的主題，橫著看是被時間潦草畫
上的紊亂車流，縱觀則是破題的招牌標語。而在稀薄的光霾裡，滿牆遷徙了晦澀的意象塗
鴉，穿插難以會意的語言，是異鄉客對陌生土地的隱喻。隨意繞行，來到一畦僅存的鮮綠
草圃，團簇的豔卉盛開得像青春盎然的詩集，以殊異的顏色記憶城市裡唯一的烈夏，當有
人意圖溫習青春的季節時，就會像翩然搧翅的蜂蝶偎在花叢，多情地採集愛情之蜜，我亦
然。想必這堆鮮花經過主人細心灌養，才能獨具豐沛的感情，讓愁眉憂目的過客重新臻於
悸動，而忽然在心頭響起花瓣與水露互擊的脆音，婉約地搖動苗條的莖枝，好像一種提示
，來自對方過去的消息。
那些花究竟出於何人栽植，起初並無知悉。我仔細探究並回想，似乎是隔壁班一位經
常避人眼目的女同學，據旁人貌似可信卻啟人疑竇的消息，她放學後會到一塊無人看管的
狹地親手埋置種子，以專業的器皿施作，並且連日按時澆灌，直到今天花貌已亭亭玉立，
嬝嬝如仙，像身穿白紗薄裙的舞女，細莖宛如圍束的纖腰，同時花萼保有豐臀的弧度。當
陽光照射在瓣面上，可見花色呈玻璃質地的透明，而花身憑風自旋時，又能依稀察覺浮白
的色調隨著光影流動。儘管旁人將那位女同學植花的過程描述歷歷，卻不曾透漏她可辨認
的外觀。是因為那只是虛構嗎，旁人說不然，是因為當要接近觀察時，她總是敏捷地側身
離去。因此，眾人把結論歸根於隔壁班生性羞赧的女同學。
當然，一切線索僅於口耳相傳，我不能就此當作一齣玩笑的謎底，試圖揭穿對方的秘
密。我只是偶然路過她一手造就的園地，想像自己是訪花的蝶，沒有刻意的寒暄，在郁香
與新綠之間恣縱穿梭，我所輕輕帶走的，也終將被生命輕輕地帶走，就像初嘗的愛情被青
春牽走，不再回眸。幾度流連之後，新綻的花竟以飛快的時間兀自凋萎，當下我天真地以
為寒冬乾燥連日不雨以致土壤龜裂，所以特地從附近的便利商店購買多瓶礦泉水，拿起瓶
身接二連三往裂痕明顯的範圍倒灌，直到土層外表濕潤飽滿。孰料明天過後，花已枯黃，
倒彎如佝髏，我當下沒有注意自己行為是否正確，也未徵得主人同意，此刻只能悔恨地望
向零散的殘骸，同時思慮著該如何坦白。
我蹲踞許久，心忖若是待在原地一陣子，就會碰巧遇見主人。果不其然她現身在我眼
邊的一隅，我神經兮兮地將眼神瞄準她，她的表情相當熱絡好客，絲毫不覺陌生，好像準
備了大方的驚喜在等著，可是，她就是那位眾人謠傳的女同學，印象之中性格怯生，笑容
罕見。我並不顯驚愕，因為我只想慎重致歉別無二意，所以乾脆地鞠躬，表明昨天犯錯的
過程，而正當我語畢，她面帶微笑搖手，娓娓從頭解釋。她說花期本就已盡，非人為之故
，希望我別糾結於心，另外，她極欲向我道謝，感謝我每日不辭辛勞地繞道賞花，哪怕匆
促的一眼就好，像一隻誤訪的蝶，在塵埃的詩行穿插美麗的喻體。因為幸虧有我定時看照
，後方建地的工人才罷休，暫且放任那塊地不管，也使花群倖於剷除的命運，得以完整的
尊容善終。她語落至此，我不禁莞爾，也感到心惜。
我反問她，既然是簡單的任務，或許由她執行亦無不可，她一聽我如此追問，恢復成
平常呆板又羞澀的處事模式，像被嬉玩的風輕巧一吹就含羞閉苞，這麼一想，這叢花就更
適合她了。她反覆思索之後，終於肯開口，但語氣稍有扭捏，不時俯首。她說自從有種植
花草的念頭以來，班上不時傳來有關她的流言，令她不知所措，而這時我高聲訝異，原來
本人早已自知。她繼續說著，音調更加低沉，彷彿進入奏鳴曲中最哀戚的章節，所有聽眾
開始垂目凝聽。尤其最近觀察到不少身著校服的陌生同學跟蹤她，並一路尾隨一路訕笑，
幸虧她發現我代她照料，並經常性觀察花的狀況，所以放膽地交付於我，直至今日。她言
盡於此，我們後續三言兩語閒話家常就各自揮別，貌似無話可說於是終了，但心裡有一彎
綿延的湍河正在靈動地流淌著，等待二度交會的蜿蜒礫岸。
我從此對花產生無可救藥的敏感，尤其越輕柔越令我思謀，也恨透自己無法再追尋她
的消息。或許當初我該細問她守護這方土地的原因，這樣我就不會放任心底那塊保留她的
記憶兀自凋敝，並在將來回到熟悉的街衢時，像個未過踏鄉的異客，寂寥地凝睇曾經的花
草繁茂之上種滿裝飾的人工石磚。
看來，當年青春是已經被歲月闔上封底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