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板上發文及創作,請多多指教)
│代身│之一
站在靈堂外的秦慕雪回想起收到張彥榕死訊的那一刻,她本應該已經回到開著暖氣的
小套房享受下班後的豐盛晚餐,但那時她卻因為北國入冬後的第一場暴風雪困坐在公車內
。當時手機螢幕上閃爍著Line訊息的螢光綠光芒根本寫盡了不祥。亮恍恍的螢幕上閃爍著
趙淮桑的名字,慕雪一時之間茫然,忘了自己存在哪個時空之中。多年避不見面的好友竟
然又硬生地出現在生活裡,那種違和感就好像現在這片雪地上看到有人穿著比基尼戴著太
陽眼鏡行走。瞬間,「彥榕走了」這則訊息暴力地把兩個斷裂的世界接軌,新的宇宙則在
誕生的頃刻,旋即毀滅。車窗外的片片雪花,如同末日過後的煙塵,無聲無息,逐漸取代
所有生命存在過的痕跡。
「妳好,我是阿森,彥榕的老闆。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看見妳本人,是慕雪吧?謝
謝妳這幾年來幫書店的網路平台寫書評,妳的評論點閱率是總很高呢!」一名五十多歲的
男子對著剛踏進靈堂的慕雪說。雖然男子已經中年,但卻是老得很有味道、很有生命力。
笑起來時眼角的魚尾紋相當優雅,像是兩條有靈魂的魚擺動著魚鰭翩然優游。阿森說著和
喪禮場景格格不入的話語,但對於只見過彼此照片的兩人,這比起一見面就哭著訴說自己
的傷痛來的自然又好應付多了。
「我才要謝謝你們給我這個機會,每季彥榕寄來的書都可以慰藉我對於華語文學的思
念。在歐洲,華文書籍真的不好找。」慕雪不禁感嘆,這些書竟然是她和彥榕這幾年下來
僅有的交集。在歐洲碩士畢業後,慕雪沒有回台,留在當地工作,而唯一一次彥榕主動和
她連絡便是為了書店剛創立的網路平台邀稿。之後彥榕每季選數十本書寄到歐洲給慕雪寫
評論,慕雪不收稿酬,書店不收運費和書錢。
「沒有問題的,人在國外生活辛苦,大家都知道。如果以後還有機會還請多多幫忙。
」阿森語畢的那一剎那氣氛變得有些尷尬,書店還能不能繼續,都是個謎。不是說書店少
了彥榕就無法經營,而是因為他選擇了店裡入口那根裝飾大於實用的橫樑上吊自殺。阿森
當時懊惱地想著,早知道就聽工程的話乖乖把那根無用的裝飾樑打掉就好,省得今日一堆
麻煩事纏身。
「那是當然的……等一下儀式就要開始了,我想您還有得忙的,我等一下就不打擾了
。我先去和張伯伯和張媽媽打個招呼。」
「慕雪妳不用去……彥榕的父母沒有來。」
「沒有來?」
「他的父母並沒有來參加葬禮,他們根本一點都不想參加葬禮……」
「我能理解伯父和伯母無法接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畢竟彥榕的家鄉,還是比較傳統吧
。」
「唉,我倒希望真的是這樣就好。我先去忙,儀式結束之後給我一點時間好嗎?有些
話這裡不方便說,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知道。」阿森輕嘆了一口氣,若有所思地環顧靈
堂便轉身忙去,留下不明所以的慕雪。
看著彥榕的遺照,這些年刻意被慕雪遺忘的回憶一幕幕喧囂湧現。大學時代最好的朋
友,如今只剩一張陌生的照片。沒變的是勻稱的雙眼皮以及眼瞼下方豐滿的臥蠶,但眉眼
間流露的壓抑和憂鬱,慕雪在記憶裡找不出任何一條參照可以參考,但那是當然的。慕雪
對彥榕的了解,大致上到大學畢業便戛然而止。彥榕是典型的那種鄉下上台北打拼的孩子
,高中念的是當縣的第一志願,大學上了首都的T大,和慕雪成了同班同學。畢業後進了大
學時期打工的獨立書店,兩年前老闆阿森到處雲遊四海,彥榕便成了書店實際上的管理者
。首都的溫羅汀是各式獨立書店的故鄉,這些書店常常辦理和人權、婦女權、動物權或社
會運動等等相關的沙龍講座。一次因緣際會下彥榕開始幫忙某個新興的運動團體做宣傳和
企劃的活動,後來團體成立Y政黨,全力投入2016年的選舉,死前他便一直在忙此次選舉的
工作。
靈堂人來人往,多數是彥榕工作上的同事或大學畢業後結交的朋友,慕雪並不認識他
們,但認出許多臉孔是近幾年社運界或政治界的新星。靈堂外有零星的媒體守候,彥榕身
為新興政黨的中堅份子,選前自殺確實也引發了不小的風波,各種陰謀論四起。是阿,喪
禮一直是台灣政治角力的重要場域之一,死者為大,但是生者才是靈堂這座舞台的主角,
慕雪不禁啞然失笑。
「啊!真的是慕雪呢,阿森跟我說妳來了!該不會不記得我了吧?」
一名穿著俐落黑色套裝的女子在慕雪面前揮了揮手。
「是艾清吧,好久不見了。」
「大學畢業妳就消失了,這一離開就是好幾年。真的是好久不見,久到我都不確定今
天你會不會來呢。」
「艾清這幾年妳過得好嗎?我知道妳去了X黨當智囊團,雖然有點晚了,但還是恭喜妳
。大學的時候妳一直為了這份工作努力吧!」
「是阿,結果還是得不到的最美。這工作真是累死我了,今天只能擠出半個小時來為
彥榕捻香,我現在又要馬上回黨部忙選舉了。」
「是嗎?真是辛苦妳了,希望妳工作一切順利。」
「只可惜彥榕沒有辦法為Y黨打完這一仗,他是個可靠的夥伴也同時是可敬的對手。那
我先走了,留妳的電話給我,我還有點事情想和妳連絡,今天的場合,妳知道的很
多話題並不是那麼適合。然後阿,我想彥榕一定很開心妳今天來了……」
慕雪的臉上露出酸澀的苦笑,她以為明明是和彥榕之間的默契,但在眾人眼中卻是被
她背棄的一段友誼。沒關係的,慕雪心想,不管是默契和背棄,終點都是這場葬禮,一切
都要結束了。靈堂裡也有少數的唁客是慕雪和彥榕的共同朋友,蕭艾清便是其中之一。與
其他人的對話總是尷尬而草率的結束,一來是因為慕雪的「消失」,二來即便是摯親的人
,當死亡降臨之後,人們感受到的通常還是不安與陌生。艾清學生時代也曾在阿森的書店
打過工,是彥榕的同事,以前慕雪、彥榕還有淮桑打麻將三缺一的時候經常是艾清頂替那
個缺一,後來她忙於碩士論文便漸漸不參加牌局了。只是之後沒過多久,關係緊密的三人
也因為「那件事」而漸行漸遠,不再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