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Justin,是個很俗氣的英文名字沒錯,今年三十五歲,有個剛新婚不久的妻子。
Eva和我是交往了八年才結婚的。去年的我忍痛砸大錢買了一只鑽戒,才將她緊緊套牢。最近的我們剛買了一棟位於郊區的房子,雖然還有三十年的房貸要還,不過只要能跟Eva一起生活下去,我也甘之如飴。
Eva能算是半個孤兒,她從小父母雙亡,沒什麼親人,跟外婆相依為命的生活。但很遺憾的是,她的外婆在前年的時候去世了,不過萬幸的是還好她的外婆走得無苦無痛。
還記得第一次去Eva家拜訪的時候,她的外婆還非常的健康,後來是因為一場意外,外婆從樓梯上摔下來,才變成了植物人。
外婆成為植物人的日子長達七年,在那些日子裡,Eva過得非常辛苦,她沒有辦法繼續唸研究所,只能開始工作,一下班還要馬上趕到醫院照顧外婆,而那中間也有五年的時間,我們分隔兩地,因為我被調到了外地工作。直到後來外婆走了,Eva才無牽無掛的接受我的求婚。我心疼著她的際遇,曾經允諾要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幸福的家,於是我毅然決然的將新買的房子登記在她的名下。
我和Eva是在一個網路交友平台認識的,這件事我的朋友沒幾個人知道。那時候我剛退伍,因為待業了一陣子,所以常常無聊上網路找陌生人聊天,我就是在那時候遇見Eva的,而她還只是個念夜間部的高中生,暱稱是『當愛在靠近』。
一和她聊起天,我就像著了魔一般,瘋狂想和她見面,但她總是婉拒我,這點讓我很氣餒。後來我還為了讓她更明白我的心意,索性直接將暱稱改成『我就在等妳』,還被她不理了好一陣子,不過現在想想那段日子真的是非常懷念。我還記得那時的我,喜歡Eva到把我和她的所有聊天紀錄都儲存了下來,每天回味一次,所以她所說過的話我幾乎都還記得。
Eva不喜歡談家裡的事,我是指關於她出生家庭的事情,以前聊天也是,現在結婚也是。以前聊天的時候,我只要一問起她名字、住哪……等等,她就會一直轉移話題,後來才知道原來她的家境這麼悲慘,難怪不願意提起。至於為什麼她總是約不出來呢?其實是因為那時的她,早已有了一個交往很久的男朋友,不過無所謂,反正最終贏家是我,我度量大不跟她追究那些過去。
在和Eva用網路聊天的時期,我們曾交換過一次照片。照片裡的她,有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烏黑的長髮,清純的樣子正好是我的菜,我就這麼惦記著她,惦記了好久……,因為後來有一陣子,她就不再上聊天室了。那時的我難過了很久,以為我跟她已經無緣了,還好老天爺眷顧著傻人般的我,讓我們在路上重新遇見了彼此,給了我們相愛的機會,若這不是命運,那什麼才叫命運?
「妳說妳老婆以前也住台南?」小陳邊在杯裡注滿酒,邊說著。
小陳是公司裡算年輕的業務,未婚,眉宇間帶點放浪不羈的感覺。
「是啊,你們還同年。」我輕扯喉間的領帶,想喘口氣。
下班後的熱炒店,喧囂的不像話。
「叫什麼名字?搞不好我認識?」
「她叫張淑玲。」我拿起手機,將放在鎖屏上和Eva的合照拿給小陳看。
小陳看了看我手機的照片,瞬間臉上原本的笑意垮了下來,非常難看。
「我認識她,我們以前國中同班。」小陳一口氣喝光杯裡的酒。
「真的假的,也太巧了。」
我笑著幫小陳倒著酒,豈料他忽地激動的搶走我手中的玻璃瓶。
「你們結婚多久了?」
「不久,怎麼?」我一時不解小陳的反應。
「那快離婚吧,趁你還沒死之前。」
說完,小陳便把玻璃瓶裡剩下的台啤全數灌完,我傻在原地。
「你這什麼意思?」
我一把扯下小陳的手,怒不可遏的盯著他。
「聽我的,別知道的太多,趕快離婚就對了。」
小陳起身,一臉心有餘悸的樣子,跑到了櫃台結帳。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小陳走回位置拿起公事包的時候,我還試圖想抓住他的手問個清楚。
「這頓我請,記得!一定要聽我的,我先走了。」
小陳就這麼突然的一走了之,留下一頭霧水的我,還坐在椅子上。
「他媽的,搞屁啊!」
我認真的覺得,小陳他媽的一定是在唬我,一定是見不慣我過得太幸福。幹,我們的好日子才剛開始,Eva也好不容易有了家,離婚豈能是說離就離的?
我根本不屑小陳的說詞,生氣的把整桌菜吃得一乾二淨,然後回到我最溫暖的家。
有Eva在的家。
在那個和小陳不愉快的夜晚之後,我和Eva迎來的是美好的假日,新婚的第二個週末。
我沒和Eva提起小陳的事情,因為我知道如果她聽到了一定會很難過的,不如就把那些話都忘了,當作沒發生。
從窗外透進屋內的陽光,喚醒了我。我還睡眼惺忪的躺在床上,便看見Eva在浴室忙進忙出的。
「今天還要上班?」
Eva看見剛醒的我,宛如一隻小貓向我攀了過來,在我的臉上輕啄一下。
「不,我想回老家一趟。」她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
「妳是說,外婆給妳留的那間房子?」
「是的,我會搭高鐵下去。」
「欸?怎麼沒聽妳說過?」
「臨時起意去整理的,我今晚會睡那,明天才回來。」
「那我一起……?」
Eva的手指輕觸我的嘴唇,一臉調皮的對我搖搖頭。
「不,才剛結婚就捨不得放我走啊?」
「也不是這樣啦……」
我無奈癱在床上,拿Eva沒轍。
忽然心裡有一股不安的感覺緩緩上升,該死,一定是因為小陳的那些話,我怎麼能不相信自己老婆所說的話呢?
「今天晚上颱風會登陸,記得鎖好門窗。」
直到聽見鐵門闔上的聲音,我才確定Eva是真的離開了。
真是的,老婆才剛出門我就開始想念她了。
我起床盥洗,正在思考該怎麼消磨這個沒有老婆的週末。可惡啊,明明是已經結婚的人了,卻還活像個單身漢一樣,有股說不出的寂寞感是怎樣!左思右想過後,我決定來個大掃除,好讓Eva從台南回來的時候,可以開心點。
正當我決定打掃之際,首先我第一個準備下手的地方便是──Eva的書桌。Eva一直以來都有個習慣,就是會在睡前寫日記,那本日記被她收在書桌旁的抽屜裡。我是個很尊重他人隱私的人,即使是夫妻也是一樣,所以我不曾去過問Eva在日記裡寫了什麼,也從未動過翻閱她日記的念頭。這次打掃,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日記本,封面和封底都是酒紅色的,上面僅僅印了一個英文單字──『Unique』。
我拿起日記本,本來打算將抽屜裡好好擦一擦的,不料卻被突然竄出的蟑螂嚇了一跳,日記筆直的掉落在地板上。
我發誓我真的沒有要看的意思,但日記就大剌剌的攤開其中一頁,想不看到都很難。我清楚的看見那上面寫著:「解離性人格疾患?」
我念出上面的內容,突然感到一陣暈眩,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一整面的日記內容,被用紅色的筆重複寫著那七個字,而且看得出來筆觸都非常的用力,好幾個字還劃破了紙張。
那幾個鮮紅的字體,我再熟悉不過了,那就是Eva的字沒錯!我緊張的抓起手機,打給小陳,想問清楚昨天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電話另一頭傳來小陳迷濛的聲音,顯然就是還在醉的樣子,媽的我現在根本沒有時間管他到底在幹麻。
「幹,我現在馬上去你家,給我出來。」
我等不及小陳反應,直接掛上電話,奪門而出。
我不安的在小陳家的客廳裡,來回踱步著。
「你先坐下。」
小陳端出一杯咖啡給我,將我拉到沙發上坐下,或許是太緊張了,對於小陳的觸碰我感到一陣反感,下意識打掉他的手。
「我自己來就行了。」
「這麼急著找我是有什麼事情?」小陳還穿著睡衣,一臉剛睡醒的樣子。
「我想問你昨天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你確定你真的認識我老婆?沒認錯人?」
「幹,全天下可能有很多叫張淑玲的我不確定,但全天下長那樣的張淑玲,我他媽剛好就認識一個,絕對不會認錯她們雙胞胎的。」
小陳往後靠上沙發,輕揉著太陽穴。我在他的話語裡,聽見了一個令我費解的名詞。
「雙胞胎?誰是雙胞胎?」
「你不知道嗎?張淑玲有個雙胞胎妹妹啊?」
「幹,說清楚。我老婆沒跟我提過她有雙胞胎這件事。」
「……」小陳不可置信的看著我。
「操,快說清楚,我沒時間了。」
「好啦,別催。」
看見小陳那無關緊要的樣子,我真想直接轟下去,要不是因為我有求於他的話。
「張淑玲有個雙胞胎妹妹,叫張淑萍。張淑萍在我的隔壁班,是個人人稱羨的資優生,但相對的張淑玲好像有精神上的缺陷,十分陰沉,沒什麼朋友。」
「……」
小陳的話語聽起來很遙遠,就像是正在說著我不認識的人。
「張淑萍高中考上我們全台南最好的高中,同國中的幾乎都知道,你老婆張淑玲卻只考上了後半段學校的夜間部……」
「小陳,講重點。」我已經開始有點不耐煩了。
「好啦,一點耐性都沒有。在我大一的時候,聽幾個朋友說張淑玲搶走了張淑萍交往很久的男友,結果在情人節那天,張淑萍從學校的教學大樓一躍而下,死了。」
死了。
「死了?」媽的,這哪門子的鬼故事?
「對,腦漿四溢的那種。」
「你確定你沒在跟我開玩笑?」我還是不太想相信小陳說的話。
「跟你開這種玩笑幹麻?」
我安靜了下來,反覆的思忖著小陳說的話,覺得好像哪裡不對勁。
等等。
「小陳,你剛是說我老婆搶走她妹的交往很久的男朋友?」
「對啊。」
「那我老婆那時候有沒有男朋友?」
「張淑玲那時候沒什麼朋友,沒聽過她交過男朋友。」
「幹。」
我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抓起外套,就往門口走去。
「你要去哪?」小陳在我背後大叫著。
「去找張淑玲。」
我說,然後用力關上小陳家的大門。
閃電惡狠狠的劃過天際,將天空分成了兩半,然後下起滂沱大雨。
我不顧雨水打在臉上的疼痛,一下高鐵就馬上搭上計程車,往Eva的台南老家趕去。
「不用找了,謝謝。」
車子停在巷口,我付完車錢後,加速的往目的地跑去,此刻的我非常需要知道一切事情的真相,否則以後的我該如何面對Eva呢?我想確定,到底以前跟我聊天的人是Eva,還是她的雙胞胎妹妹。
一幢老式洋房映入眼簾,沒有任何燈火的痕跡,我記得非常清楚,一定是這棟沒錯,但Eva應該早就到了才對啊?
我推開一樓的鐵製大門,門把上生鏽的觸感爬滿全身,還有一股悶了許久的霉臭味夾雜著不明的氣體撲鼻而來,頓時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而且剛剛腳下似乎還踩到一個非常柔軟的東西。
「幹。」
一打開手機手電筒的那刻,我就他媽的後悔了,因為我腳底下正踩著──死老鼠的屍體。
蟑螂在我的腳邊四處亂竄,我簡直就像在廢墟闖蕩一樣。不對啊!Eva搬來台北也不過一年多的時間,這裡不可能荒廢成這樣。
我四處尋找著電燈的開關,外頭的雨聲像是激昂的交響樂,敲打我全身每一處的神經,我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
忽然一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的液體,從臉頰上流了下來,滑到嘴邊,一陣腥臭味在嘴裡蔓延開來。我立刻嚇得往地板用力吐掉嘴裡的口水,因為我很清楚,那並不是汗或雨水的味道。
我驚恐的抬起頭,往天花板望去,還好什麼都沒有,那剛剛那滴不明液體到底是什麼?
手電筒的光亮恰好滑過洋房裡的樓中樓,我看見一個女人正背對著我,站在通往樓中樓的階梯上。
「Eva……」
我下意識的喚出了Eva的名字,根本忘了現在的情勢正處在不尋常的狀態。
那女人的身體抽動了一下,接著以不尋常的速度,倒退下樓,而身體始終呈現筆直的狀態,直到她退到我面前的一公尺處,才停了下來。
現在的我簡直被嚇得快要發瘋了,雙腿發軟,動彈不得。
「你……」
「我……」那女的背動著我,發出沙啞的聲音。
「妳、妳……是誰……」我很勉強的吐出幾個字。
她一言不發的轉過身,我終於看清楚了她的正臉,她是──我的妻子Eva。
Eva將臉埋進雙手裡,開始不停的哭泣,像是在懺悔般,喃喃自語。
「對不起,妹妹……」
「是我把她推下去的……是我。」
「我恨她什麼都比我好!」
「我也把外婆推下去了……」
「她威脅說要告訴你真相……」
「不行……」
「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強暴我……」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
她現在的狀態看起來極度瘋狂,但我的腳不聽使喚的被釘在地上,完全逃不了,只能愣愣的站在原地,看著Eva崩潰的樣子,還邊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我要把你殺了。」
Eva忽然衝向我面前大吼著,眼睛瞪大還佈滿血絲,我從未看過這樣的她。
我看見Eva正在對我惡劣的笑著,笑的猖狂,好像還說了一句話,但有一個強烈的嗡嗡聲,在我耳邊響著,我根本聽不清她說了什麼。我往後倒退了幾步,手使不上力,然後手機從我手中滑落地面。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漸漸的意識慢慢模糊,我失去光亮,看不見Eva的身影,眼前一片漆黑,眼皮變得非常、非常的沉重──。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我躺在一張雪白的床上,髮絲還黏在我的嘴角旁,我覺得全身放鬆。
「醒了嗎?」
一個中年的婦女從旁邊走了過來,我認得這張臉。
「是的。」
「做了一場很漫長的夢吧?」
中年婦女拿起筆在她手上的板子書寫著,不知道寫了些什麼,有點好奇。
「嗯。」
「記得起自己的名字了嗎?」
她問,我微微點頭。
「那麼?」
「我的名字叫──張淑萍。」
「記得起自己的年紀嗎?」
「嗯,今年二十一歲。」
「嗯,很好。那麼發生過的事情呢?記得多少?」
我盯著她那一張一合的嘴巴,腦筋一片空白,原來剛剛的一切只是一場夢而已,突然開始覺得有點疲憊,身體像是被鉛塊綁著,慢慢的向下沉。
「嗯……我有個交往很久的男朋友……他叫Justin、網路上認識的、姐姐也喜歡他、姐姐要把我推下去、她掉下去了……」
「醫生我的頭好痛……」我用力的敲著自己的腦袋,在床緣痛苦的掙扎。
「張小姐,放輕鬆,妳很努力了,不用太勉強自己,已經有很大的進步了。」
醫生的話彷彿是安定劑一般,撫平我的情緒,我才稍稍的放鬆了自己的身體。
「謝謝。」
「張小姐,像妳這樣『創傷壓力症候群』的患者,一定要放鬆心情,保持平靜,這樣才會對病情有幫助。」
「嗯,我知道了。」
「那麼妳先在這裡休息一會,我去幫妳預約下次診療時間。」
「好。」
等待醫生的腳步慢慢遠去以後,我才下了床。
仔細的環顧四周以後,赫然發現診療室裡一片雪白,沒有太多的其他顏色的裝飾品,我看得頭暈目眩,實在太無暇了,讓我無法呼吸。
我以緩慢的步伐,踏進診所的廁所裡,面向洗手台前的鏡子,看著自己那張可恨又可憐的嘴臉。
既然生來註定不能當最特別的,那麼我就用後天的力量,來成為獨一無二的那一個──全世界我只能是唯一。
人都是自私醜陋的,只為生存而苟活,我同樣也不會放棄繼續活下去的希望的,即使是以不同的身分繼續活下去,我一定都得向對不起我的人復仇──。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我的名字叫──張淑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