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的世界(2)
　　待會就能夠再見了，它過得好嗎？想到每年一度珍貴的重逢時刻，我就
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踩著腳下的枯枝，我輕快地朝遠處愈來愈清晰的城門
邁進，細細感受著枝椏落葉此起彼落的嘎吱聲，生動地在鞋底跳動。
　　從一開始模糊不清的小黑點，一直到輪廓清楚的宏偉城門，我最喜歡的
就是這段進城的時光。安和我的獨棟木屋座落於城郊東南方的丘陵地，與另
一側的索拿山遙遙相望。這座小山頭坐擁著一整片青翠樹林的懷抱，若是以
愜意的步伐行走，約莫半個時辰即可入城。而連接著那片蓊鬱山林和洛洛亞
城的通道，是一段常年枯枝覆蓋的道路，走著走著，能嗅到空中洋溢的一股
獨特清香。
　　香氣的來源是佇立於兩側那些高聳挺拔的松露木，這分明生長於亞熱帶
的特有樹種，卻每至秋季便灑脫地落成一身光禿。松露木的天然氣味就算到
了枯萎之際，仍然依依不捨地在枝葉邊流連。縱使枝椏垂垂老去，枯葉蝕落
殆盡，那股清香卻執拗地縈繞不去，直至所有零落的殘敗終於化作養分，餵
養出嶄新的嫩綠，再度吞吐著那迷人的香氣。
　　這樣的樹木，總讓我聯想到我和安之間、卡珞和卡洛之間、晨和辰之
間，以及世界上所有雙生之間奇妙的羈絆。每個人都會有另外一個與自己共
生共滅的存在——又或者如大多數人所認定的，每對雙生彼此共同組成一個
完整的自我——我們一起降臨到世上，滅亡後一同回歸虛無，就像松露木的
形骸與氣味，即便輪迴往返，卻永不分離。
　　與另一半成雙而生，成雙而滅，永恆地陪伴彼此，明明就是如此理所當
然的事，我卻忍不住思考：我們究竟是兩個人，還是一個人迸裂成兩個個
體？
　　小時候，我曾認真嘗試過與安分開過日子，鎮日就和卡洛玩在一塊兒，
起初倒是沒什麼異樣，但是才不到兩週實驗就宣告失敗。我清楚記得醒在某
個清冷的早晨，身旁的卡洛和卡珞一如往常地相擁入眠，我突然感覺心口缺
蝕了一個小孔。那最初只是個食木蟲齧咬的小洞，我把卡洛他們的陪伴和成
凝脂，滿心期盼能夠填補那個無害的缺口，卻發現與他們共處的時光是鹽
水，只讓血肉的創口益發疼痛。
　　我才第一次明白，我需要的從來只是安，只有安。到了最後我實在是耐
不住這種煎熬，也不理會里老師正在前面講課，拉開教室門就一舉撲到安的
懷裡。那也是我第一次領略到奇蹟。原本我的世界傾頹敗壞，隨時隨地都將
崩裂殆盡，然而在碰觸到他的一剎那，一泓清泉漫過所有龜裂，也癒合了千
瘡百孔的五臟六腑。
　　當我說安完整了我的世界，從來不只是修辭而已。
　　經過那次事件，我真的再也不敢亂來了，因為在眾目睽睽之下在他懷裡
嚎啕大哭，確確實實是件非常丟臉的事。也是在這次事件過後，我常會看著
他的臉就開始想：如果一定要有另外一半才可以活下去，那麼為什麼不一開
始就合而為一呢？
　　啪嗒啪嗒！一陣撲翅聲驚擾了我的思緒，我仰頭望去，一對對銜雨雀正
盤旋著飛上天際，飛掠過已經開始落葉的稀疏松露木枝。奇怪，這個雙輪月
最後的暴風雨應該幾天前就結束了，總是挾著雨訊來去的雀兒，怎麼到現在
還成群地棲息在這附近？我狐疑地往離聲響最近的幾棵松露木走去，一面留
神周遭的動靜。
　　時間接近正午，依往年的慣例推測，散居在附近山頭的居民應大多都已
經在城中聚集，歡慶一年一度的地縛靈解放日。然而在方才鳥群振翅飛起的
瞬間，我卻隱約察覺一股不尋常的氣息，雖然細微而短暫，那股異樣感卻盤
桓不去。我不自覺地屏住氣息，放輕腳步，小心翼翼地感應著前方元素的波
動。隨著我一步步逼近剛才騷動的中心，那股奇異的感覺卻沒有再出現，讓
我幾乎開始懷疑那會不會只是我的錯覺。
　　一隻手按住我的左肩。
　　我的心臟瞬間停了半拍，倒抽了口氣，旋即反射性地轉身一抓一折，以
壓制身後的來人。沒想到對方反應極快，眼見手臂即將被我架住，毫不遲疑
地一腿掃來直攻我的底盤，逼得我不得不鬆手，狼狽翻身才驚險躲過這記攻
擊。
　　「不錯嘛，近身搏鬥技巧有進步。」一個清亮嗓音含笑說道。
　　我跪在地上喘著氣，抬頭給了眼前雙手叉腰的少女一記白眼。「我的專
長是遠程射擊！要說幾次妳才聽得懂，不要老是在背後偷襲我好不好。」
　　「『偷襲』是什麼意思？這個詞彙太高深了我不懂。」她歪著頭問，高
高紮在腦後的燦金色長馬尾隨之晃動，整個人看起來格外天真無邪。
　　「都來洛洛亞定居多久了，不要再以外國人的身份自居了好嗎？」聽見
我這麼說，她沾沾自喜地笑了起來。我起身拍拍剛才打鬥之間沾染上的塵
土，左右張望了一番。「怎麼沒看到辰跟妳在一起？真是稀奇。」
　　晨聳聳肩，翠綠的眼瞳流露出滿滿的無奈：「一向最熱衷解放日慶典的
人，居然到現在還沒有現身，妳都不曉得嚇壞城裡多少人跟幽靈！辰看卡洛
一副打算立即衝出城門的樣子，只好派我來找妳，不然多危險。」
　　想到那個路痴傻傻地想自己跑出城來，我不禁笑了出來。「好啦是我的
錯，應該先派雙威西塔給你們說我會遲到一下的。我們還是趕快出發吧！」
　　「所以，妳睡過頭啦？」她興致勃勃地問。
　　「才沒有，就是花了點時間勸安跟我一塊下山。妳幹嘛用那種眼神看
我？」
　　她噢了一聲，眼神飄忽。「就是...大家在打賭妳沒出現的原因呀。」
　　我踉蹌了一下，瞪著步伐開始加快的晨：「居然還開賭盤，說好的擔心
呢？」
　　「別急著生氣，只是出於好奇嘛！去年的畢業考結束後，幾乎都見不到
安的人影，想說趁著這次慶典，說不定一年來行蹤神秘的安會露個臉，就連
幽靈們也很關心這件事呢。」她急急忙忙解釋起來：「很多人就在猜，你們
兩個會不會今天一起出現，但又一直等不到人，妳也知道，想像力就是是我
們的超能力...」
　　隨著與城門的距離愈來愈近，坡度也逐漸變緩，我沿途踢著石子和落
葉，聽著晨滔滔不絕地講述今早城裡發生的趣事，一面感嘆著這人的辛鐸語
怎麼能講得那麼流利，聽不出一丁點口音，改天來請她矯正一下我的卡沃斯
語發音好了？
　　慶典的熱鬧喧騰光是在接近城門口的地方，就已經渲滿空氣。我遠遠就
看見石砌的城門下佇立著一道瘦削身影，那人看起來焦躁不已，抱著胸來回
踱步，一個抬頭便與我對上目光。奔跑過來的時候，卡洛深紅色的亂髮迎著
風飄揚，顯得更凌亂了，對照起他什麼事都打理得有條不紊的性格，簡直就
是天差地別。
　　他按著右腹，彎腰大口喘氣：「呼、呼...安妳沒、沒事，真是太好了.
...」
　　「是要有什麼事啦，我沒即時出現在慶典就那麼像世界末日嗎？」我賭
氣地用力拍了他的背一下，思考著我在眾人內心的形象究竟是哪裡出了問
題。
　　在一旁看見卡洛差點被我拍得往前摔跤，晨受不了地搖搖頭碎念道「體
能還是一樣差」，接著像是靈光一閃，露出了頑皮的笑容：「不然我給你來
個特訓吧？正宗的卡沃斯武道流指導哦！」邊說著，還有模有樣地伸展了幾
下拳腳，墨綠色的寬鬆武道服在空中刷刷作響。
　　纖弱的卡洛還顧著喘氣，對此慌忙露出了敬謝不敏的神情，逗得我彎腰
笑得開懷，一把搭上他的肩膀，用另一隻手揉亂那頭原本已經夠狂放的紅
髮。等他總算調整好呼吸，我們才邁開步伐，踏進這座以與幽靈同樂聞名的
小城。
　　「結果安還是決定不來嗎？」卡洛才險險閃過兩個拉著紙鳶橫衝直撞的
孩子，下一秒還是被側邊飄來的七彩大泡泡撞上，整個右臉沾滿了瑩亮的色
彩。那半張臉讓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欸，意外地好適合你！等等，晨妳
是要趕去哪裡啊？」
　　她急奔而去的背影已經遠得不像話，只餘下來不及追上她速度的一句
「這半吊子的幽靈城太危險了，我要去保護辰！」還在我們耳際迴盪。真是
的，這傢伙果然還是放心不下哥哥。我搔搔臉，回過身牽起卡洛的手，引領
他走出繽紛的彩帶戲法迷障。
　　「我們要不要乾脆搭個馬車直達廣場比較安全？」我嘆口氣，踢飛一對
朝我們疾飛而來、顯然偏離軌跡極遠的扯鈴。
　　「今天這日子沒有什麼是絕對安全的。」卡洛白著一張臉，即時低頭躲
過後方噴射過來的煙花。「安，我們還是貼著牆走吧？至少不會腹背受敵..
.」
　　「哎，混亂的熱鬧場面才是慶典的精華所在，你不懂啦。」
　　話雖這麼說，我還是排除萬難地拉著他抵達了相對安寧的角落。他一身
狼狽，總是乾淨、沒有多餘皺摺的米色長袍，現在罕見地五彩繽紛，就好像
這特別的日子在他這幅乾淨無比的畫布上，恣意揮灑了所有快樂的可能樣
貌。卡洛像是被我瞧得不太自在，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我看起來很糟
吧？」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雙純淨的黑色眼眸，噗嗤一聲笑出來。
　　「五顏六色的，好不像你。」我湊過去，看見他發紅的耳根藏在七彩的
顏料裡，嘴角不自覺彎出更大的笑意：「但意外地很適合你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