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夏秀芳抬起頭,往後轉了些角度,望著丁一,
在她心中,高崇歡不能陪她,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因為逐漸走向事業高峰,即將成為家族重心的高崇歡,
本來就不可能再和小女孩扮家家酒。但此時她才意識到,
眼前這個始終在她身旁的丁一,最終也是會離開的。
「嘿,妳怎麼了?」
夏秀芳沒有回答,想著高崇歡的帥氣有為,
總令她情不自禁仰慕,希望多上前幾步去靠近他,
而丁一無所事事,只讓她把他的每日陪伴視為理所當然。
若這流浪漢某天也提出辭呈,到時自己會感到多落寞呢?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逢時,日日與君好。」
怔怔出神的夏秀芳,不自覺唸著這些文字。
「這是妳因為思念高崇歡而寫下的?
小女孩對上老男人,確實帶點風險,
不過別擔心,那傢伙身體硬朗得很,
還有七八十年可以活吧。」
「那他會把七八十年的時間,分給我多少呢?
就連你,連你這樣的傢伙,遲早都將離我而去。
宇文珊和我在第四面旗上,不約而同寫下這首詩,
她詩裡的對象是誰,我很清楚,也多次嘲笑過她,
希望她別像叨著死老鼠的烏鴉,老往天上的鳳凰鳴叫。」
丁一笑了。
「哈哈,我角色真多元,死老鼠也能演,
難道宇文珊不曉得妳喜歡的是高崇歡嗎?
我不過是陪著妳養病,她擔心個甚麼勁。」
「她確實應該擔心。」
夏秀芳低著頭,不知為何,愈靠近宇文珊的本體,
腦中浮現愈來愈多和她相處的回憶,也更能體會她的想法,
或許是女人的靈魂,在女孩的軀體裡逐漸成形了吧。
「丁一,你既然知道宇文珊喜歡的人是你,
還跟我一起去殺她,不覺得對她太殘忍了?」
「妳不會到了這時候才來良心發現吧?
她是妳好友,又是妳的表姐,有這麼多層關係,
仍想要殺她的妳,比我殘忍得多吧。」
夏秀芳狠狠瞪著丁一,但對方竟沒有往常的退讓,
兩人四目交接,直到門外長廊深處,傳來程蘭英的聲音!
「這是誰搞的鬼,防衛系統被完全癱瘓,
原本保護宅第的機器人,也莫名其妙作亂。」
程蘭英逐漸靠近的優雅腳步聲,
輕易打破丁一與夏秀芳僵持許久的互瞪局面。
「舅舅為什麼在這時也跑到這裡,
怎麼辦,丁一,我們該怎麼辦?」
「冷靜點,我去引開他,妳繼續執行任務。」
丁一立刻轉身,迅速離開書房,
在書房內獨自一人的夏秀芳,稍微深呼吸幾口,
用雙手撥動輪子,緩緩來到壁爐前,上面的白色小相框,
夏秀芳尚未出手轉動它,相框內那一張程蘭英和宇文珊,
站在程家的庭院,帶著愉快笑容的合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妳曾擁有我沒享受過的幸福,讓我真的好嫉妒。
妳已有那麼多了,這次我不想讓給妳,
現在的我,真的很需要他陪伴。
妳喜歡的丁一,在最後一刻離開了,
他不會在妳身旁,親眼目睹妳的死亡,
就算是我給妳的最後一點慈悲。」
這些心思讓夏秀芳柔腸百轉,而當她的手,
正要觸及白色相框時,另一個人掌心的溫度竟傳了過來,
訝異的她這才發現,程蘭英已站她身旁,輕握著她伸出去的手。
「舅舅?」
驚慌失措的夏秀芳額角滲出冷汗,
暗暗咒罵丁一這傢伙,根本沒有善盡他的職責,
讓這個她總感到有些害怕的蘭英舅舅,依然出現在這房間。
但此時程蘭英的雙眼都是淚水。
「秀芳,明明妳也是在文蘭育幼院,
但因某些人刻意蒙蔽,舅舅沒辦法早些找到妳,
多年讓妳一直在外頭吃苦,真的對不起妳。」
「不,不會,我過得還不錯,舅舅你別這樣。」
夏秀芳喘了口氣,原來舅舅是難過這個,
並不是發現表妹想殺表姐,在極度失望下才哭的。
「這張照片是珊,來到程家後不久拍的,
她那時還蠻可愛的吧,現在則和妳一樣恰得很了。
我想若妳看見這一類的照片,心裡頭可能不是滋味,
所以都收在書房,想說等我們三人有機會合影一張時,
再擺出來,唉,秀芳,妳也是來送珊最後一程嗎?」
「不會吧,舅舅還是發現了!」
夏秀芳沒想到這個文雅且稍嫌軟弱的男人,
竟能使她害怕得無法停住顫抖,不擅長做虧心事的她,
此時像個尚未闖禍就被抓包的孩子,閉著眼睛靜待發落,
但處罰始終沒來,只有程蘭英溫暖的手,輕撫過她的頭。
「孩子,對妳這年紀來說,面對死亡確實太早了,
但既然妳會在這時到來,就睜開雙眼吧,
珊絕不會介意被妳看到她的真實模樣。」
轉開的壁爐,後方出現漆黑而漫長的通道,
通道盡頭的房間裡,似乎有一根淡藍色的水晶柱。
坐在輪椅上被程蘭英推著,在通道裡前進的夏秀芳,
逐漸看清那是個充滿液體,由玻璃所製成的透明圓柱。
而來自於圓柱上下端,所傳來的淡淡藍光,讓漂浮於其中,
宇文珊那一絲不掛,赤裸裸的身軀,顯得更為蒼白瘦弱。
「這,這就是珊?」
夏秀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圍纏繞著維繫生命的管線,手腳如皮包骨,
皮膚沒有一絲光澤與活力,竟就是那個在虛擬世界,
有著健康肉體與陽光笑容女孩的真正軀體?
「珊的大腦及中樞神經,幾已損壞殆盡了。
她於諸侯棋演算系統尚未成熟時,就開始頻繁使用,
所以她並不像秀芳妳,還有機會能救得回來。
做為妳們兩表姐妹的舅舅,我確實太偏心於妳,
我知道若妳也參與早期實驗,下場必然會跟珊一樣,
所以我沒積極尋找妳,讓珊獨自面對這壓力。」
「舅舅,你太狠心,你怎麼可以對她這麼殘酷?」
說出這句話的夏秀芳,早已忘了來這裡的目的。
她只想到無法行走,必須靠輪椅移動,就已讓自己痛苦萬分了,
但這幅淒慘圖畫裡的女孩,甚至連曬午後陽光,都只是種奢望。
夏秀芳再度嚎啕大哭,
但和之前在丁一懷裡那次不同的是,
這是她活到至今,第一次為了別人痛哭流涕。
情緒失控的她,為了更靠近宇文珊,盡力把手伸出去,
她覺得這樣做,彷彿能穿過玻璃觸摸到對方的臉,
但一個動作過大,讓她從輪椅摔到了地面。
「秀芳,我這難看的模樣嚇著妳了,
把妳嚇哭成這樣,對不起。」
在房內迴響,清脆而溫柔的話語,
其聲音的主人是宇文珊,當她細長的眼睫毛,
撥動四周的透明液體,那雙眼眸才讓人感受到這軀體,
仍殘留著一絲生命力。包覆著她的嘴與鼻子的呼吸器,
具有的收音功能,把她以往於文蘭高中廣播時,
那響徹校園的甜美聲音,給傳達了出來。
這或許是現實的她和虛擬的她,僅存的相同之處。
「珊,對不起,我不該一直罵妳…」
「秀芳,妳並沒有錯,該說抱歉的是我,
光是我在虛擬世界的形象,和現實的天大落差,
就足以證明我真的很虛偽。如今赤裸面對妳雖然頗害羞,
但也希望藉此讓妳相信,虛偽只是我的習慣,我的不得已,
我從來都不希望因此傷害到妳,我是真心想和妳當朋友。」
深感愧疚的夏秀芳幾近崩潰,
程蘭英蹲下身子,擁她在自己懷裡哭泣。
「珊,我真不該讓妳在最後,還做那麼多事。」
宇文珊輕輕搖著頭。
「蘭英,我很懷念研究中心的那些日子,我知道你也是。
所以這些年,你我都假裝她們仍活著,活在虛擬世界,
活在你努力替我們打造的,那個未能完成的高中夢。
雖然我們從未說破,但替枉死的她們討回公道,
早已是我們共同的默契了,不是嗎?
我去殺高崇歡,也不是要振興宇文家甚麼的,
只是希望能早日終結這害死太多人的諸侯棋,
所以,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但很可惜,
我沒能完成任務,對不起,蘭英。」
「珊,別花心思在這些事情了,
好好休息,還能再多撐一段時日。」
安慰著懷裡的夏秀芳及水晶裡的宇文珊,
程蘭英卻也止不住自己的淚水,他拼命在殘酷裡掙扎,
但搶回第二個外甥女的同時,竟就要失去第一個外甥女。
「蘭英,秀芳,我會在文蘭高中,
在那映照著熾烈火光的文蘭湖畔,
穿著我最愛的高中制服,期盼你們的到來。
上次她們是在開學典禮時和我道別的,
而這一次,我希望開心喧鬧的學園祭,
能成為我閉上雙眼前的最後一個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