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不壞
「還記得我曾教過你的懶人劍?」
我和老師緩步離開縱使陽光強烈映照,仍因荒涼而顯得死寂的墓園。
面對老師如同抽問上堂課教了甚麼的語氣,我很認真回答。
「懶人劍,不動為本,劍不離鞘,不刺不削不抹不挑。
初以劍意料敵,憑意念料敵之招,此為不主動;
再者劍氣鎖敵,以氣御劍,置敵於萬千劍陣,此為不能動;
最終劍神破敵,不出劍而屈人之兵,此為不用動。」
我一字不差唸完劍訣,老師卻哈哈大笑。
「跟你胡謅的劍法,劍訣你還記那麼熟,
我的弟子們別說背劍訣,根本沒人把這劍法聽完。」
「為什麼?」
「武學中,不論先發制人或後發制人,目的就是要制人,
勤奮精進,並帶著積極強大的企圖心,方能成為一代高手。
甚麼懶人,甚麼不出劍就屈人之兵,在他們眼中是笑話,
因為不能制人的武學,還稱得上武學嗎?」
「縱使不是武學,但我真心喜歡這劍法,不刻意背也記得清楚。」
「所以你和他們四個不同,也和對面走來的那位全然不一樣。」
我一回頭,十幾個人由左側的山中小徑而來,不一時就抵達墓園外的小樹林,
走在最前頭,永遠是那鶴立雞群的遠承歡。
「我早知你的耐命,花點功夫搜山果然正確,
想不到在這荒山野嶺,你還能變出個幫手,
但我也帶了不少人就是了。」
老師的光頭與熾盛的豔陽相輝映,致使他的臉變得難以看清,
憑遠承歡的武學造詣,藉由人散發的氣息,應該能大致估量其功力深淺,
但不只他,就連我也感覺到身旁的老師,如同個普通人,
甚至比一般人的存在感還低了不少。
陽光稍微挪移,隨著大部份的光被樹遮蔽,老師的臉逐漸清晰。
「老僧聖塵,見過各位朋友。」
簡單的招呼,讓遠承歡為首的十幾人,不約而同連退七八步。
「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信始終滿點的遠承歡,出現極度驚恐的神色。
「老僧把此處送給我的學生,但仍有許多值得懷念的事物,
讓我這塵緣未了之人,偶爾來此流連忘返,實在慚愧。」
遠承歡驚疑的神色持續數分鐘才稍微凝定,接著雙眼不斷快速晃動。
「在下遠承歡,家父時常提及聖塵大師,總讚譽有加,
修為讓家父敬佩不已,而家父數次與大師之間的武學切磋,
更是令我們這些後生晚輩獲益良多。」
連續的高帽戰術,讓老師笑了笑。
「你的暗示我明白,我與你的父親平輩相交,
若捲入你與我的學生,這後生晚輩之間的爭執,
是大失身份的,但我也不能眼睜睜看我的學生被殺死。」
都光頭那麼多年了,還戴甚麼帽子,這戰術果然失敗。
「不然這樣吧,我不出手也不閃躲,
你若能把我打退一步,我就不再干預此事。」
遠承歡的雙眼一亮,歡喜與殺意混雜在他目光裡。
「能打幾拳?」
「隨你。」
「老師,至少該有個時間限制?」
我忍不住對這極其不利的條件提出意見。
「還沒上課,就在問何時下課,你也太偷懶了。」
趁老師笑著調侃我,遠承歡蓄足狠勁的左拳,以迅雷之勢擊出,
只聽到一聲轟然巨響,老師身旁的一棵樹被遠承歡擊中,瞬間斷成兩截。
「這附近草木皆由我栽種,盼你手下留情。」
「枉為武學宗師,你竟然使幻術!」
「人以甚麼在判斷另一個人的確切位置,
是眼,耳,鼻,還是皮膚對氣息的感覺,
那些不過只是資訊,最終仍交由心來判斷。
我單純把氣場擴大,服了烈陽而亢奮的人,
意念上駁雜不清,或許揮上千百拳也打不中目標。」
我靜靜思索老師這些話的同時,遠承歡退了兩步,
從懷裡拿出一顆半透明的小圓球,約莫半分鐘的時間,
映照於其上的陽光彷彿被吸收,讓遠承歡的四周逐漸暗淡,
只剩球的表層散發由弱轉強的金色光芒,襯托他胸有成竹的表情,
想必這玩意可以讓這場比試不致於變成伐樹大會吧。
「純陽,他果然還是做出來了。」
老師輕嘆一口氣。
「老和尚,是無知才讓你反對這些藥物,
科學是多少人的心血結晶,豈是整日把信仰掛嘴邊的人所能理解。
藥物若有副作用,只是藥還不夠好,開發新的藥物抵消副作用,
不就解決了嗎,像我手中這顆純陽,就能大幅補足烈陽的弊病。」
服下純陽的遠承歡,原本蘊涵在圓球裡的光芒,彷彿全轉移至他身上,
讓他從頭到腳散發出煥然一新的氣息,如同大夢初醒後又洗了場熱水澡那般暢快。
「老和尚,知道你在哪裡了,我來了!」
遠承歡話一說完,整個人瞬間前衝,原本站的位置如同炸彈爆發,
四周的氣流劇烈激盪,讓身旁幾個功力較弱的隨從仰天跌倒。
他劃出一道毫不猶豫的直線,並在最恰當的時機,把衝刺的所有力道全轉至右拳上,
若不是這把剛勁展現得如此完美的一拳,是擊打在老師的身上,
我也會忍不住喝上一聲采。
再度轟然巨響,老師身旁的七棵樹全數崩折,遠承歡的右拳,
有別於上次停在折斷的樹幹上,這次他是紮實擊中了老師,
樹是被瞬間所爆發出的強大衝擊給震斷,但位於震波中心點的人,
只微微一笑,好似這一拳從未發生過。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可惜。」
遠承歡再度退了幾步,一臉不可置信。
「金剛不壞體,世間真有這樣的武學!」
「武學造詣愈高,制人之心也會加深,
人類自始至終都是難以脫離我執的生物,
執念愈重,存在於現實的本體被擊打時,
心中所受的傷害必然會被放大千百倍。」
「所以乾脆別鍛鍊,反正愈練愈有執念,
不如偷懶貪玩,老和尚是這意思嗎?」
面對遠承歡的嘲諷,老師微微一笑。
「當然能偷懶,但你做得到嗎,你放得下嗎?
為了讓拳頭的勁道多一成,你可以多吃幾顆藥,
但若想破壞人體,用槍砲,用炸彈豈不更有效?
為何要選擇拳頭,只因你想以你的驕傲來傷害他人,
你想證明,同樣是赤手空拳,你就是比別人強大!」
「你說了這麼多,無非是想諷刺我,
吃了禁藥,還自以為是赤手空拳吧!」
「既然你藥都吃了,為什麼你的赤手空拳無法打退我一步?
你仍要繼續吃藥嗎,你還要再吃甚麼新藥,或再多吃幾顆呢,
究竟要吃到甚麼程度才能打倒我,你的心裡是否已有數?」
這番話讓似乎擁有無數活力的遠承歡,終於停下浮動的腳步,
他心裡也很明白,剛才那已是他集結所有藥力,所能擊出的最完美一擊,
他無法想像自己能再向前,因此他完全靜止,不知是思考還是放空,
總之他無法再往前一步。
遠承歡的不再往前,也代表老師永遠不會退那一步,
老師就像安撫好在課堂上不斷吵鬧的孩子,回過頭先呼口長氣,
接著出現終於能好好上課的表情。
「孩子,你對佛學的體悟頗淺,但我也有教過你量子力學,
佛學、哲學或量子力學,在追尋所謂消滅與存在,皆殊途同歸。
組成物質的基本粒子,其電子雲的存在是種機率分佈,
同樣的,緣份的存在也是,遠承歡的拳,或我承受他拳的胸膛,
其存在與否也是種機率,而這些崩折的樹當然也是。」
老師對著一棵只剩半截的樹,輕嘆一口氣。
「雖能體認這樣的消滅方式,就像這樣的存在,
皆是一場空,但人在幻夢中,仍哭哭笑笑,不是嗎?
孩子,以你的心性,必能參透金剛不壞體的奧義。
這堂課就到這了,老師還有一些事情要去處理,
能否藉由課裡的內容,拔除你心中的劍,就全看你的悟性。」
在所有人皆靜止不動,如同一幅畫般的情境下,老師已飄然下山。
完全不讓學生有課後發問的機會嗎,老師,你上的這堂課有誰聽得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