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品伊一個人走在以前也走過的柏油路,環顧著周遭景物,想找回更多當時的回憶。不
知道是路變小了,還是自己長大了,路面不如印象中寬敞。
一個農民騎著機車經過,品伊想不起來他是誰,但對方那觀察外來者的新奇眼神,她
確定很久以前也遇過。
六年前的暑假,她只在屏東待了約一個月的時間,爸媽就因提前完成在美國的業務,
把品伊從姑媽家接回去,打算用開學前的時間來規劃屬於全家的國外旅遊。
離開的那天,她不確定自己到底是想走還是留下,明明馬上就可以開始夢美以求的國
外旅行,她卻覺得自己好像背叛了這個地方。跟媽媽坐上計程車後,她立刻回頭望向在姑
媽家前朝自己揮手的幾個村民,他們一聽說品伊要回台北,有些人還特地放下田裡的工作
來跟她道別,阿振伯也是其中一個。
他帶著淡淡的微笑,膠布還沒從臉上撕下,寬鬆的衣服隨著風飄動,這幅景象讓品伊
相當心痛。
「下次要再來玩啊!」
如果品伊知道那是阿振伯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一定不會只是隔著車窗揮手。
在那之後的旅行,一家三口拍下不少照片,而在屏東的一個月,她卻半張也沒留下。
但品伊知道,就算沒有照片重溫,她也不會忘記在這裡發生過的所有事。
她想過要回去,但是太遠了。
才剛結束國中的第一學期,爸媽就決定舉家搬到美國定居,讓品伊在美國接受教育。
得知消息的當下,她簡直不敢置信,當初自己又哭又鬧也換不來的兩個月,竟然一下子多
了好幾倍。
幾年過去,她終於適應了新生活,在美國,她有了新鄰居、交到了新朋友,所有在台
灣的生活習慣也漸漸從生命裡消失。但每當她漫步在街道時,總會想起自己曾經在某個地
方,踩著布滿小碎石的柏油路,迎著風到處奔走。即使她探訪了美國許多地方,腳下傳來
的觸感和聲響,卻永遠都不會相同。
她清楚記得,那是二○○九年的父親節晚上,品伊正在逼爸爸吃她親手做的巧克力蛋
糕,媽媽在旁呵呵笑著,一邊用筆電瀏覽台灣的新聞。
「好像很嚴重呢。」
聽到媽媽這麼說,她和爸爸都湊到螢幕前。看到的是滾滾黃水、坍塌的道路,所有照
片和影片都在展示被颱風狠狠凌虐的土地,還有那保存在記憶深處的地名。
媽媽想打電話給姑媽,卻始終無法接通,但從其他親戚那裡得知姑媽平安無事後,也
就放心了。隔了幾週,品伊一個人在家隨手又撥了一次,姑媽的聲音總算傳進遠在美國的
話筒。對於品伊的來電,姑媽感到萬分驚喜,並訴說著因颱風淹水,那幾天都在清掃汙泥
,弄得腰酸背痛。
「品伊,妳還記得對你很好的阿振伯嗎?」姑媽突然改變了話題。
那時她才知道,阿振伯因為在暴雨中到田裡巡視作物,不知道被什麼銳物劃傷腳,傷
口泡在髒水裡被感染,不知嚴重性的阿振伯以為是感冒發燒,一個人在家裡吞退燒藥,某
天破鼻子在村裡到處嚎叫,阿振伯才被人發現昏倒在客廳,村民趕緊把他送到醫院急救。
但卻來不及了。
六年後,她才終於回到台灣,也終於有機會回到這個改變她許多的地方。她事先詢問
姑媽靈骨塔的位置,想在回到村裡前先給阿振伯上香。
她在只能容納一兩人通過的通道裡找到阿振伯的骨灰罈。跟其他骨灰罈上的照片對比
之下,阿振伯的表情明顯更為開朗,燦爛的笑容幾乎掩蓋了周圍的沉寂,那顆醒目的痣就
像用黑筆點上去似的,格外清晰。
比起六年前被膠布遮住的臉孔,骨灰罈上的阿振伯反而更加有生氣。
阿振伯,這樣看起來比較年輕喔。
想起阿振伯必須待在那狹窄的空間,現在這條她認為變小的路,似乎也變得寬敞起來
,只有心難受得緊縮。
剛才見到姑媽,她的頭髮還是一樣染得烏黑,但從姑媽的一舉一動都可以看出時間在
她身上帶走了一些東西。對品伊這種剛從女孩成為少女的年輕人來說,他們可以毫不介意
甚至是自豪地展示時間帶給自己的變化,但對某些人來說,這些變化卻是他們必須去掩飾
的。
我們怎麼會不知道世界在變?
已經是遙遠時空裡的一句話,時至今日,她依然在前往這句話的路上。
品伊手上提著水果,靠直覺踏上小時候自己行經之處,想給長輝伯一個驚喜。
在六年前離開屏東的前一晚,品伊還是拿著《論語》到長輝伯的庭院,她其實沒有心
情背,長輝伯也沒有要她背。一開始她只是吃著放在小桌子上的花生,陪長輝伯看著什麼
都沒有的前方。這樣的空無一物,她只看了十分鐘,長輝伯卻已經看了十年。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長輝伯隨手翻著《論語》。「知道什麼意思嗎?」
「父母還健在的時候不要出遠門,如果要出門就要告知去了哪裡。」品伊把翻譯大致
背出來,慶幸當初的不以為然反而讓她印象深刻。
「對,所以知道為什麼要告知嗎?」
沒想到長輝伯會繼續問,品伊有點慌亂地回答:「因為……不知道去哪會擔心吧?」
,接著她突然膽大起來。
「但假如已經長大了,做麼事都還要先說,會不會太麻煩了?」
會不會太過時了?品伊其實是想這樣講。
長輝伯沒反駁品伊,他不再翻閱《論語》,轉過頭去繼續望著前方。
「我跟學生講這篇的時候,都會問他們:『如果朋友要轉學,其他人都知道,只有你
被蒙在鼓裡,你感覺怎樣?』,他們都說會很生氣,感覺沒被當成朋友。對朋友隱瞞,可
能會失去朋友,但換成父母就不一樣了。等出了社會妳就會知道,你對家人可以頤指氣使
、說狠話,可是那些在外面對你差的人,你卻總是好聲好氣。」
品伊很想說自己並沒有這麼想,但就算沒這麼想,她還是從爸媽身上看到可以這麼做
的默許,或許對他們來說,這種情感可能更近似於把柄。
「所以重點不是要去哪裡,而是妳想讓父母知道你去哪裡,妳長越大反而越要提醒他
們,提醒他們對妳來說還是很重要,才會什麼事都記得跟他們說。」
長輝伯說完後,品伊忍不住抱怨起自己被逼著讀書的事,或許她是想獲得認同,也可
能是想被痛罵一頓,但長輝伯兩種都沒選。
「妳想一想,當醫生的人要聰明會讀書,但不管你是聰明人、好人還是壞人,最後都
得為人父母。大家都是用自己認為對的方法教孩子,聰明人有聰明的方法、傻子就用傻一
點的方法。但醫生再聰明都可能治不好病,當父母又沒有比較容易,怎麼可能做到讓孩子
完全滿意?」
「可是如果明明是錯的,我們也要聽話嗎?」雖然已經知道長輝伯想告訴她什麼,品
伊還是不放棄追問,想從長輝伯口中得到另一種答案。
長輝伯輕輕嘆口氣,看向滿臉倔強的品伊。這或許讓他想起以前那些叛逆不聽勸的學
生,教訓的同時又為他們感到心疼。長輝伯沉默地思索一會兒後,才重新開口,這次他語
速明顯變慢。
「品伊啊,我只能告訴妳,很多人一輩子當乖孩子服從父母,也很多人不顧父母期望
弄壞關係,如果妳的想法跟爸媽不一樣,又沒辦法讓他們認同,妳就只能選一個。但不管
選哪個,妳都會後悔。」
可能是很久沒說這麼多話,長輝伯拿起一旁的茶杯,裡頭只裝了半滿的茶,這樣就算
手顫抖,也不會潑出來。
「所以先別急著下決定,等到妳真的長大、夠聰明,不會發起脾氣就不分對錯,就會
知道怎麼做可以讓後悔少一點。到了那個時候,就算會讓他們傷心也沒關係,既然他們已
經選擇當父母,就明白孩子總有一天會離開,也承受的了。妳是他們的女兒,他們最後還
是會原諒妳。」
長輝伯把放在桌子上的《論語》拿起來,一隻手撫著封面,像在緬懷不復歸來的故人
。
「我老了,我已經不太能跟上年輕人的想法,我其實很想告訴妳只要聽父母的話,好
好讀書,當一個孝順的乖女兒就好,但時代變了,妳應該也聽不下去。品伊啊,我知道妳
是很聰明的孩子,可是之後妳如果認為長輩的說教太古板,妳可以不照做,但就別跟他們
爭執了。」
那時長輝伯的眼神深深印在記憶裡,她第一次感受到長輝伯是蒼老得如此脆弱,甚至
比《論語》還老上許多。
「我們怎麼會不知道世界在變?就因為已經沒力氣跟上,才希望有沒變的東西。」
現在品伊的左手除了提著水果,右手還拿著六年前長輝伯送給她的那本《論語》。
就算在美國求學,她還是每天都會抽出一點時間背誦,如今上頭除了長輝伯褪色的字
跡,還多了螢光筆和色澤飽滿的工整筆記,無論是哪一篇,她都有自信能倒背如流。
當品伊告訴爸媽高中畢業後不想繼續待在美國,而是想回台灣的大學讀中文系時,她
原以為爸媽會激烈反對。但他們只是意外地詢問原因,在聽品伊說完未來規劃後,兩人都
同意她的決定。
他們同意的不是決定本身,而是做決定的人。
要是品伊還像以前衝動愛發脾氣,就算理由再怎麼充分,他們也不可能放心讓她做決
定。現在她已經學會站在別人立場思考,不輕易讓情緒支配自己,也開始懂得替別人著想
、為別人流淚,不再把自己視為唯一需要被重視的人。這些變化,想必爸媽都看在眼裡。
想被信任,就必須先讓自己能被信任。
品伊張開手臂迎接涼爽的微風,跟小時候一樣,舒緩了烈日在皮膚上造成的刺痛,那
是一種特殊的感覺,是就算只有一個月,也能如此熟悉的感覺。
短褲下的雙腿活力十足地向前邁步,跟以前像竹竿般弱不禁風的小腿比起來,她能走
得更遠、跑得更快,也變得更堅強。她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不再是跌倒時需要別人攙扶
的孩子。
越靠近長輝伯的屋子,品伊就越是握緊手中的書。
在美國的時候她曾經下定決心,哪天要是長輝伯又要考她,她就要好好展示一下成果
,讓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是那個連唐詩都背不好的孩子。
但她突然不想這麼做了。
品伊感受著腳下堅實的地面。這條路有無數人走過,幼童細弱的腳、靠拐杖緩慢前行
的腳、健康強壯的腳,全都踏在同一條路上。現在,輪到她承擔起這個份量,她會盡自己
全力,扶起所有在這條路上站不穩的靈魂。
她看見長輝伯又坐在那裡。
品伊露出小時候提著芒果去找長輝伯時的笑容。像個大人,又像孩子。
或許背錯個幾句好了。
是的,她想讓長輝伯知道,這個世界還是存在永遠不變的東西。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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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8日父親節開始連載,2017年5月14日母親節結束連載
嗯,感覺好像是精心規劃的結果,其實就只是單純拖太久而已XD
因為跟大一的時候的想法已經完全不同,導致這篇成為舊作品裡改得最多的一篇,改了近
九成 (好吧,就是全部重寫)
加上去年的失業+前一份工作讓我稍微有點厭世(一年離職三次,偉哉),所以請原諒我拖
這麼長的時間才連載完,我下次一定會反省的(?)
真的!真的還會有新連載!全新的,不是舊的喔!
好,我廢話說完了,在此附上故事裡的涼亭照片,想當初在這裡玩心臟病,手打下去那個
桌子實在是痛死了……(澄清:我不是品伊)
http://imgur.com/a/f09kS
對了,如果你想問這次為什麼沒有預告,我只能告訴你:
因為完結了
所以沒有後續
當然沒有預告囉~
但我可以寫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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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六年後。
品伊獨自一個人待在陰冷的靈骨塔裡,這是民間人士為了那起爆炸意外特地興建的,
但他們沒一個人知道真相。
看著架上骨灰罈上的照片,想起村民們被子彈刺穿腦袋的畫面。就算過了這麼久,品
伊是無法完全忘記那時的恐懼,還有長輝伯犧牲時所流下的淚水。
匡噹!
右手邊的骨灰罈發出聲響。
她走上前一看,發現骨灰罈表面有一條長長的裂痕,把照片切為兩半。
品伊嘆了一口氣。
我忘不了你們,你們也忘不了我,對吧?
下一秒,架上所有的骨灰罈同時向外爆開,室內頓時被白色粉末壟罩,粉末在陰暗處
快速形成一個個人形。
品伊戴上黑色口罩,轉轉脖子,從背包裡拿出準備好的機關槍。
六年來,她跟女獵人一起在美國接受專業訓練,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孩
。
來吧。品伊冷冷地看著那些快速靠近熟悉的身影。現在,他們仍然毫不留情地想殺了
她。
然後永遠留下她。
品伊舉起機關槍,扣下板機。
想都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