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灰姑娘 第一部 (3)

作者: myrddin (吟遊詩人米爾汀)   2018-10-25 23:43:28
◆愚者之夜前31天
  
  
  這感覺很怪,他為了復仇,答應殺死自己的朋友。
  
  或許,連朋友也算不上。在那幾個夏季,就只是兩個精力過剩的男孩結伴胡
鬧,想辦法溜過士兵,踏遍城堡裡每一個暗門和密道。十年過去,艾許早已記不
清王子的臉孔,他想對方應該也差不多。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如此脆弱,遇上士兵攻破大門,燒殺擄掠時更沒什麼話說。
艾許想過王子是否知情,如果知情,會不會冒著觸怒父王的風險,即時伸出援手?
答案顯而易見,因此艾許心想,他現在的選擇也不是這麼難以理解。
  
  男爵夫人沒有耽擱太久,她推開茶杯,示意會面到此結束。艾許知道這是一
種策略,給他時間自行思量,下定決心或逃跑。「詳細的計畫,我們可以下回再談。」
  
  艾許跟著起身,看著男爵夫人。「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愚者之夜。」
  
  當然了,這是唯一的可能,慶典,面具遊行和舞會……她想必早已全盤計畫,
準備妥當。在逃亡的日子裡,艾許不止一次見到她擾亂追兵,設下陷阱,彷彿真
能施展魔法。「王子從來沒參加過這些活動,況且我們還在跟高地人打仗,這時節
怎麼能離開前線?」
  
  「這消息明天才會宣布,王子不只會參加,還邀了高地使節一同出席。」
  
  「什麼?」艾許腳下一絆,整疊帳本嘩啦倒下,像水一樣流得滿地。他懊惱
地看著這一團亂。「只不過是傳言……」連他都聽得出來自己聲音尖銳,像是被戳
到腳底板。這幾年傳回後方的都是好消息,加上王子又把戰線推前,連丟失好幾
代的要塞都拿回來了,有什麼理由要談和?那是打敗仗才要做的事,同他並肩作
戰的貴族又作何感想?
  
  「有什麼好驚訝的?」男爵夫人揚起眉毛。「從年初雙方就宣布停戰了。」
  
  「但那是暫時——」艾許沒說完就打住,和男爵夫人爭論這個真是太蠢了,
她當然有自己的消息來源,肯定比艾許要準確。有一瞬間他忘了陰謀,只想著:
這下菸草和貂皮要跌價了,再也不用彎彎繞繞,轉好幾圈才能進口。匯率呢?如
果開放邊關貿易,山路不好走,但路程起碼縮短一半……
  
  「終究是個開始,如果雙方滿意,說不定將來還會成為盟友,就看協議簽不
簽得下去。」男爵夫人說。「不要這麼沈不住氣,這消息或許很重要,或許會影響
你老闆的生意,但在我的待辦事項裡絕對不是第一名。」
  
  那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啊?說不定使節一進城門,就會有人朝他丟石頭,或是
給他端上一杯摻毒的酒。老城區裡還留著高地人上回攻進來時破壞的痕跡,亂葬
崗、城塔燻黑的牆壁……據說那時投進溝中的屍體太多,阻斷水流,事後雖然清
走,但水不知怎的就乾涸了,只留下橋,至今還突兀的橫跨兩岸。
  
  這下可有好戲看了,但艾許很確定自己不想在現場。「你想在舞會上動手?
現場可是有幾百個貴族,守備也不會太鬆。」
  
  「相信我,」又是淡淡一句:「那都不是問題。」
  
  艾許又等了好一會兒,看來是只能放棄了。看男爵夫人站在原地,微笑如煙
似霧,就知道她不會透露更多,繼續兜圈子下去沒有意義。艾許擠過男爵夫人身
邊開門,這房間小又雜亂,打個噴嚏就能讓布料樣本飛得滿地。
  
  「你說起話來跟你父親一模一樣,有時我會以為回到從前。」
  
  艾許的手在門栓上僵住,男爵夫人身上有一股柑橘香味。今天回憶太多往事
了,一點也不讓人愉快。
  
  男爵夫人撥開他掉到額前的頭髮,舉動親暱又隨意,剎那間她彷彿又變了一
個人,在艾許小時候,她就是帶著這種笑容,拿糖逗他,如果艾許沒認識她這麼
久,一定會被唬弄過去。「眼睛和下巴比較像你母親,換上正式衣服,再整理好頭
髮,一定能在舞會上吸引不少目光。」
  
  他還以為得穿著黑衣,躲在樹叢裡呢,看來男爵夫人另有主意。「我不是應
該盡量保持低調嗎?」
  
  「做你自己就好,親愛的。」
  
  這句話簡直荒謬得可笑,艾許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生了明顯的筆繭還沾著
墨水。他身上的衣服不算破舊,但也洗到有點褪色還縫補過。這就是他現在過的
生活,更別提他習慣了商人的說話方式,咬字柔軟像是卑躬屈膝,和貴族差了十
萬八千里。
  
  如果這一切都沒發生,今天的他又會是什麼樣子?是習慣了發號施令,配著
刻有家徽的劍,跟父親巡視領地;還是坐在某個貴夫人的房裡,念一些自己也覺
得好笑的詩,左右逢源?但他可能沒什麼時間鬼混,按照傳統,王子若要上戰場,
艾許也該領軍隨行,在營帳裡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走。
  
  ——你有完沒完,正經下一步棋有這麼難?
  
  ——拜託,那有什麼好玩?
  
  他最好別想什麼「如果」。艾夏德‧葛拉維斯早就死了,他是艾許,湮沒在
人世間,一介無足輕重的微塵。
  
  男爵夫人的馬車停在對街,艾許開門時迅速往裡面掃了一眼,胡桃木鑲板,
還有紫色的天鵝絨軟墊。身為通緝在案的逃犯,男爵夫人顯然過得挺愜意的,起
碼指甲保養得漂漂亮亮,一看就知道她不用做粗活。「這可要花不少錢。」
  
  「是嗎?我沒概念。」男爵夫人淺淺一笑,語氣全是紆尊降貴。「錢的事情,
向來是帳房在處理。」
  
  是叫他別丟人現眼的意思。艾許用力甩上車門,但語氣依舊殷勤,誰說他沒
有從這個身份學到東西?「路上平安,夫人。」
  
  老闆一家還站在門口,恭恭敬敬送客。柏納格先生腰桿微彎,臉上恰到好處
的謙遜,彷彿剛送走一個客戶。誰說這不是生意?他收留艾許,也確實從男爵夫
人手上拿了不少好處,特許狀,通行證,倉儲期限展延,神仙教母的魔法可是相
當靈驗。
  
  他的太太板著臉,雙手絞在一起,麵粉沒拍乾淨,顯然很不高興廚房工作受
打擾。每回男爵夫人來訪,她照例又要和丈夫吵:「那位夫人可尊貴了,一上門就
鬧得不得安寧,你聽到她說要茶的語氣嗎?活像在叫女僕似的,就算貴族我也不
會這麼伺候。再說往我們這裡塞人,幾個月才露一次面,是把這裡當客棧不成?」
  
  柏納格先生點起菸斗,這是他唯一的嗜好:「她丈夫生前幫我很多忙,收個
學徒……也沒什麼。」
  
  艾許不知道男爵夫人哪來的丈夫,但她需要的時候就能弄出一個,這點毫無
疑問。這會兒柏納格太太瞪了他一眼,像是想扳回一城似的,語氣特別生硬:「水
缸空了。」沒等艾許回答,她便轉身回廚房去,木鞋喀、喀、喀,急促得像在行
軍。
  
  老實說,學徒的日子不算難過,幹活也沒有碼頭工人辛苦。前幾年他盡量不
和別人打交道,萬不得已要出門,總是低頭快步前行,想辦法藏進陰影裡。「那傢
伙有什麼毛病?」柏納格家的大兒子曾說。「別人還以為我們家藏了一個逃犯。」
  
  「說不定哦。」二兒子大笑。他年紀其實比艾許小,但學徒的身份低微,艾
許嘴上還是得叫他一聲二哥。「咱們去查他的賞金,說不定可以賺點外快。」
  
  猜對了。可惜東窗事發的話,到手的恐怕不是賞金,而是絞繩一套。前幾年
艾許還不夠圓滑,只能面無表情盯著地面,等那兩兄弟自討沒趣,一邊說服自己
這不算糟,原本他也可能會流落街頭,或給國王的密探逮著,死得更加淒涼。
  
  艾許提著水桶出門,心裡浮現另一個主意,於是加快腳步,到了公共水渠把
水桶一扔,拔腿狂奔。
  
  天上灰雲正迅速聚攏,風中夾帶尖銳的寒意,像是在預告秋日已經走到盡頭。
真正的盡頭在愚者之夜,第二天毫無例外會落雪,把那些狂歡過頭醉倒路邊的人
凍得咒罵不停。
  
  拜曲折的街道所賜,他跑到路口時,男爵夫人的馬車正停在前方,被一群呱
呱叫的鵝堵住去路。車伕倒是很有耐心,駝著背縮在前座,一團黑色不動如山。
等障礙排除,艾許趁起步的瞬間踩上車後踏板,蹲低身體,搖搖晃晃跟著前行。
  
  風勢變強了,雨滴斜斜的打在他臉上。左手邊就是運河,帶著經年不散淤泥
的臭味。城東的房子都建得像小型碉堡,底部是上了灰泥的厚重石牆,上層的木
條結構層層往外突出,有的伸手就能摸到對面窗戶。這座城市離邊境不遠,兩度
被高地蠻子攻下來過,當時居民就從樓頂往下倒沸水扔雜物,也曾在街上築起柵
欄抗敵。
  
  和談,開玩笑的吧,王子到底在想什麼?還打算在愚者之夜邊跳舞邊談,大
家都戴著面具,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他確實是個整人的混蛋,這點艾許倒是記得。
  
  ——唉呀,我又弄錯了,羅思利陣法的騎士不能直線移動,城堡只能承受兩
次攻擊對吧?我知道啦。現在也來不及了,就算和局吧,這盤杏仁蛋白酥餅給你。
  
  馬車一路向西,艾許的腿開始發痠,手也因為用力過度而作痛,但又不甘願
半途放手。轉彎過橋再走兩條街,馬車停在持秤聖堂的大門前。參拜信眾魚貫進
出,凸簷掛上了應景的裝飾,兩個小孩正在扯冬青枝上的紅果實,直到司祭出來
扭他們的耳朵。這一帶艾許很熟,生意人都要來這裡向聖徒捐獻,祈求路途平安,
獲利豐厚,但男爵夫人應該沒這個需求。
  
  眼看車伕跳下駕駛座,左右張望,艾許連忙躲進隔壁裁縫店,假裝對掛在屋
簷下的帽子很感興趣。但車伕見著了他便直直走來,手裡還拿著個東西。
  
  「夫人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謝謝。」艾許接過袋子,面無表情。那重量和冰冷的觸感,不用打開也知
道裡面是一把匕首。「夫人還在車上嗎?」
  
  「她……有點事先離開。」
  
  「你從什麼時候知道我跟在後面的?」
  
  車伕搖頭。「我背後可沒長眼睛,是夫人交代別讓你走太遠。」
  
  艾許乾笑。「她背後可長眼睛了,是吧?」
  
  車伕舉手輕碰帽沿。「我只是個下人,聽命行事就是。」
  
  「她還有說什麼嗎?」
  
  車伕清清喉嚨,又抓了抓頭。沒帶武器,右手食指斷過變形。他不是男爵夫
人的手下,只是臨時雇來的,拿錢辦事,為難他也沒用。「她說你有進步,做得不
錯。」
  
  「嗯哼。」艾許的跟蹤技巧還可以,問題是,這些把戲都是男爵夫人教他的。
要扳回一城,談何容易。
  
  回家的路很漫長,天色逐漸暗下,地面積水,濕衣服貼在身上,又冷又難受。
而且還沒過橋就有人跟在他後頭,鞋跟用力踩著石頭咯咯作響,唯恐他沒聽見似
的。
  
  沒有惡意,起碼不是要他命的惡意,艾許遇過好幾次,很清楚那種腳步聲會
是什麼樣子。所以他忍了兩條街才回頭,不看還好,這下他踩進坑洞,濺了一身
髒水。「聖徒——」他差點咒罵出聲。「開什麼玩笑。」
  
  是個生面孔,艾許再次回頭,她也乾脆停下,隔著一段距離毫不閃躲。肯定
是男爵夫人的手下,道別時他已經想到,接下來恐怕不得安寧,出入都有人監視,
免得他做傻事或逃跑。艾許也知道家附近有幾個適合藏身的點,不容易被發現,
又能看到出入口甚至窗內。他有空就會去巡,看有沒有人待過的痕跡。
  
  但……他應付過不少眼線,沒見過這麼高調的。她的頭髮綁成了馬尾,紅得
很不自然,裙子只能蓋住半截大腿,領口低得露出深溝,胸口還有一個小小刺青,
顯然是來自高地的野蠻習俗,碼頭上的苦力身上很常見,有些妓女卻當作異國風
情來仿效。
  
  再過一條街她依舊跟在後面,艾許只是區區凡人,實在很難領略神仙教母的
幽默感。
  
  幸好她沒跟著艾許走回家,而是停在公共水渠旁邊,就這樣坐在池緣,大腿
蹺起,幾乎看得到裙底。效果顯而易見,有兩個人因為猛看她而撞成一團,還有
一個匆匆走開,卻在回頭看時一腳踩空,摔得驚天動地。路過的鞋匠走過去說了
些什麼,伸手就想摸上她的胸口,卻被猛然抓住手腕,痛得大聲哀嚎。
  
  「別靠近我。」她冷冷地說。
  
  艾許匆匆打水,避免和她眼神交會。一直到他扛著沈重的桶子進家門,都能
感覺到釘在背後的視線。
  
  
作者: achunsan   2018-10-27 17:11:00
推推~喜歡這個故事也喜歡妳的文字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