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他與他的火山,與雪融之詩

作者: cherry427n (煮劍)   2021-03-31 20:27:29
§前篇:他與他的火山,與星落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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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他的火山,與雪融之詩
  距離他的法師正式與他解除從屬契約,已過去一段時間。
  即使已經不再被咒力束縛在屋中,看著屋外那一片慘澹的白樹林,他也沒有外出的打
算──那種可憐兮兮的雪白真是他除了冰色以外最討厭的色彩了。他懶洋洋地倚在窗邊,
透過小小的縫隙,與站在窗框上的知更鳥小聲抱怨。
  「好冷喔,人類的世界。」雖然維持著人類少年的外表,但他說出的話語並非人族語
言,聽起來僅是一連串沒有意義的嘶嘶聲響。知更鳥啾啾回覆,問他幹嘛不回火山老家。
  他快速瞥一眼同在屋中的一名棕髮青年,此時風雪吹來,他打了個噴嚏。
  鳥族以及他的語言應該都是人類法師不能理解的,但他不想冒險,以免聰慧的法師從
任何音節中聽出端倪,所以只是哼哼兩聲,沒有回答問題。青年法師聽見他的噴嚏聲,放
下手中正在整理的東西,隨手畫出一道咒語,一束小河般的火炎便飛流到他身邊,像是一
條紅色的小毯子一樣,輕輕蓋在了他的肩上。
  知更鳥以翅膀末梢遮臉,調侃似地啾一聲,蹦跳著飛走了。
  他轉過頭看向自己過往的主人、如今的戀人,瞇起金眼微微一笑。對方也彎起緋紅雙
眸,隔著一小段距離,在他手中又變出好幾朵小火花。
  「太多了我吃不完的。」他以人類的語言說道,關上窗,抱著火的披肩,走到法師身
邊。
  「不會壞的,你慢慢吃就好,小蛇。」高大的棕髮青年抬手將他身上翻起的長袍拉好

  自從他曾經因為失溫而無預警陷入短暫冬眠後,他的法師總是有些過於小心翼翼。儘
管他不認為自己需要被這麼細心照料,此時也只是發出無意義的嘶聲,任由法師動作,沒
有閃躲。

  這是他第一次在人類世界過冬。
  他來自終年熾熱的火山,在此之前並不曉得「冬」的概念,天氣開始轉涼後,變得不
太愛動,懶洋洋的,法師還一度以為他生病了。偶爾出門時,空氣中彷彿躲滿隱形的邪惡
小妖精,無時無刻不用針在偷刺人──並非無法忍受,可實在很煩──後來他才知道這便
是所謂的「冷」。
  法師猜測這是水土不服,他不太懂,只覺得對方說的應該沒錯吧。法師總是很睿智的

  雖然他不服的不是這邊的水或者土,而是冷冰冰的邪惡小精靈……真討厭,這種只能
被動承受的感覺……要是能正面決鬥就好了。他又想起了想像中的敵人,惱怒地磨了磨牙

  法師以為他覺得冷,擔心地問道:「多加點衣服吧?只穿長袍不夠保暖吧。」
  「不。」他堅決反對,「沙羅曼達(Salamander)並不像粗糙的龍族,閒著沒事還能
在石頭上打滾,身上有太多布料會讓皮很痛的。」
  「你要說的是『皮膚』才對。細皮嫩肉的小蛇。」棕髮青年低著頭,一邊說一邊揉他
的臉頰,語氣調侃。
  細皮嫩肉是好的意思嗎?他不是很確定,總之先把皮膚這個詞學起來。
  「您把房間弄得很溫暖,我只要不出門就好。」他又說。
  「我倒覺得自己將房間烘得像悶鍋似的。」法師語帶笑意,「像是在悶小蛇肉。」
  「……不然也可以再多給我幾件那個、很軟的、火變的衣服?」
  「但你老是一下子就吃光光啦。」法師用手指一點他的額頭。
  他無法反駁地撇嘴。
  
  火系法師操縱與呼喚火之魔法的手法纖細而靈巧,為了配合他不愛穿衣服的習慣,甚
至以火炎為他編織過柔軟的衣物,可是他常常不小心就隨手抓著吃了起來,將好好一件衣
服吃得東破一塊西缺一角,惹得對方發笑。
  比起法師時不時餵食給他的,零嘴似的火焰,火衣嘗起來特別細膩柔滑,一整片的,
嚼起來口感也很過癮,實在不能怪他貪吃。
  他想起剛剛得到的這件披肩也是火作的,扯起披肩一角,本想張嘴咬一口,在對方饒
富興味的眼神中還是悻悻地放下了。
  「您要出門嗎?」他看見桌上那些收拾到一半的,彷彿要出遠門的行李,好奇問道。
  「對──你要一起來嗎?」
  「嗯?」
  「往北走,會溫暖一點。沿途會經過一座人類市集,很熱鬧,你想去看看嗎?」
  他聽出對方口中隱約的勸哄。
  法師平日根本不與人往來,為什麼突然想帶他出門去逛市集?他感到奇怪。
  自從被召喚到人間以來,他還沒有機會四處看看自己如今身處的世界。之前不那麼冷
時,也頂多在附近的林間閒晃,偶爾變回蜥蜴原形、縮小身子躲在枯木裡,故意要等法師
來陪他玩捉迷藏,總之活動範圍基本上很狹窄。
  他並非不對外界好奇,但法師若安於只待在家裡,其實也無所謂。或許這也是他身為
前使魔的本能?主人開心了,使魔就安心了。
  而這份「取悅」的本能若與「避寒」的本能相撞──
  他看向窗外的一片白靄。寧靜的白雪下是一片蒼茫的荒地,不像他住過的火山那樣充
滿活力;據說今年的冬天是十年來最冷的一次,在這樣的天氣出門,喜熱的沙羅曼達搞不
好會被凍成沒用的一團,儘管如此,法師還是想帶他一起旅行嗎?
  他又看向仍在等待回覆的戀人。與他對視時,對方那雙灼火般的紅眸總是溫溫暖暖的
,即使他離故鄉或有千里之遙,與這個人視線相交,便能感覺到恬適的暖意。那麼……只
要一直被這樣的眼神注視著,冬日與冰雪,也沒什麼好怕的吧?
  除此之外,之前法師獨自外出卻狼狽地回來,這次他若跟著的話,就能好好守護對方
了。
  「好。」思及此,他果斷地同意了。
  法師沒料到他會答應得這麼乾脆,好幾秒後才反應過來。
  「您常常說我傻,明明您自己現在才傻呢。」他見狀,得意地說道。

  結果因為人類在冬天不會只穿一件輕薄的袍子出外走動,他不得不又被哄著穿上一套
以細火織成的長袖上衣與長褲,以免太過特立獨行。
 這套閃動著橙金流紋的紅衣由層層特殊咒語繞火打造而成,一看就相當耗工,精美得不
太可能在短時間內做出來。他沒注意到法師是什麼時候煉造的,兩人在一起時,法師也不
曾在他面前製作,現在想來也許對方其實預謀好一陣子了(入冬以來他常常在睡覺,難不
成是這時候嗎?)。
  他偷偷打算把這件衣服當作路上的儲糧,試著咬一口才發現,為了防止他貪嘴,法師
特意編入了定型符文,這件看起來很美味的火衣根本無法被隨手撕著吃。
  唔唔唔。
  未免也設想得太過仔細了吧。
  他不甘不願地,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自己穿進衣服裡,覺得自己像是一顆蛹或者木乃伊
。平心而論,他知道法師已經盡可能將服裝設計得足夠寬鬆,但比起穿慣了的輕柔袍子,
難免還是束手束腳許多。
  他不自在地頻頻拉扯覆在頸上的高領,心中各種交戰。
  不想穿這件衣服、可是不穿就不能一起出遠門、不一起出門那他就要違背自己答應的
約定……身為教養良好的沙羅曼達,他不願出爾反爾,但沒料到現在這種狀況,又對自己
有點生氣;他都這麼糾結了,法師卻一直稱讚他這樣穿很好看。
  他不太開心地現出蜥蜴的長尾,不輕不重地甩了法師一下。
  黑尾上的金色星星們掃出一條耀眼的明黃色,被帶起的長袍下顯露出他矯健優美的身
型。
  青年法師被他以沙羅曼達的方式輕打一巴掌也不以為杵,凝視他瞪得圓圓的金眼,彎
著眉眼,神情著迷:「謝謝你願意忍耐。小蛇這樣穿真的很好看的,之後再為你多做幾件
吧?」一邊說著,還一邊傾身而來,親了親他。
  
  「不用了。」他抬起頭,回應戀人的吻,在親吻間咕噥著謝絕這份無用的好意。
  「真可惜。」法師見他不肯答應,語氣遺憾。
  他覺得對方明明更喜歡自己什麼都不穿的模樣,實在不曉得這有什麼好惋惜的,認真
地思考了幾秒後,他想起一個詞。
  「……您、這是換裝癖嗎?」
  「噗哧。你啊,從哪裡亂學這些字的啊。」  

  火衣雖然拘束,多虧它所提供的必要溫暖,他毫無滯礙地行走於冬之境。
  處在人群之中,他看著人們成群結隊、有的甚至還兩兩一對拉手挽臂,心道這些人類
原來也很怕冷、還得彼此取暖、不像他一樣擁有這身保暖的火衣,真是有夠可憐。他將雙
手攏在長袍下,湊近火衣偎暖,背脊打得很直,自覺是氣勢傲然的大妖怪。
  法師見他傻站在路中吹風,朝他招了招手,他回過神來,跟上對方的腳步。
  「那個巨大的火堆,是做什麼的?」
  他指著即使隔著好一段距離,也能看出規模的宏偉篝火問道。火與木柴燃燒的劈啪聲
隱約隨風而來,混雜在熙攘的人聲中,聽起來很悅耳,他嚮往地想直接朝那個方向走。
  「為了祈求冬神的保佑,一年一度,人們會升起篝火,一起圍著大肆慶祝。」法師回
答。
  「喔!很懂嘛。火是好東西呀。」他點點頭,讚許人類的識貨。
  「慶典裡也有很多有趣的攤販,別著急,我們慢慢逛過去吧。」
  「哦……」
  「我有想買的東西,但不確定店家在哪邊,麻煩你陪我找一下吧。」
  「那好吧。」
  他不太明白這些攤販有趣的點在哪,多數都是賣吃的,人類的食物對妖怪而言沒有什
麼營養,何況他每天都有法師餵予的火炎,並不需要垃圾食物來充飢。但難得來一趟,如
果對方堅持,稍微閒逛一下也不是不行。
  他收回急切的腳步,乖乖走在後面。
  棕髮青年今天穿的不是法師黑袍,只是很普通的樸素外袍,在眾多衣著光鮮的人群之
中,看似不太起眼。明明是如此簡樸的打扮,所經之處卻常常引得路人的回望,那些人甚
至不只有雌性。他不熟悉人類審美的標準,一直以來只知道法師長的樣子自己很喜歡,不
曉得原來對方在同族間這麼受歡迎。
  他小心翼翼地跟緊一點。
  法師回頭看見他一臉警戒,以為他是在人潮中不習慣,放慢腳步,想讓他跟上來並肩
一起走,竟沒想到他居然慎重地搖著頭,一副領地被威脅而必須隨時備戰的模樣。
  「你這是怎麼啦,小蛇?」青年乾脆自己走了過來。
  「您太好看了,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拋頭露面啊?」他小聲地回道,怕說得太大聲會
被「敵人」發現自己早已察覺他們的心懷不軌。
  法師沒料到他是在想這個,「謝謝。你在擔心嗎?」
  「對。」他坦然承認。
  「那,我把兜帽戴起來,你會放心嗎?」
  「會。」他用力點頭,主動拉起對方的帽子。
  法師彎腰低下頭,讓他能更輕鬆地幫忙戴好,並在他露出滿意的神情時,縱容地微笑

  「──那你也把兜帽戴起來好不好呢?」法師也要求道。
  「啊。是不是因為我皮膚太黑了,看起來很奇怪?」
  「……不是的。你啊,才是『好看得很拋頭露面』喔。」
  「嘶,您不必這樣禮尚往來啦。」
  他不覺得自己長得哪裡特別,頂多膚色比起其他人類要來得深,才會有人回頭看他,
就像是欣賞珍奇異獸那樣?他順應著將帽子戴起來,琥珀色的眼睛在帽緣下笑得閃閃發亮

  「我覺得我們這樣,好像五顏六色的香菇裡,特別黑的兩朵。」他說。
  「你是最可愛的那一朵。」
  「那您是最香的那一朵。」
  如法師的願,他總算走在了對方身邊,兩人放鬆地說著傻瓜似的對話。也許是錯覺,
他覺得轉頭過來凝視法師面容的人變少了,即使有,也似乎在他護食般的眼神中有所退卻
。雖然周遭有人嫌棄著什麼「情侶臭」、「阿爾法配杯搭好浪費」,但他聞到的都是法師
身上暖暖的火焰味,覺得那些人只是在胡說八道,十分心滿意足。

  法師逛到了有興趣的攤,停下腳步專心挑選。
  那攤賣的是一些在光下曖曖的彩色小石頭,蘊含著很少量的魔力,他猜想這應該是低
階的魔法道具,不曉得身為高階法師的對方為什麼會需要這種東西,不過法師挑得很認真
,他便沒有出聲打擾,只是自己走到一邊去,好奇張望隔壁攤位賣的烤肉串。
  烤肉串的攤裡有一個立在地上的大火架,周圍擺了好幾串肥滿的肉,木柴被油花燒出
美味的聲響。他對人類的食物不感興趣,卻很欣賞火焰在肉片上跳動的姿態,那火的流閃
讓他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見過的,天際中輕巧的極光。
  但自然是更暖的,而且近在眼前。
  他不知不覺伸出手,想將幾朵飛濺的火花接進掌中。
  「小蛇!」買好東西的法師尋了過來,剛好發現他的舉動,連忙出聲阻止。
  「唔?」
  「你想吃的話可以跟我說,別直接動手拿。」
  「我沒有想吃。」他搖頭,順從地被法師抓住手腕帶離攤位。
  離開前,他想再看火一眼,回過頭見到攤主一臉戒備,還雙手叉腰,大概是將他誤認
為要竊食的小偷了。他覺得脆弱的人族沒什麼好怕的,因為被挑釁,所以也露出兇巴巴的
臉。
  拉住他的青年法師見狀,像是帶著魯莽孩子的家長般,將人抓得更緊,有些無奈地又
喚了他一聲:「小蛇,別這樣。」
  「不用擔心,真要打架的話我不會輸的。」他信心十足地回道。
  他的嗓音清亮,說起人類的話語時,語尾的口音獨特,配合黑髮褐膚金眼的異域人外
表,倒也相得益彰,幾個特定的字詞末端帶有不甚清晰的嘶聲,盡管口吻傲氣,聽起來卻
宛若呢喃。 這副英氣而有些柔和的聲調說起囂張的話,聽起來並不讓人覺得可怕;他化
人時的少年面貌太過俊秀,更是一點威嚇力也沒有──而這些在他的戀人眼中,不只無害
,還特別可愛。
  棕髮法師笑著瞇起紅眸,以手掌蓋住他的拳頭:「別打架呀。」
  「……好啦。」他訥訥地止住摩拳擦掌的動作。
  「乖小蛇。」
  「嘿,您是不是對我施了什麼魔法呢?」不然自己怎麼輕易就消氣了呢。
  「為什麼這麼說?小蛇本身就是魔法哦。」
  「聽不懂您在說什麼……嘶……算了。」
  第一次跟法師一起在人類的市集裡閒逛,他不願被無關緊要的事壞了興致,搖搖頭,
不再多談。兩人雙手相貼的動作讓他想起了什麼,他順勢張開被握住的拳頭,以自己的指
頭扣向對方的指縫,法師一向縱容,配合著牽起他的手。
  暖洋洋的體溫從十指相接處源源不絕地傳來,宛如連結著一座專屬於他的、熱呼呼的
移動火山,他被烘得又暖又開心。比他高壯一些的法師連手掌都更修長一點,他能把自己
的手稍微藏起來,像是過去以原型躲在柔軟的葉蘚下睡午覺那樣,又安心又踏實。
  他突然明白了,原來那些熱衷於彼此拉手的人類們,或許不只是怕冷而已。
  沙羅曼達的爪子並不適合牽手,如果他無法化作人型、如果他一直只是怕冷縮在家裡
,恐怕不會有機會去嘗試這樣的動作;也就不會有機會去了解,原來世上有些東西,即使
一輩子不知道也不會死、明明對妖怪的生存沒有特別的益處,可是能夠體會到那樣的情致
,卻其實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與誰確實彼此相繫著的感覺,真好。
  他晃了晃兩人交握的雙手,嘿嘿低笑。
  法師輕輕地說了聲,「愛撒嬌。」
  他從那短短的詞裡聽出幽微的心滿意足,才知道原來對方可能早就也想這麼做了。
  ──什麼都知道卻不主動的您,才是悶騷鬼呢。
  他在心底唸叨,愉快地用指尖蹭了蹭法師的手。
  走在後方無法前進的一名魁梧男子此時不客氣地伸手推了一把,讓他們不要擋路。
  他們沉浸在情緒裡,沒能及時閃避,法師抬手護了他一下,自己倒是一踉蹌,雖然很
快站穩,並沒有受傷,他還是在霎那間生起一肚子火氣。
  「該死的愚民!」他急得咒罵,喉間有細微的火絲在隱隱竄動。
  「你才不過是個β!」該名男子聽出他的斥責,也大聲回罵。
  他不明白杯搭是個怎麼樣的罵人語句,只知道這傢伙碰了自己的法師,簡直欠揍,而
且聞起來實在是好臭。他無聲嘶吼,用力呼出一口氣,冬日的冷意隨即將那殺機鍍上白霜
,看起來像是尋常的蒸氣白霧,其實輕而易舉就能將不知死活的人燒成焦炭。
  法師微不可察地快速施下一道防護咒,擋在毫無所覺的男子面前,抵消了他的魔法,
並簡單得體地朝那人道歉,接著拉起他的手迅速離開。
  他不懂這有什麼好道歉的。他所屬的火蜥蜴一族平日喜歡一起窩在火山口泡岩漿,推
擠是難免的事,有時還是彼此聯絡感情的方式之一;可他並不認為那個人類是在施展善意
。弱肉強食,既然敢來尋事,也得有被打爆的心理準備吧。
  心裡怎麼想,他就怎麼說了。
  他那對待同族過於親切的人類戀人聽了嘆氣,「在『這邊』不可以這樣。身為妖怪的
你,隨意對人類出手的話,會有糾纏不休的魔物獵人來找麻煩的。」
  「來幾個就打幾個啊?」他威嚇般地捋起長袍袖子,不懂這有什麼好顧慮。
  「……唉,該拿你怎麼辦才好。」法師按了按眉心,將他的袖子整回原狀。
  哼,他才覺得無奈好嗎。
  他知道法師經常獨身外出旅行,也對對方的實力沒有懷疑,卻不曉得強勁的火系法師
在人族間居然這麼隨和低調,脾氣未免也太好。身為前使魔的他責任心瘋狂上湧,暗暗決
定只要自己在對方身邊,就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他對炎魔發誓!
  他沒注意到自己的碎碎念全都是嘶嘶聲,被周遭的人用奇怪的眼神審視時,也只是毫
不膽怯地迎面回視,一副「來、來打架!」的模樣。

  他的鬥志高昂,五感也跟著敏銳起來,不曉得是不是這個原因,之後繼續逛市集時,
他老是在擁擠的人潮中聞見各種食材與花草的味道,眾多氣味紛雜,十分惱人。
  他往戀人身邊靠近一點,試圖從對方身上熟悉好聞的火焰味中,獲得一點喘息的空間

  「你累了嗎?」法師問道。
  「您不覺得這裡很臭嗎?好多味道交雜在一起……」他捏住鼻子回答。
  「嗯?哦──」法師會意過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味道的,正如你是薄荷味,我是
火焰味,其他人也有各自的味道。」
  「因為您之前說過的杯塔、阿爾法什麼的緣故嗎?」
  「對的。」
  「……也只有你們人類除了公母,還要另外分出這些莫名其妙的性別。」
  他不以為然,全然忘了人類型態的自己,也因應著擁有其中一種性別。
  「小蛇是β,沒想到嗅覺這麼靈敏;β一般不會聞得這麼清楚呢。」法師說。
  他覺得這是在稱讚他很優秀,而得意洋洋地挺起胸,但他人的氣味隨風竄入鼻子,又
害他瘋狂打起噴嚏。一邊打噴嚏,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您說『β一般不會聞得這麼清
楚』,這是指,您所屬的阿爾法、以及另外第三種性別的人,總是得聞這些亂七八糟的味
道嗎?」
  「是這樣沒錯哦。」法師習以為常地點點頭。
  「……真是可憐哪。」他揉著鼻子,投過去一個同情的眼神。
  法師聞言,表情怪異地看他一眼,像是從來沒想過會被這麼說似的,但面對他坦然的
神態,反而認真地想了想,接著點點頭:「──正如你所說,確實是蠻可憐的吧。」
  「但一般時候也不會聞到這麼多味道的,畢竟是慶典,人們的情緒比較熱烈,這也沒
辦法。」法師又補充道。
  他聳聳肩。不管怎麼說,在他心中,夜裡總是被天賦所燒灼的自家戀人,本來就很慘
了,沒有抗火又冰涼的他陪著,根本睡不好覺,結果居然連在日間也都不得好好休息,簡
直太過可憐,難怪平常都窩在家裡不出門。如果是他,也不想整天置身於這些雜亂的味道
(人)之間。
  他踮起腳尖,安慰似地抱了高挑的棕髮青年一把,堪堪只把人按進自己的髮頂。
  「你這是在做什麼,小蛇?」
  「您要是想回家的話,我們隨時可以回去喔。」
  他覺得自己已經更加明白他的法師的內心世界,還學會了牽手,而認為這次出行頗有
收穫,以保護者的姿態寬慰地說道。法師被他的語氣逗樂,笑著反客為主,將他整隻都攬
進懷裡。
  
*  
  逛了好一陣子,他僵硬地站在一個小屋的簷下,躲避刺骨的冷風。
  這次他是真的累了。儘管穿著保暖的火衣,還是被風吹得頭疼,他用拳頭敲敲自己的
腦袋,對於自己竟然挺不過寒冬的考驗而懊惱。
  「這個給你。」從一個食物攤位走回來的法師朝他遞出一個肉串。
  「人類的食物對我來說沒什麼用處的?」他困惑地接過。
  「但它是大火現烤的,你之前還盯著看,可能會喜歡吧?」
  「我那時候看的不是這個肉啦……」
  他反駁著,接過一枝肉串,反覆檢視一番後,試探性地咬下一口。
  肉串的炭火味過於薄弱,他並不對味道有太高期望,一吃也果然不出所料,又生又軟
,口感超奇怪。他好不容易將那口奇妙的肉嚥下去,被對方問「好吃嗎?」時,皺著臉搖
頭。
  「是嗎……太可惜了。」法師惋惜,見他吃不慣也不勉強,示意要將那肉串接走。
  雖然只是一口吃了沒滋沒味的肉串,他隱約察覺到對方的失望,不知怎麼地,就有些
慌張。如果他興致勃勃地與戀人分享自己的家鄉特產卻不被欣賞(例如有一種只生長在特
定熔河的火山彩魚,牠們數量稀少但是魔力充沛,吃起來聽說是彩虹的味道),想必也會
沮喪吧。
  他握著木籤,遲遲不肯鬆手,面對青年困惑的眼神,一時情急,從喉間吐出一束炙火
,簡單粗暴地將肉串烤成自己喜歡的熟度。
  「──這樣我就會喜歡了,您別擔心。」他三兩口將被烤得焦香酥脆的肉塊們都吃掉

  「唉,我其實更擔心了。」法師無奈極了。
  在他當場吐火時,法師警覺地用身體擋住其他路人的視線,他猜測這個舉動就跟剛剛
袒護粗魯男子一樣,是怕他的火會傷害到人類,所以不滿地嘶了一聲。
  要不是被尋釁,他並不會無緣無故就去跟人打架,根本沒有必要警戒成這樣的。他是
明理的好妖怪,才不像獨眼巨人那樣,沒事就隨便鬥毆。但話說回來……仔細一想他才發
現,除了法師以外,跟他有過互動的人類怎麼好像都不太友善啊?
  在沙羅曼達一族中,他屬於比較年輕的一代,即使因為收集到了許多流星而擁有超越
平輩的力量,卻不能說見多識廣,他不曉得是否人族普遍都不太好相處(溫柔的法師其實
是異類嗎?),或者自己運氣不好,剛好都遇到難應付的對象。
  不管怎麼說,法師的反應仍舊讓他感到微微的低落。
  法師還在低聲叮嚀,讓他盡量不要當眾使用魔力,叨叨絮絮的,彷彿他的妖怪身分會
使人困擾或者帶來麻煩。認知到這一點,他莫名地沮喪起來。平常他很喜歡聽對方說話或
者念咒語,對方此時輕緩的語氣也依舊溫和,像是淺淺的小河,他越聽卻越煩躁。
  他不情願地嘶了一聲,充作回答,法師沒有因為他叛逆的口氣而生氣,如往常般稱他
是乖小蛇。
  他聽得彆扭極了,一點也不開心。

  與法師相伴的過往時日裡,他們的世界平靜得幾乎只有彼此,偶爾來訪的小鳥也不會
干涉他們的相處模式,有朝一日像現在這樣踏入人類的社會,他才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畢
竟是不一樣的存在。
  不論看起來多麼像人,本質上還是妖怪;他的人類戀人無論多麼寵溺、舉止是否體貼
入微,在人族與妖怪對立之時,防備的還是異族的他。
  如果他仍是使魔的話,「主人」就會相信他的忠誠嗎?
  他的心意若沒有實質的契約作為背書,是否就不值一提?
  ──不知道。
  他心中有股陌生的失落感,彷彿突然有一道破口將身上的暖流倏地偷走,害他因此難
受不已,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那股突如其來的惶然,像是棲息於火蜥蜴原身上已久的流
星們騷動著要離開,而他無從阻止。
  失去星星的他會變成一隻其貌不揚又弱小的醜八怪蜥蜴。
  如果有一天戀人厭倦了,他也會像失去星星一樣失去對方嗎?
  光是想像就受不了。光是法師更願意維護人類的事實就讓他受不了。
  他的心思單純,少有鑽牛角尖的時候,不曉得該怎麼面對此刻這樣陌生的情緒,只能
徬徨地在長袍下揪緊身上的火衣,卻怎麼也無法抵擋心中泛起的冷意。
  其實就連蘊含對方心意的這件特殊衣物,昭示著也是他與人類的截然不同。
  冬季、冰雪、飲食偏好、迂迴的社交風格、如棘刺也如蛛絲般的晦澀規則,人間諸多
種種,皆是他所不熟悉之物。他所觀察到的或許不算多,仍已足夠清晰──自己在任何方
面都是格格不入的存在。
  就算解除從屬契約時,是法師請求恢復自由身的他不要離開;就算他欣然答應後才發
現人間時而冰冷猶如人魚所居的凍海;就算他小心翼翼地不親口述說「即使如此,出於愛
意,我也願意忍受」這般淺薄而無知的話語。
  原來在「這個地方」,光只是他自己心裡願意停留還不夠。
  他後知後覺地懊惱起來,那層依靠魔法與咒語明定的使役關係,不論在他的主人口中
再怎麼不濟,至少是他們之間的具體牽繫,他當初是不是放棄得太過草率了?生為妖怪,
這樣自尋「束縛」,是不是一件很傻的事情?炎魔大人知道了會罵他不爭氣吧?可是……
  體貼的法師想給予的是無拘束的自由,但若離了他所喜愛而也喜愛他的這人身邊,他
將僅僅是萬千世界中、一條默默無名的沙羅曼達。並不會有人再以那樣溫柔而美妙的聲音
喚他,親暱地叫他「小蛇」。
  他願意為了這個人留在冷得每天都想罵人的世界裡,卻忽然不能肯定,對方是否也同
等渴求他。他其實從來也沒認真思考過,為什麼人類法師會選擇自己作為伴侶。他之前宛
如被養在築於泡泡裡的脆弱的夢,這一刻才在人間的冰雪中凍醒。
  他茫然張口,千言萬語卻封在喉間,一如被岩漿厚重地阻滯,他掌握的人族語言不足
以確切描述自己的內心所感,最終也說不出任何一句什麼。  

  沒心沒肺慣了,他第一次識得患得患失的滋味,之後逛市集時都無精打采的。
  法師讓他試什麼就乖乖張口,不夠入味的也沒有抱怨,更沒有明目張膽地再當場吐火
;吃到一種叫作烤腸的東西而被辣得舌頭發麻時,也沒有出言嫌棄人類的怪口味;被人族
幼獸指著臉說「這個人黑黑的好像木炭哦!」時,甚至只是撇嘴斜眼一睨,不去理睬。
  法師見他悶悶不樂,以為他是累的,提議不如找個地方休息。他胡亂點頭,滿心只想
窩回只有自己與法師在的地方,要是能乾脆回家去,那就更好了,一了百了。
  人類青年沒有聽懂他一臉糾結的嘶嘶聲,以為他是在撒嬌,而主動將手探到他的面前
,那指頭骨節分明又修長漂亮,他遲疑一下,雖然心中彆扭,還是珍惜地拉住了對方的手

  返程回家的願望自然無法實現。
  他被帶進一家小酒館,節慶日的酒館熱火朝天,法師好不容易才尋到一個相對僻靜的
角落,讓他坐下,向侍員點了東西後,神色匆匆地便要離開。
  「您要去哪裡?」
  「還有件事要辦,你在這裡等一會,我很快回來。」棕髮青年囑咐道,「別跟人起衝
突,好嗎?
  「您、」也可以帶我一起去辦那個事的。他本來想這麼說,但想起自己在市集中惹了
不少麻煩,就不願意再造成更多困擾,恐怕對方也是擔心再帶著自己又會引起騷動吧?他
沮喪地一咬唇,改口答應。「……嗯,但您要快一點回來。」
  「好。」法師欣慰一笑,在他額頭獎勵性地親了一下。
  座位是狹小的對桌兩人座,法師走後,他摸著額頭,作為微不足道的抗議,改坐到背
對眾人的位置。
  ──眼不見為淨,哼。
  侍員很快送上來一杯熱飲,他心情還有點消沉,但這杯飲品很特別,多少轉移了他的
注意力。
  深紅的液體中,各種香料們彼此調和得很好,他在果香中還聞到薄荷味與微妙的焦火
味,相當新奇。沙羅曼達的老家並沒有這麼細緻的飲料(要是渴了就去找火山噴泉,或者
舔食露水,不然也能直接喝點岩漿了事),他默默覺得有趣。稍早前的不愉快多少被新鮮
感沖淡了些,他小心地將熱瓷杯捧在掌中,埋頭又吸進一大口香氣。
  雖然不盡相同,但一杯能夠迷人地調和著他與法師的味道,的飲料,像是一種隱喻,
他覺得自己又擁有了一些勇氣。
  人類的食物沒有什麼營養,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安慰到他,他噘著嘴,感覺輸了。
  他磨咬杯緣跟自己賭氣,憋著情緒實在是太痛苦了,身為勇敢的沙羅曼達,逃避或是
隱忍並非正確的作風,等法師回來,他就要跟好好跟對方說說話,一次說不清楚就說一百
次!假如自己的妖怪身分真的是個麻煩,那他就、就──
  「我能坐這邊嗎?」有誰突然問道。
  他還沒理清到底要跟法師說什麼話才好,一抬頭,看見有名年輕的人類男性不請自來
地坐到了自己面前,笑得有些不懷好意。
  「不!」他凶狠地說,說完才想到自己答應了法師不跟人起衝突,放慢語速,又說了
一次,「不可以。」
  他的語調與口音在醉漢的耳中聽起來實在柔軟,那男子打量他的臉,說,你這個β,
長得還挺好看的,就是黑了點。
  黑又怎麼了,黑色的火蜥蜴才好看呢!臭人類不懂就不要亂評論!他本來就因為察覺
到自己與人族的相異而正心情不好,對方的說法根本是往痛楚踩。為了遵守與法師的約定
,他原本打算無視對方,卻一時沒忍住,氣呼呼地捶了桌子一下,那男子因為他的反應而
笑了起來。  
  「欸,我們都是β,β之間要好好相處啊?」
  「我覺得不用。」
  「就算你有了α,要知道,那些α最後還是更喜歡Ω的。」
  「隨你怎麼說。」
  他從對方的話語中,意識到這個人也許在法師與自己進來酒館時,就已經在注意自己
了,否則也不會知道自己身邊還有一個阿爾法。或者,這個人注意的其實是他的法師?這
種理所當然被觀察、被圖謀的感覺,是因為他是杯塔的關係嗎?是因為杯塔一般真如對方
所言,只跟杯塔在一起嗎?杯塔跟阿爾法在一起,真的很奇怪嗎?
  除了妖怪的身分,他沒想到這種附加的性別居然也會是種阻礙,簡直措手不及。
  他焦躁地捏緊杯子,動搖的神色像是給了對方無形的鼓勵,那名男子大起膽子伸出手
,想去摸他,桌子下的腳也輕浮地貼向他。他氣死了,很想一口將那不規矩的手咬下來、
也很想用尾巴捲斷那隻腳、最解氣的就是噴出一把火烤焦這個討厭鬼!
  偏偏什麼都不能做!
  有夠憋屈!
  他捧起法師給他的飲料,盡可能地離這個奇怪的陌生人遠一點,因為對方步步進逼,
無計可施之下,乾脆站起身,打算離開這個位置。
  「欸欸,你別走啊──」男子還在死纏爛打。
  「放手──」他煩躁地轉過身,要搶回被對方抓住的長袍一角。
  「放手。」他所喜歡的嗓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平素溫暖如流的音調如凍土般冰冷。
  他回過身,發現是去而復返的法師,法師盯著他與男子抓成一團而凌亂的長袍,一向
溫雅的面容冷冷的,他想說些什麼,澄清自己並沒有跟人打架,但法師只是沉默地將他攬
到背後去。
  接著他便感受到一股劈天蓋地而來的威壓。
 
  兇悍的氣息一口氣漲滿整個酒館,掀起滾滾烈焰似的怒氣,他並沒有直面那股氣勢,
也能感覺到自己被無形的什麼逼迫著彎起身子。人們哀鳴求饒,被看不見的某種東西折磨
著,雖然外表毫髮無傷卻痛苦至極;隱約有人不服氣地說「又不是搶了Ω,幹什麼這麼生
氣」,這句話宛如一個引爆點,原本就很兇暴的焰火氣息如雷如電、如火山轟鳴,再不留
情地燒灼妄言之人。
  他從來沒有在溫柔的法師身上感受過這樣子的暴虐,就連夜晚時分、法師遭受的詛咒
應驗時,也不曾有這樣……要燒毀一切的攻擊性。這就是、所謂的阿爾法嗎?這才是,法
師真正的模樣嗎?
  這是──為了維護他,不惜與同族針鋒相對的,他的戀人的愛意哪。
  他琥珀色的眼眸閃閃發光。
  糾纏於心中的,雜草似的紛亂思緒,在這把濃烈的大火中,倏地被燃燒殆盡。
  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描述自己早先的黯淡心緒,他唯一知道的是,這場為他而起的大
火會永遠在自己的心中歷歷生光。他在愛意的飛炎中被烘得暖融融的,禁不住地微笑。

  百般叮嚀他不要在人群中引起騷動的法師,自己將酒館搞得一團亂,還是他在人仰馬
翻之時將法師帶離現場,才阻止了這場人類同族的肆虐。
  向來穩重端雅的棕髮青年回過神,難堪極了,即使回到兩人投宿的旅館也顯得特別低
落,甚至直接將他拉到床上,從背後抱緊不放,讓他感覺自己像是揹著一朵悲傷的大香菇

  「您怎麼啦?」他問,法師無聲搖頭,棕色的髮絲滑落在他肩頭。「您剛剛那個是什
麼魔法?能教教我嗎?」他又問,捻了捻對方細細軟軟的頭髮。
  但法師還是不說話。
  他睜著困惑的金色眼睛,不明白對方這是怎麼了。看著像是在自厭,可是剛剛的法師
分明威風凜凜,有什麼好自厭的?他又問了幾句,依舊沒能問到答案,法師被問急了,磨
牙似地在他後頸上猛咬一口。
  咬得十分不客氣。
  他忍著痛,咻地變回妖怪原型,任由身上的袍子與衣物滑落在地,接著以巨型黑蜥蜴
的姿態伸著短短的腳與長長的尾巴,將人類戀人捲在懷裡。
  「嘶嘶。」不說話就不說話吧,沒有關係。他說。
  蜥蜴型態的他沒辦法說人族語言,這樣對方也許就不會有被逼著講話的壓力了。他善
解人意地想。法師身上洶湧的烈火氣息中,泛著一絲絲消沉的硫磺味,即使有刻意壓制的
痕跡,如此熟悉對方的自己,又怎麼會聞不出來。他皺著被燻得微酸的鼻子,想起那杯焦
糖薄荷味的飲料,心呼呼地就軟了一片。
  他將腦袋塞進法師的肩窩,不再追問
  互擁好半晌後,反而是法師主動先開口了。
  「……那個不是魔法。」人類青年說,口氣彷彿在描述什麼無恥的東西,「是難看又
愚蠢的本能。」
  他以前爪撐住法師的胸膛,微微抬起身,歪著腦袋。
  「我沒有預料到,寒冷的冬日會對你的生存引起危機,自從那次你被冷得陷入昏迷之
後,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法師突然提起另一個話題,他不懂這兩者的關聯,但還是耐著
性子傾聽。
  「你願意留在我身邊、我也很願意有你在身邊,可是,這樣是對的嗎?這裡明明不適
合沙羅曼達生存,我是不是正在自私地消耗你的壽命呢?你喜歡的火焰糖果、很難織的火
衣、蒸籠般的溫暖房間,我都能給你,可是,與你更習慣的生活環境相比,這些頂多是微
不足道的補償,有一天要是你受不了了,決定離開也是可以理解的。」
  它們並不是這麼廉價的東西。他搖頭,想變回人類的模樣,以人類的語言去反駁。黑
蜥蜴背上的星星閃爍著流轉起魔力時,法師的雙手分別按向他的兩個爪子,微微扣住。他
意識到,那是人類與妖怪的他所能做出的、最接近牽手的姿態。
  再維持這樣一下下好不好?法師低聲請求。
  聽起來像是在討好。他的法師個性有禮而且小心翼翼,他一直認為,那是因為對方的
教養良好,現在卻總算感覺到了不對勁──當自己還是使魔時,對方不總是以這種口吻說
話的;這樣的語氣與聲調,溫和柔軟又克制,與其說是體貼,難不成……其實是在害怕的
?害怕什麼?害怕他「決定離開」嗎?
  他僵直身子不動,星星沉寂下來,法師接下來說的話也確實了他的猜測。
  「所以我想,如果能讓你體會到,人類的冬天其實也有令人喜歡的事物,例如篝火慶
典,也許會是一件好事。結果你不喜歡人類的食物、嫌人們味道臭、還遇到了不友善的路
人,老是想跟人打架。」
  我沒有老是想跟人打架。他嘶嘶叫著不同意,尾巴拍了拍地。
  法師注視著他,露出很淺的微笑。「我很喜歡小蛇你這樣,喜歡或討厭什麼都表現得
都很率直的反應。橫衝直撞,好像就沒有你會怕的東西,漸漸地我也覺得,像你這樣別想
太多,日子過得輕鬆一點,也挺好的吧。」
  他聽著很贊同,頻頻點頭。法師年紀輕輕的,卻心思過重,如果因為自己而能夠稍微
放鬆一點,那……就還真的是,挺好的。他很努力地以蜥蜴的臉作出欣慰的微笑。
  法師捏了捏他抽動的臉頰,話音一轉,「然而在人類世界,身為妖怪的你若是不遵守
某些規則,會惹上大麻煩的,因此我一方面希望你保持自己的樣子,一方面又很擔心你會
適應不良。試著教你去遵守人類的規矩,卻害你悶悶不樂;硬是讓你答應我不跟人起衝突
,也害得你被騷擾又無法反抗──我很抱歉。」
  法師順著蜥蜴尾巴的線條憐惜地摸了摸他,嗓音越來越低,彷彿遠星將熄。
  「……明明想讓你去體會一些美好的事,發生的反而盡是些討人厭的事。其中最討厭
的,就是不管不顧、明明限制你發揮天性、卻一時氣昏腦袋而粗魯地散發出α本能的、不
知廉恥地壓制他人的我自己。」
  沙啞地說出這段話後,法師放開了他的尾巴,用手背遮臉,別開視線,不再看他。
  他那時感受到的明明是被愛護的喜悅,真實又濃烈的情感給予了他一層,比火衣還要
厚實灼熱的保護,他這麼喜歡的,結果,那竟是會讓法師自厭與困擾的反應嗎?他不明白
,杯塔阿爾法還有另外那個什麼的性別真是太奇怪了,他不懂。
  從路人的口吻中,杯塔似乎是不值一提的分類,阿爾法則是受人崇敬的?法師平日不
曾拿阿爾法的身分自我吹噓,他身為一個外來者,也無法理解這個階級感;但即使不夠明
白,他也明顯察覺到,對方的強烈自厭似乎並不尋常。
  「高階的」、能隨心所欲操控火焰元素、實力堅強而容貌佚麗的他的法師。
  為了什麼、經歷過什麼而這樣自傷呢?
  他以細細的尾尖勾住對方的手腕,拉開法師遮住臉的那隻手,伸出軟軟的舌頭,舔了
舔對方緋紅的眼角。他不知道自己的蜥蜴豎瞳也散成了淚水的形狀。
  「您真是個大傻瓜呀。」他在法師的懷中再次變身成人,琥珀色的雙眸水汪汪的,宛
如泡在水中的星星。
  法師原先還閃躲著他的視線,看清他的表情後,動作一頓,接著憐惜地抬起手,輕抹
他的眼眶,摘下了幾滴星星碎片般的淚水。
  「在市集中您對我的這些那些規束,原來並不是在嫌棄我是非人族的妖怪。」
  「……怎麼會呢。」法師略帶沙啞的嗓音透著濃濃的驚訝。
  「也不是視我為敵,在防備我會傷害人類。」
  「小蛇並不是敵人。我不希望你傷害人類,是怕你反而因此受到傷害。」
  「就算我不是適合阿爾法的性別,也可以跟您在一起。」
  「正因為你不是Ω,與你在一起時我才更加安心的。」  
  「是這樣子的啊……」
  「是這樣子的啊。」
  他將心中飄盪的不安一一說出口,以文字為形,那些恐懼便都有了名字,甚至輕而易
舉地換得了沒有預想過的回答。濃稠陰暗的黑影如霧消散,像是被熱水澆淋的冰川,融成
了很溫馴的形狀。
  他有點懊惱,覺得自己早先的憂愁都是自尋煩惱,發現兩人居然都在彼此的思緒裡鬼
打牆,又有點想笑。他揚了揚唇角,還來不及笑,就打了個噴嚏,險險地及時將臉別開。
  「太冷了嗎?」法師問,伸手要去撈床下的火衣,被他一把撲回去,重新壓倒在床上

  「您這時候不是應該直接抱緊我嗎?」
  「……你呀。」
  他問得直率,法師有些猶豫,但依舊從善如流。
  兩人身軀相貼,他感覺到自己被一個熟悉的熱度頂著,那東西帶給他歡愉與痛楚過,
進入他的時候也常常又凶又烈的,這時卻顯得自持與隱忍。法師的火山氣息濃郁地充斥了
整個房間,他知道對方情動時的模樣,便知道,對方也許又是在糾結本能之類的事情,而
不願意在此時索求他。
  您可以的呀。他悄聲地提供出自己,被法師搖著頭拒絕了。
  他從對方的神情中看見渴望,也從那拒絕中品出珍惜,有點傷腦筋卻又很開心。
  他壞心眼地在法師懷裡蹭了蹭:「我喜歡您喜歡到甘願當一隻腦子被凍僵的笨蜥蜴,
因為講出來太蠢了而不敢直說。向流星許的願望是不能說出口的。 我還怕您覺得我沒有
用處、我怕您嫌棄我不夠像人,結果,原來不是只有我自己在煩惱。」
  明明兩人每天都在一起,有那麼多時間可以與彼此好好說話;明明是為了更加接近對
方,他才有了修煉出人身的初衷,也才願意去使用那不夠彈舌優美的人族語言;明明張口
就能說出雙方都能理解的話語。花了這麼大的力氣,他才知道,原來不敢言說的鬱結與缺
乏溝通的庸人自擾,才是他與異族的戀人之間,最大的阻撓。
  看著他全心愛慕、值得世上所有的流星雨,卻為了奇怪的事情自我束縛的戀人,他體
會到了這一件事;而這是唯有他親自走入人間後,才得以察覺的星啟。
  那麼即使冬日邪惡的小精靈們又可恨至極地攻擊著他的肌膚,他也願意受著。
  他會一邊承受,一邊從法師熱呼呼的懷抱與吻中,擷取足夠的暖意。
  「與其煩惱我也許有一天會被冷得逃回老家、擔心我融入不了你的世界、或者顧慮我
會因為您的本能而誤會您的感情……未來的事誰知道呢。既然我並不能預言未來,您也不
能,那麼我建議您,以後只要您又在煩惱這些有的沒的,就趕緊來抱抱我吧。」那我就能
明白地告訴您,我就在這裡。
  他沒有輕易說出膚淺的「永遠」或者此刻無法兌現的諾言,也許他確實是頭腦簡單,
可是重要的,難道不是正擁有著的當下嗎?無數的當下所延伸而成的,才是他所能抵達的
真實的未來。
  「人間寒冷,而您是我的火山。您所厭棄的本能,我很喜歡。如果您是沙羅曼達,擁
有這等力量,肯定會被大家尊稱為大王的哦。」
  法師被他的說法微微逗笑了,他也回以明亮的微笑。
  「──只要您還有不安,我就能再說一百次。」他鄭重承諾道。向流星許的願望是不
能說出口的,可是,飽含情意的話語可以。
  人類的食物很無聊,但其中也有很有趣的調味飲料。
  人類有各種味道,即使他並不全部都喜歡,也能從中窺見這世界多樣繁盛的一角。
  要學會人類社會的所有規矩,也許太難了,不過他會在無傷大雅的範圍內盡情蹦踏的

  
  首先,就從當一隻「能夠好好安慰自家阿爾法戀人的優秀杯塔」開始。
  下一步則是,在被旁人質疑時,抬頭挺胸地以「這樣的屁話又與我何干呢」來堵回去

  沙羅曼達想得少,那是因為,值得放在心上的事物,只有那麼少少幾件。這是他一直
以來的生存方式,即使如今移居在人群之中,也沒有必要放棄。
  「……謝謝你。」法師聽了這些話,凝視他許久,紅色雙眸潤潤的,慎重地說。
  「與其說謝謝,不如現在就再抱抱我。」
  「抱了之後就會想做更多的事……」
  「那就做。」
  「我、剛剛情緒才失控過,現在碰你的話,很可能會讓你受傷的……」
  「我喜歡您。」
  「我──」
  「我喜歡您喜歡您喜歡您。因為喜歡,所以什麼都是歡喜的。痛的時候雖然罵過您壞
,可是還是高興的。您已經為了這件事煩惱得夠久了,會有這種煩惱,不就表示,有『本
能』以外的什麼在阻止您嗎?既然如此,那個『什麼』以及您的本能,我都想要。」
  他語氣堅定,緩慢而熟練地解開了法師身上的袍子、外套、上衣,像是走進一道又一
道的門。在那門的最後,他將能見到戀人多少卸下顧慮與煩憂的面貌了嗎?那會是可愛的
或者可懼的呢?
  答案並不存在於空想之中,他要親自去見識那模樣。

  將自家的戀人哄開心後,他感覺自己真是全世界最威武的沙羅曼達了,即使糾纏著法
師與他一起在床上磨蹭許久,也能神采奕奕地蹦下床,大聲宣布要再去將沒逛到的攤位們
都好好光臨一遍。
  法師扶住他光有氣勢卻沒能站穩的身子,笑著將他拉坐在床沿邊。「我有個東西想給
你。」說著小心翼翼地從外袍內袋中拿出一個小紙包,打開後露出裡面的一條細鍊,鍊子
中間繫有一顆金色的小石頭。
  「是星星的顏色。」
  「是你的眼睛的顏色。」
  法師拿起項鍊的兩端,懸在他的頸前,問他,可以嗎?
  他沒有戴過飾品,這條細細的鍊子讓他想起了當初使魔契約發動時,無形束縛於頸子
上的魔力,此時卻不感覺被冒犯。他點點頭,依著法師的指示轉過身,信賴地讓對方將那
鍊子輕輕扣在頸子上。
  法師事先將鍊子握在掌心中摀熱了,石頭也不冰冷,但堅硬質地還是在接觸到他的裸
膚時令他一顫。小飾品帶來的微妙牽制感,比人類的衣服還要再明顯一點,他不太習慣地
抬手抓撓垂掛在鎖骨間的石子,看見石心中如同星雲般緩緩流轉閃耀的魔力迴路。
  「是您的魔力嗎?」他問。
  「嗯……之後出門在外,萬一我們走散了,我能藉此追蹤到你。」法師回答。「如果
你不介意的話。」又補充道。
  他搖了搖頭,不覺得這是個問題,又低頭端詳閃閃發亮的金色石頭,越看越覺得眼熟
,好一會才想起這跟法師在市集中挑挑選選的彩色小石頭們很像──那時候,對方就有這
樣的心思了嗎?
  
  那時,攤上的石頭商品們並沒有這樣美好的品相,這是法師灌入魔力後才呈現出的樣
子,但他們幾乎一直在一起,法師又是什麼時候將魔力灌進去的呢?就算這種彩色石頭具
有儲備魔力的特性,想來也不是指尖隨意點點就能辦到的吧?再加上,還要把它特地串成
一條項鍊。
  這個人,悶不吭聲地究竟在什麼時候準備好的啊?
  他想了想,一時福至心靈,意識到,那正是對方讓他一個人等在小酒館的時候。
  「什麼嘛……」他嘆息道,簡直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就像他擔心會弄丟對方,對方
也有一樣的擔心,還早他一步煉造出這樣的信物,他真的是……真的是……
  
  「你不喜歡嗎?」法師觀察著他的表情,不確定地問。
  「喜歡的!可是、您實在是、太犯規了啊!」他將金色石頭握在手中,用力搖頭。
  「那你願意收下嗎?」法師又問。
  
  他用力點頭。他懂得龍族收集寶石的快樂了,但他不貪心,不需要金銀財寶堆成的寶
山,就算全世界的寶石都在自己眼前,也只要這一顆。他鬆開手,讓他的寶石自然地落在
身上。他深色的肌膚宛如夜剛降臨的顏色,那之中,此時正閃爍著一枚小星。
  沙羅曼達的蜥蜴原身上有許多流星,那些在他化身成人時是看不見的,但現在他擁有
了戀人親手摘給他的星星,這顆星星比其他的所有都要珍貴。
  
  ──我好喜歡。
  他輕聲重複了好幾次,一開始是人族的語言,後來則直接變成了沙羅曼達的話語。他
嘶嘶叫個不停,軟呼呼的口吻,聽起來像是小小的蛇在美夢中的呢喃。
  「你喜歡,太好了。」
  「喜歡上您,才是太好了。」

  他們在市集散場前,盡興地逛了好幾天,並在篝火燒盡時,跟村民們一起與火說再見
。接下來,冬日會愈加嚴寒,他們要趕在風雪的腳步前,繼續往北前行。
  再次踏上旅程前,他與他的戀人在結霜的雪松下熱烈地交換了一個漫長的吻。
  或許連人魚都無法憋那麼久的氣、或許連樹間的松鼠們都要覺得他們太礙眼。他那美
好卻又不自知的戀人喃喃說,好喜歡你這麼坦率的模樣,我的小蛇,你給予了我這麼多的
救贖;他輕悄地嘶聲回應,您才是。
  松針因為一陣冬風的吹撫而紛紛落在他們身上,他被對方警覺地護在懷裡,幾枚冰涼
的雪針還是趁隙鑽進了他的衣領,他原地抖了好幾下,惹得法師手忙腳亂地將他抱得更緊

  他在雪花輕巧地融在後頸上時,隱約聽見了稍縱即逝的漉漉聲,那聽起來像是雪在訴
說什麼。他想在與戀人共度的旅途中,收集更多更多雪的話語,到時候,也許他便能湊齊
一首屬於冬歌與廝守的詩。
  他忍不住在對方暖呼呼的懷抱中笑出聲。
  冰冷的雪針與冬季,帶來的不只是難熬的寒冷。如今他也可以坦然地這麼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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