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之八
那個牡丹餅真是太難吃了。少年吃一口就不想再吃。
河川渡口因為六月梅雨而湧起大水,藤原家只好在旅店度日,叔叔去瀨渡處看水,但
連船都沒有一艘。回來時帶著別處買回來的味噌配菜和烤鰻魚。
少年喜歡清淡的口味,因此而被人說是奇怪的孩子。以實體回溯時間的神主往往口中
寡淡,喜歡辛辣,更別提他們還得戰鬥,若不大吃大喝難以補充消耗的體力。(後來才知
道,味覺喪失僅僅只是時間壓迫後遺症其中一項微不足道的症狀而已。)
餅太甜了,根本食不下嚥。江戶時代的白砂糖就已經這麼甜了嗎?
父親的出陣刀遞來一碗焙茶粥,悄悄說:『少主不吃的東西就交給我吧。』
任務結束後父親檢討他的言行,用素振棒在周身痛打了幾十下。
『永遠不要和付喪神產生羈絆!』
父親嚴厲斥責時滿臉通紅。(血管爆裂是另一項神主容易患上的後遺症。)
『神與人之間不可能互相理解!』
別說是神明與人。人與人之間也不可能互相理解。醒來時,眼前似乎有陰影在閃爍。
大腦無法明快地分辨夢與清醒的分界;過去和現在,曾經踏過這條分界線的人類,也不足
以被稱為是完整的人類了。
藤原在破曉之前就清醒過來,有點咳嗽,但鼻子和喉嚨已經沒有出血。他決定不再睡
覺,起身開始工作。在本丸的刀劍起床開始一天的行程前,審神者已經摸黑割回半籠竹筍
,並且燒好一鍋白米飯。
他不跟大家一起吃飯,自己吃了飯糰後繼續打掃馬廄。第一個跑出來找到他的刀是長
谷部,不僅大驚失色,甚至想搶下主公手裡的馬糞鏟。
「——這種工作!交給我等就行了!」
「我認為你應該更鎮定,別這麼纖細,壓切。」
忽然被直白地教訓,長谷部趕緊彎腰致歉,「是的,但是您獨自在此辛苦地勞作……
」
「我吃過飯糰了。既然你要待在這裡,就幫忙打水。」
審神者與打刀將馬廄裡的飲水換新。藤原順便為自己洗臉,在這樣爽朗的清晨裡工作
過後,黯淡厭世的眼睛也變得明亮起來。他將臉上的水珠慢慢潑掉,鬍子好像太凌亂了。
真是不像樣。但是他又不想浪費體力回現世找人修剪。
「……不要盯著我看。」
「是,非常抱歉。」
午飯時短刀們有點躁動,因為太久沒與主公一起吃飯,大家都懷著想要撒嬌又覺得擔
心的心情,說著庭院裡有什麼花開了、看到燕子在哪裡築巢之類的話。
「主公的頭髮和鬍子都變長了,不如讓我來修剪一番,」正好坐在審神者旁邊的燭台
切伸手說:「讓主公恢復本來的帥氣吧。」
審神者連筷子都沒鬆開,輕巧地格檔太刀的觸摸:「不用想著那種無關緊要的事情,
趕緊把飯吃完去工作。」
當晚深夜時,石切丸有點驚訝地在澡堂發現審神者與燭台切在裡面修剪頭髮。
「喔呀?會太擁擠嗎?」大太刀總是習慣最後一個洗澡,以免把熱水都用完。
「不會的,進來吧,水還很熱。」審神者裸身閉眼坐著,「燭台切花太多時間了。」
「要精雕細琢才能打造最完美的造型啊。」只圍著腰間毛巾的燭台切似乎一點都不在
意地彎著腰,細緻地使用著剪刀:「因為大家都凝視著主公,所以要做到最好才行。」
「哈哈,的確,燭台切殿很在意這種事情。」石切丸小心翼翼地用著熱水。
「雖然那是你的性格,但我並非如此。」
「主公覺得麻煩的話,就一直讓我來整理吧。」
「一直讓你來整理的話,除了這個以外你就什麼工作都不會放在心上了。」審神者認
為這是很公正的評價,但大太刀與太刀卻似乎把它聽成笑話,並且各自笑了起來。
總算剪完頭髮之後,審神者在地上放置幾張式神切紙,讓它們去清理散落的毛髮。
「燭台切殿辛苦了,讓我為主公掌燈吧。」石切丸如此建議,於是穿著浴衣的主從緩
緩走回審神者房間。
「主公身上……」
「嗯?」
石切丸舉著小行燈,在夜裡就像是驅逐黑暗的光亮的靈氣。
「您是否做了不祥的夢?」
「不愉快的夢。不要緊。」
「雖然認真工作十分重要,但您好像太過於熱中了。因此病倒的話,祈禱也很難有幫
助。」
「受傷另當別論,這種程度的工作還無所謂。」
「但您也並不是能將受傷另當別論的狀態呢。」審神者身上佈滿傷痕,迥異於刀劍,
那是無法修補的傷害。身為御神刀,石切丸與歷經過漫長戰爭歷史的同伴不同,他不清楚
人類能承受的傷害的極限在哪裡。但若極限真的存在,就存在於現在這位主人身上的疤痕
裡吧。
「我正在承受應得的天譴。不會影響到這個本丸的。」只要他死亡,狐之助馬上就會
回報政府,並且派來專員接收工作,這一切是在第一天開始就已經安排好的計畫。
世間存在著無法祓除的汙穢,正因為是御神刀所以才理解這一點。或許同樣的道理也
存在於人的心與命運中。悲哀的心是最大的災厄。
「每一天能與您度過像這樣普通的日子,對我等來說就是最大的幸福。」
雖然是這樣溫暖的言語和胸懷。
藤原依舊對世間了無留戀,趕緊死去反而有利於他人。
「那麼,請您安歇。」
「辛苦你了。」
關上門之前,審神者隔著庭院,在遙遠的部屋另一側看見那邊的紙門被輕輕合上縫隙
。
還真是如同燭台切所言,總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注視啊。
「主公?」
「沒什麼,晚安。」
一之九
松月本丸有一個並非公務規定,而是由審神者自訂的固定檢討會議,在每季季末藉由
單獨相談檢查戰績與偵查結果。
先前由於審神者生病而拖延至今,在康復後不久便追上本該執行的工作進度。
適時地追蹤每振刀劍的狀況,調整訓練或休息的程度都是必要的,毫不愛惜自己的審
神者對於刀劍卻是截然不同的態度。
每到了相談檢討會的時候,主公就會格外嚴厲。從早餐開始,本丸就瀰漫著不安的氛
圍。
後藤藤四郎與信濃藤四郎緊張得冒汗,石切丸笑著摸摸他們的頭,提議來藉由祈禱祓
除焦慮,於是藤四郎的短刀們紛紛圍在大太刀身邊,就像自動靠近暖爐的成群小貓。
山姥切國廣是今日近侍,在相談順序第一位。他從主公房間出來前田藤四郎馬上詢問
:「山姥切大人,主公心情如何?」
「主公和平常一樣。第二位是燭台切,快進去吧。」
「啊啊,來了。」
在等待的時候眾人仍需做日常的工作,在這個本丸裡,無所事事是不被允許的行為。
刀劍們就這樣分成早上、午後與夜間輪流進入主公的房間。
壓切長谷部是相談順序最後一位。
本丸裡其他人都已經各自休息,在黑夜的寂靜中,長谷部壓低聲音進入房間拜見主君
。
審神者將手臂靠在脇息上,閉著眼睛。
因為身體高大的緣故,脇息顯得很小,正因如此,若是疲憊起來就更令人憐惜。
審神者睜眼後調整坐姿,沒有主動看向進房拜見的打刀。
「失禮了。」
「久等了,因為長谷部是最晚現形的刀劍,所以我排在最後一位。」
「主公今天都沒有休息,夜已經深了,是否要明天再繼續呢?」
「不必,這是今天要完成的事情。那麼,首先來看你的戰績吧……」
紙門外傳來輕柔的雨聲,春天的夜雨。
在昏暗的室內,與主人依賴同一盞燈火凝視彼此;凝視著崇敬的主人,聽著主人分析
自己戰績的聲音,是這樣令人醺然欲醉的事情,是從前身為刀身時從未感受過的幸福。
「你將每項工作都做得很好,幾近完美,也減輕本丸很大的負擔,值得感謝。」
「能令主公感到滿意,在下不勝欣喜。」長谷部壓抑著笑意回答。
「的確很滿意。那麼,這個問題我問了每一位刀劍男士,所以也必須問你:在目前的
戰鬥、修練,或是日常的生活中,長谷部認為有什麼不足的地方是我能夠改進的,像鏡子
一樣誠實地映照出來吧。」
「主公沒有任何不足之處。」
「你真的這麼想嗎。」極為冷靜的聲音不甚同意地回應著。
「是的……」
「所有人都說了他們希望在此生活能改變的地方,你卻說毫無不足之處。若不是在說
謊,就是自以為了不起,是哪一個原因呢?」
「在下惶恐。」
怎能讓主公這麼想呢。但其他傢伙也太不像樣,竟然真的向主公提出抱怨嗎?
「……若是真有希望能改變的地方,一定是,希望您能更重用在下。」
審神者沒有說話,膝蓋下輕微地發出坐墊摩擦的聲音,似乎稍微改變了坐姿。
「雖然不知道其他未現形的刀劍如何,但我壓切長谷部有自信,不論與誰相比都會是
主公您最忠誠的家臣。不論是多麼骯髒的任務,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執行。希望您能如此一
般的信任我……而非將在下與其他懶散、只想著自己的刀同列。」
說著這些話時,人身裡的心臟怦怦跳著,感覺起來像是一種疼痛。人類難道總是要忍
耐這種疼痛嗎?但那彷彿是某種催化劑,將原本不打算說出口的想法都催動出來。
壓切長谷部已清楚意識到審神者對待自己的態度不同。主人對短刀們在嚴厲之餘相當
疼愛,常悶不吭聲地做一些體貼的事情,就像是個不苟言笑的父親;對山姥切、燭台切與
石切丸偶爾也會吐露能拉近距離的言語。但對自己,從未有過那種正視其存在的時刻。
總是保持著可以點頭致意的距離,讓人無法靠近。
雖然如此,長谷部卻沒有一鼓作氣的勇氣詢問主君:請問我在哪裡做錯了什麼,要怎
麼做才能讓您更疼愛我呢?
「也就是說……你認為自己在存在上是最特別的,我也應該如此對待你。」
「在下不勝惶恐。」
「沒關係,我想聽的正是實話。」
在漫長的沉默之後,審神者重新開口。
「……我並不懷疑你的想法。但身為審神者的觀察,我認為你所仰慕的並非我本身,
而是忠義這件事。」
長谷部異常地感受到從頭頂灌下的寒意。這也是從前從未有過的感受。
「你我做為主從並沒有特別的羈絆,你甚至不是從我手中現形。光是聽從別人的言語
就判斷我是不是一個值得追隨的主人,哪怕是思考迥異於人的付喪神也太隨便了。直到現
在,我唯一單獨對你說過的話就是斥責。」
這當然也是出於刻意為之。他從未對這振打刀說過或做過任何值得依戀的言語和事情
。
「你為何忠於我?除了身為刀劍本身的忠義之道以外,如果你覺得自己懷抱著比那更
多的熾烈之心,那必然與我本身無關。」
藤原覺得自己的聲音相當沉穩,但從胸口到腹部都出現相當不安的情況,就像被沉重
的杵臼敲打。這副身體早已不允許他產生太過激動的情緒。
「與其說仰慕我,壓切長谷部更喜歡的是像這樣仰慕主人的自己。」
長谷部沒有預料到自己的忠誠之心會被如此針對地提出從未想像過的見解。
「但是您……在下……」請不要拋棄我!除了您以外我一無所有!本能在腦袋深處裡
淒厲地呼喊著。「不是那樣的,如果是為了您……在下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此身。」
蒼白的惶恐的臉咬緊牙關這麼說。
那顫抖的頭髮、還有彷彿泫然欲泣的眼睛,都令人滿心憐惜。
他也曾經在哭泣時被父親的出陣刀抱在懷中安慰,那時他多麼年幼無知。可是那份溫
暖是真的。所以如果此時此刻將對方擁入懷中,也能傳達這份溫暖吧。
(少主,請盡情哭泣吧……然後一切都會變好的。)
但是,藤原已經清楚了解到對付喪神產生喜愛之情會發生什麼事了。
就算只透露出一點點憐愛與依戀、哪怕只有一點點。
不論是自己或對方,都必然遭受十倍、百倍於此的不幸。比此強烈千萬倍的不幸就發
生在藤原家,整個家族因為神明心意的反覆無常而覆滅。
(若是被神明的心意所動搖,再怎麼堅強的人都會不成人形。)
「這一點我非常清楚。如果現在我要用蒲丸斬下你的手臂,你也會高高興興地伸出手
來,只要這能讓壓切長谷部成為我最喜愛的家臣。」
但是,人與神之間不可能互相理解。
(那種人有什麼值得追隨的……如果長谷部是我的刀的話……)
「因為你想證明自己。這才是你最大的渴望。」
藤原吃驚地發現自己沒有勇氣詢問對方此時的心情與想法,於是繼續說道:「我不會
拋棄你。長谷部沒有做錯任何事。」
一定很悲痛吧,現在。
「但想成為特殊的對象這種渴望,就趕緊忘記吧。」
成串的眼淚滲進榻榻米裡。
付喪神的眼淚竟然與人一樣,在黑夜裡看起來同樣混濁。如果觸碰的話,一定也是溫
熱的淚水。這真是太殘忍了,為什麼神明也會流淚呢,難道神明也會心碎嗎。
藤原偏過頭,避開那空洞的眼神。
不論注視誰都沒關係,但不要注視我。
否則,你會變得不幸。在所有刀劍之中,或許藤原最為在意的正是這振打刀的存亡。
至今他仍會偶爾夢見未婚妻死去的場景。她的護身刀先死在眼前,被大太刀以袈裟斬
斬成兩半。鮮血彷彿炸開的深紅的花火,滲進口鼻中,腥而苦澀。
藤原曾見過壓切長谷部死去。身為神明,死亡依舊是這樣的不可挽回嗎?後來不論在
見過幾次同名同靈的付喪神,都已經不再是記憶中的對象了。但被留下的人還是同樣追悔
與痛苦。
所以這次,無論如何……
一之十
「說起來——」這麼開頭的人是厚藤四郎。「這季得到譽獎勵的人是誰呀?」
「不是山姥切大人嗎?」秋田藤四郎似乎一直是這麼想的:「之前主公生病的時候總
是他負責照顧。」
「話雖如此,也要考量到出陣的戰績,那時候出陣的是第二部隊,近侍一直留守。」
平野藤四郎提出相當務實的看法。
「我還以為冠軍會是平野呢。」亂藤四郎歪著頭。
「不是哦。」再這樣下去,弟弟們肯定會去各種詢問刺探,滿足好奇心。不只會造成
別人困擾,要是讓大將知道還會使他煩心。藥研藤四郎只好開口:「得到譽的人是我。」
「咦——」
「咦?」
「那藥研哥要了什麼獎勵?」
「有好吃的東西嗎?」
「可以放假嗎?」
「什麼也沒要。大家都知道吧,大將才剛康復,我們又一直處於赤字。所以沒有開口
提出要求。」要是被知道是說謊就糟了。但要是說出實話,大家反而會更失望。
這不是藥研藤四郎第一次得到譽獎勵,也並非他第一次向主君開口表達內心的渴望。
『希望能和一期哥哥快點見面。』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目前本丸還沒有這樣的餘裕,一把太刀已經很吃緊。』大
將總是以比平常還要凝重的神情回覆這個要求。藥研覺得他似乎對此相當沉鬱。『藥研有
沒有其他想要的獎勵?』
若是提出其他獎勵,就彷彿背叛了想和一期哥見面的心情。
『很抱歉,是我太不成熟了。那麼,我希望大將能更珍惜自己的身體。』
在大將答應之前,藥研認為不能讓弟弟們知道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因為大家都太想
見到一期哥了,這樣反而會使大將更感到為難。這種情緒一定會影響健康。
「好了,休息時間結束。趕快把茶喝完,要工作的人快點回到崗位上吧。」
「是!」
那天第一部隊出陣。
部隊成員是燭台切光忠、平野藤四郎、包丁藤四郎、亂藤四郎、壓切長谷部。目標地
是天文年間的尾張國,在那裡確認時間線偵查裝置的運作。短刀負責偵查,太刀壓陣,打
刀收集裝置資訊。
本丸其他成員慣常忙碌於內番與演練,只有少數成員處於休息狀態。
傳送陣在本丸庭院前六丈處,以八個石燈籠圍住,繫著注連繩。每次出陣注連繩就會
受到肉眼可見的損壞,彷彿被時間侵蝕,所以編織備用品也是審神者的日常工作。
本次出陣任務預計消耗時間為三個小時十七分鐘。
在一小時六分鐘二十四秒時,八柱石燈籠發出警告的鳴聲:有計劃以外的傳送緊急開
啟。
亂藤四郎回到本丸現形的瞬間便淒厲地大喊:時間錯了!大量敵軍襲來!
狂風暴雪,尾張國的冬季不應該有這種天氣。比拳頭還要巨大的雪珠在空中翻湧滾動
著,讓可見度大幅降低。
燭台切光忠的身形搖搖晃晃,他斬殺了七八名敵軍,重挫對方的主力,但自己也身負
重傷。無意間伸手摸向胸口的時候,竟然滿手是血,指尖觸到非常柔軟又劇痛的東西——
可能是內臟。
但他還沒受到致命的一擊。
燭台切在斬落另一顆首級後俐落地將包丁藤四郎推向傳送陣中,這是第二個。亂藤四
郎是第一個,因為他最輕巧,比起其他人能更快回到本丸傳達訊息——時間定位錯誤,偵
查裝置毀壞,第一部隊被圍襲。
「燭台切!」長谷部在呼嘯作響的風雪中大喊,「接著!」
他像手鞠一樣扔過來的東西是平野藤四郎——第三個!
躲在黑暗中猛然偷襲而出的敵刀脇差痛擊在空中的短刀。
重傷的平野發出絕不認輸的喝聲:「納命來吧!」
「長谷部!撤退!」
「現在還不行!我快拿到了!」
偵查裝置具有防破壞設計,收集訊息的式神可以將尋到的碎片集結起來,復原情報。
長谷部以驚人的速度擊退著包圍過來的敵軍。
燭台切揮刀劈開紛亂的白雪,終於將平野拉進傳送陣,那時他的腹部幾乎已被切開一
半,血塊肉臟懸在腰帶外。
跌進溫暖的、春天的空氣裡時,伊達家的愛刀以頑固至極的凶狠口吻呼喊:「還沒結
束!還要討取敵軍!」
第一部隊出陣後,審神者的工作是清掃糧倉。
「時間錯了!大量敵軍襲來!」
聽見亂藤四郎回來後呼喊的內容,藤原轉身快步奔回自己的部屋。
「狐之助,回報戰況。」
傳音式神在審神者與管狐的耳邊進行異地溝通。
「報告:包丁藤四郎歸返,輕傷。」
審神者跑在榻榻米上時輕快迅捷,只發出沙沙的摩擦聲。他抄起蒲丸,撥開葛籠深處
,手掌大的冷凍箱中列置著五管藥劑。半跪的人類在大腿上快速打了一針,又將兩管藥放
進懷裡。
平野與燭台切已經回到本丸,距離亂藤四郎撤退不到兩分鐘。審神者跑到傳送陣時臉
色紅潤,全身上下似乎充滿力量。
「藥研,這裡交給你了。」
「大將!我也去!」
「主公等等!」狐之助跳上審神者的肩膀,滾動的光芒瞬間吞噬人類與管狐。
長谷部在戰鬥的某個瞬間裡意識到:如果沒有援軍,他必定命喪此處。
但是,那並非長谷部國重鍛造的刀會在意的事情。
明亮的雪與烏沉的黑夜,時間溯行軍的刀上發出幽豔到可厭的瑩瑩光芒。
必定要斬殺。眼前所見到的都是主公的敵人。
暴亂的狂風吹動白雪,吹動刀解的碎片與鮮血斷肢,哪怕面對十倍百倍於自己的敵人
,壓切長谷部也勢必完成主命。
在快速的移動與斬殺間,有什麼東西擊中了後腦,眼前炸開一片鮮紅。
「壓切!」
從碧綠光柱中伸出的刀勢直下,最接近壓切長谷部的高速槍在被劈成兩半之前就化成
滾燙的灰燼。
敏捷的苦無如同木偶般被無形的劍氣快速砍殺。
太刀在成為碎片之前只能藉由弓兵射出落空的弓箭。
青色的刀光殘影。青色的火焰在焚燒白雪。
推送回本丸的傳送陣前所未有的巨大,石燈籠圍起的範圍承受不了這樣的靈力震動,
被炸出裂痕,整片前庭頓時颳起令臉頰疼痛的冰冷雪風,但雪是鮮紅色的雪,從異時間裡
帶回的血甚至將綠草染紅,注連繩泛起焦黑。
審神者原本穿著的深青色甚平也染成了黑色。
「主公!」
「不要慌張!博多與亂將長谷部帶去手入室!」藥研藤四郎指揮著現場,「山姥切與
笑面青江守護封印,狐之助修復注連繩,其他人都跟我來!」
石切丸舉重若輕地抱起主君,但人類昏迷中的身體稍微一動就滲出大量鮮血,從手指
到草履都一片腥紅,甚至多到很快就讓眾人留下凌亂的紅色腳印。
山姥切在腥臭的雪中撿起那振名為蒲丸的打刀,感受到輕微的、幾乎不存在的震動。
那是同為刀劍才能擁有的同感。
總有一天,等到這位同伴現形的時候,對於今天會是怎樣恐怖的記憶。從主公手中落
下的時候,那麼多的鮮血。茶色柄卷都成了潮濕的黑色。
不,不要多想。主公不會有事的。藥研那裡做了很多準備,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的。」山姥切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安慰手中的刀。他強自鎮定著,用自己
身上的白布擦拭蒲丸。
他們將主公放在屋簷下,鮮血很快就漫流著滲出緣廊木板,滴進泥土裡。
審神者身上有承受一字斬、袈裟斬,和其他劈砍傷的痕跡,這些部位不停出血,但卻
不是實際的傷口,而是汙濁的黑色靈氣造成的傷害。真奇怪,他們從來沒見過這種怪異的
靈氣。不像是時間溯行軍造成的。
昏迷的審神者口鼻中不斷湧出污血,眾刀劍手忙腳亂地按壓各個傷處,盡可能使用纏
繞布帶止血,亂與秋田飛奔取來藥研的醫藥箱,還從洗滌室取來大量乾淨的布撕成條狀。
「石切丸大人,請協助祓除這些汙穢,它們正在侵蝕大將的身體。」
「我了解了。」
骨喰伏在審神者鼻前側耳傾聽,「藥研,主公呼吸太淺了。」
心跳也變得很慢,嘴唇已經開始發紫。
「需要人類的血。大將失血太多了。」藥研支撐膝蓋站起來,朝外大喊:「狐之助!
開啟通道去現世!」
「在沒有審神者許可下,通道是無法打開的!」狐之助跑得氣喘吁吁:「但需要血液
的話,刀劍男士擁有的人身可以一試。」
「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藥研喃喃自語。
「取我的血吧!」
「不,取我的!」
「抽光我的血也沒關係!」
「只能取一個人的血,要將排斥反應的可能降到最低。」需要的血量太大,短刀的孩
童身體可能無法承受。
石切丸捲起狩衣沾滿血跡的寬袖。「加緊速度吧,藥研。現在分秒必爭。」
「……不,應該用我的血。」不知何時離開手入室的長谷部靠著障子,看起來搖搖欲
墜。「石切丸要負責祓除汙穢,不能分心。」打刀因自身的嚴重傷勢而喘息著:「只能取
我的血,或是燭台切。但是他傷勢太重了。」
他們還有山姥切與笑面青江。但今天遇襲的狀況太突然,必須為本丸保留僅剩的主要
戰力。為了拯救大將,犧牲誰都不要緊,然而同時也要考量到守護本丸的情況。
藥研藤四郎舉起針筒,「伸出手臂。」
直到黃昏後,傳送陣都沒有出現任何動靜。換上新注連繩的狐之助敏捷地加裝警報系
統,並且安排刀劍輪流守夜。
短刀們不安地完成工作,最後終於在焦慮與疲累中倚靠著彼此睡去。
按照審神者先前留下的書面指示,在有可能遇襲的緊急狀況下,已經安排好了各種輪
班看守、預備戰鬥、保持求救通道等等的行動準則。
大將什麼都準備好了。
藥研失禮地睡在審神者的床邊,每隔一會就慌張地醒來。
後半夜,他打開門,側耳聽見兄弟們在遠處換班交接守夜的聲音。
「……藥研。」
審神者發出畸啞的呼聲。
「文件的最後一頁……給我……」
那就像是夢囈般模糊又短暫。但藥研藤四郎快速而無聲地回到自己房間,取來審神者
寄託的文件。
他從未讀過第一頁之後的內容,所以不知道最後一頁沒有裝訂起來,而是單獨夾住。
本丸代號:松月
審神者代號:53686f6275
簡陳緊急需求:申請撥給太刀一期一振,考量本丸運作之必要性,無論審神者所處狀
態為何,鑒請核可。
藥研藤四郎僵住了。
「不……不可以……」
人類身體發出痛苦的喘息聲。藤原舉起手腕,在腹部某個傷處用力沾抹一番,然後摸
索著在紙張上蓋下拇指印,留下幾道深色汙跡。
「……不可以。」
藥研藤四郎用盡全身力氣克制自己不要哭出聲音,但熱淚卻滾滾而下。
大將就要死了。
跪坐的短刀彎下身體,嗚嗚哭泣著。
……不要緊,不要緊……
審神者似乎短暫地呢喃著什麼。
藥研覺得這種心痛比刀解還要慘烈。人類怎麼能在短暫的年歲中反覆忍受死別這種痛
苦呢?怎麼可能做到呢?
為了不在痛苦間將紙張損壞,短刀忍耐著將它夾回文件裡,無意間發現還有一張手寫
字條。
致藥研。視死如歸為大將之本分,此乃武家常理。
短刀在淚水中搖頭。不能這麼做。雖然是主命,但是他無法做到。
於是藥研藤四郎與管狐很快召開密議。他們甚至沒有點燈,狐之助在黑暗中快速掃視
自己從未見過的文件。如果不是與穩重的審神者共事過,只怕牠就要慌亂地尖叫出聲了。
哪怕如此,管狐依舊不可置信地重複了幾句:「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
「請安靜一點。」
「難道藥研真的要放棄了嗎?」
「我不打算放棄,所以絕對不會用到這樣東西。」藥研藤四郎知道不論此事結果如何
,自己一定會承受嚴厲的懲罰。但唯有這件事不可以。「但是,我們得向政府求助。」
「審神者一般都會留下交接指示,如果時之政府發現這是主公的命令……就很有可能
直接放棄醫療,讓別人接手這個本丸。」
「所以現在需要狐之助的幫助。」
審神者仍在昏迷,他們大可以用他的手印想蓋多少文件就蓋多少文件。
於是仿造著藤原本人的口吻,使用機器打字出來的審神者代理職務指示備忘錄在短短
一個晚上之內就緊急製造出來。
隔天早上,時之政府的增援人手進入松月本丸。那時壓切長谷部因為嚴重的損害而躺
在手入室中昏迷不醒。在付喪神黑暗的夢境中,只記得一件事:主公呼喚著他。主公溫暖
的手將他帶回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