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澄】山海別意(三)
古時有異獸名為幻牲,其狀如鹿,白身黑尾,爪似虎牙,長於編織幻境,通曉過去,
善解人心。因其曾被人類背叛利用,幾死者數矣,見之人心愈多愈覺心之醜陋難忍,後墮
入魔道始食人心。常以幻境惑人,掏心而食。懼怨靈,遂死於其手之人於死亡瞬間會被贈
與人生美夢,全未了心願,安詳而逝。傳說幻牲不可殺,殺之會遭受世間最可怕的詛咒,
是以才會被古時哪位大能封印在未知之地,後再也未被人提及。
可誰會知這封印之地竟是在崇吾山中,誰會知這封印竟會被無名路人陰差陽錯的破了
,誰又會知白氏家主多次探尋無果,這幻牲卻偏偏會被江氏宗主碰上,一行人無一生還?
初聞此事者震驚惋惜之時也只能歎一句時也命也。
聽聞江氏宗主江澄遇險時,恰逢金氏宗主金淩也在崇吾山附近,趕到時只見一地血腥
,幻牲早已沒了蹤影,失心的屍體躺了一地,場面慘不忍睹,唯余江宗主一人尚有鼻息,
雖未失心,胸前卻也被掏了一個大洞。
金宗主召集了金江兩家最厲害的醫修火速禦劍趕往施救,卻也只多留了江宗主幾個時
辰,當晚江宗主便重傷不治,薨逝於舊館。
三日後遺體被運回雲夢蓮花塢,於靈堂停棺三日,待第七日下葬。
昔日美若仙境的蓮花塢此時皆是刺目的白色,一片縞素,白的讓人心顫。
眾多仙門的家主都已來弔唁過,金淩的眼睛紅腫,臉色蒼白,站在江澄的棺槨旁卻將
脊背挺得筆直,硬咬著牙強逼著自己忍住眼淚主持著他舅舅的入葬儀式,江氏的大弟子江
念則靜靜的立於旁側。
正要合上棺蓋的時候,忽聽堂外一陣騷動。原是有仙劍從天外疾馳而來,還未在院中
停穩就從上面跳下一人來,重重的的摔倒在地踉蹌起身。在他身後的藍忘機猝不及防已來
不及將他拉住,眸光一顫連忙收起避塵,想要扶起那人,卻被拂開了手臂,只一心穿過白
色的幔帳,直奔靈堂而去。
玄色衣衫,紅色發帶,腰別一支通體如墨的笛子紅穗如血,如此標誌性的打扮一見便
知來人正是昔日的夷陵老祖,如今姑蘇藍氏的魏無羨。
可此時的他再沒了往日的邪意風流,只見他雙目通紅,到了門口還被靈堂的門檻絆了
一下,跌跌撞撞的爬起身來後嘶聲喊道:「等等!金淩等等!我不信,讓我看看他,讓我
看看他!」
「魏無羨!你竟還敢來蓮花塢!」金淩看到來人立時瞋目裂眥,怒不可遏,那聲魏無
羨一字一頓滿載著淒清的恨意。
「恕晚輩失禮,我不想看見你,我舅舅也不想看見你,來人,把他給我拖出去。」
金淩話音剛落,便有幾名江氏弟子向前攔在了魏無羨身前,架住他的身子往門外而去
。
金淩看向身側弟子,吩咐道:「繼續合棺。」
「你們給我滾開!」魏無羨掙扎著想要擺脫身邊的桎梏,緊緊盯著已經合上一半的棺
蓋,慌亂道:「不要……不要……金淩,我求求你,你讓我看看他,一眼就好……」
魏無羨瘋了一般想要撲向棺木,卻被更大力的架著往堂外拖去,他靈力低微,若不用
鬼道,此時如想掙脫幾乎全無可能,可他又怎能在這裡用鬼道呢,只能一邊掙扎一邊啞著
嗓子喊道:「你們快點放開我……」
劍光一閃,魏無羨身邊的幾名弟子瞬間被劍氣逼退,眨眼功夫藍忘機已承保護的姿態
站在魏無羨的身前,而那把如凝冰般晶瑩剔透的避塵也已出鞘。
金淩見到藍忘機,眸中的怒意更是勝了幾分:「靈堂拔劍難不成就是藍家的禮數?!
含光君,我舅舅決計不會想在自己的靈堂上看見您,請您尊重一下逝者,立刻,出去。」
二人對峙之時,這邊剛一擺脫周身束縛的魏無羨便撲向了江澄的棺槨,理也未理周圍
騷動。待他看到棺中之人那熟悉的眉眼時,腦袋好像嗡的一聲,周圍的一切他都看不到聽
不到,只餘空白。
江澄從小便生的好看,眉宇間總帶著幾分淩厲驕然卻又恰到好處,一雙杏眸銳利時沉
熾如冷電,傲慢且嘲諷,柔和時澄澈若秋水,繾綣又溫柔,端的好像是神把這世間的冰與
火、炙熱烈陽與皎皎月光一同揉碎沉在他的眸子裡,只可惜那柔和之時實在少之又少。幼
時那雙眼睛看他時總是盈滿了無語和嫌棄,後來便是憎惡、憤怒以及……綿綿的恨意。
可事到如今,竟是這帶著恨意的目光也沒了,他靜靜的躺在那裡,面容平靜,閉著雙
眸,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魏無羨顫著手指伸到江澄的鼻下,瞬間雙腿一軟便跌坐在地。
以前江家滅門的時候,他尚且堅強,因為他的身邊還有師姐和江澄,他告訴自己不能
倒,要好好照顧他們倆。可後來師姐也走了,他茫然絕望,合了陰虎符血洗了不夜天,那
時他失了神智本以為自己會就此瘋掉,可終究還是沒瘋,因為那時江澄還在。可如今江澄
也走了……
他從沒想過江澄會死。
從來沒有。
獻舍歸來,重活一回,他面對江澄只想繞道而走,確切的說那時只要是與他的過去有
聯繫的,無論是人是物,他都想要徹底避開。
他清楚的記得過去的自己都做過什麼,經歷過什麼,正因為記得,只要稍微想想便是
痛入骨髓,索性便不去想。
他已經死了,所有的錯仇恨與罪孽也應隨著他的死就此埋葬了吧?他已經用命償還過
,還能要他怎樣呢?
這重來的一次,他只想忘記前塵,好好再活一次,可是見到江澄他便怎樣也不能好過
。
江澄就是他的罪惡榜。
只要看見江澄他就會想起江家是被以什麼藉口滅門的,想起金子軒胸口被溫寧之手穿
出的血洞,想起師姐喉嚨處冒出的汩汩鮮血,他欠江澄一身血債,無從償還。
只要看見江澄他就會想起當初叛逃江家之前江澄為他分析的局面勸說過的話,溫姓原
罪,他偏是不信,他偏是要爭,守著他的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最後不過是讓他們多活
了幾年,最終的結局是溫情被挫骨揚灰,其他全族上下男女老少除了溫苑無一存活,死後
魂魄被困於亂葬崗十三年後還要魂飛魄散一番。若他當初聽了江澄的話,說不定時至今日
他們都已轉世了。他知道自己的性子,當時那種情況無論多少次他肯定都會做出相同的選
擇,可是今看昔事他還怎能說句不悔?
還有……
還有就是想起他死前江澄親自帶人上了亂葬崗,為了將他置於死地。雖然他最後是死
于反噬,萬鬼噬身,與江澄無甚關係,可仍免不了只一想到此事,便如被一根劇毒的小針
紮了一下,周身上下,先是一陣輕微刺痛,要是再往深裡回想片刻,恐怕便要立時毒入骨
髓,最後藥石無醫。
難道他就不恨不怨嗎?只不過是他沒有資格而已。
為何一身血債,眾叛親離?是因他修了鬼道。
為何而修鬼道?是因他失了金丹被拋入亂葬崗,為了活命不得已為之。
那又為何而失金丹?是因他把自己的金丹刨給了江澄。
他也曾在夜深人靜時輾轉反側,不得入眠,遺憾自己此生都無法再以正統之途登頂,
遺憾自己再也無法使用隨便,可他那時從未怨過江澄跑回蓮花塢偷父母屍體的衝動,也從
未後悔為他刨了金丹。那時的他把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都給了江澄,並且付出了慘痛的代
價,可最後也是這個人帶著仙門百家上了亂葬崗,要來殺他。
這怎能叫他不痛?他也只能給自己洗腦這金丹他不是刨給江澄的,是還給江家的,是
為了報答也好贖罪也好,就當他從未有過。
剛剛獻舍回來的時候,他也曾抱過小小的希望,過了這麼多年江澄當初對他有再大的
恨意,也該煙消雲散了,說不定江澄還會願意坐下來和他喝杯酒,可他怎能想到這恨非但
不曾消散,反而越來越濃,就連效仿自己修習鬼道也會被他遷怒!
他怎能想到他曾經可以為之付出一切的人,在過了這麼多年以後,竟仍是恨不得他立
即死去。
他自認為不是什麼聖人,他也只是個普通人,死過一次他更是想珍惜自己現在的這條
命,可若要讓他日日面對江澄,他要怎麼活?見到江澄便要時時提醒他還有一身血債,罪
孽深重,在這世上孤獨無依,眾叛親離。
若沒有藍湛出現,捫心自問,即使重生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樣活下去。
和藍湛在一起的日子輕鬆而幸福,可是江澄偏偏不肯放過他,觀音廟裡對他聲聲控訴
,非要一遍遍提醒著他做過的錯毀過的諾。
江澄到底想讓他怎樣呢?
難道一個刨丹的真相就能讓江澄不恨他嗎?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他和江澄之間隔的
是累累白骨,是屍山血海。就算自己還記得那承諾又能怎樣呢?難道他能裝做什麼都沒發
生跟著江澄回蓮花塢?別說江澄會噁心,他自己都沒那個臉。江澄不過是忽然知道金丹的
真相,想起他們也曾美好的昔日,一時情緒才能與他說出那樣的話,若等江澄冷靜下來他
就又會想起是他眼前的這個人害死了他的姐姐姐夫,害金淩無父無母,害他一人在這世上
孤苦伶仃。
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讓江澄不恨他,那他唯一能為江澄的做的就是離他遠些,若真要日
夜相對,不過是互相提醒彼此的虧欠,那他們之間的仇與怨要何時才能真正的各自放下?
何必要在一起互相折磨?
更何況他已經遇到了藍湛。藍湛就像是他陰暗生命裡的最後一道光亮,是讓他活著的
一棵救命稻草,抓住了藍湛他才能在這令人窒息的塵世試著苟延殘喘,甚至忘記過往重新
開始,抱著一份或許他也能得到幸福的小小希冀,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他也許還能放下那
被他死死壓在心底的,對江澄的怨與委屈。
他與藍湛的過去簡單至極,而這份簡單讓他無比心安。
他沒有與藍湛同食同寢的從小一起長大過,沒有互相懟來懟去的打打鬧鬧過,沒有在
滅門慘痛中相依為命過,沒有在身不由己中分道揚鑣過,他們之間既沒有刻骨銘心的過往
,也沒有相隔血海的深仇。
他們之間所有的是無心撩撥與情根深種,是三十三條戒鞭與心口的疤痕,是問靈十三
載等一不歸人。
他與藍湛在一起,所有的記憶都是輕鬆而甜蜜的,神仙眷侶仗劍天涯,竟半點苦澀也
無。
這三年來,他過的太幸福了,幸福的讓他覺得他可能真的就如他口上所說那般已經把
過往前塵全都放下了。
可是這份幸福的前提是,江澄活著。
是江澄與金淩在這世上都過的好好的。
江澄怎麼會走在他的前面呢?
魏無羨怎麼也想不明白。
那塵世令人窒息的感覺仿佛一瞬間又回來了,他癱坐在地上,捂著胸口大口大口的喘
著氣,感覺他整個人好像突然空了。
「惺惺作態!這種時候才出現,裝的好像你挺在乎,也不怕髒了我舅舅輪回的路!」
金淩終於克制不住自己內心的仇恨與憤怒,上前一把揪住了魏無羨的衣襟,對他吼道
:「魏無羨!你他媽知不知道我舅舅是怎麼死的,是被幻牲殺的!被幻牲!最害怕怨靈怨
氣的幻牲!胸口被掏了那麼大一個洞,滿地都是他的血!那日你就在那裡!要是……要是
你沒有躲著我舅舅,我舅舅根本就不會死!他的師兄夷陵老祖就在那裡,他卻能死在最怕
怨氣的幻牲手裡,簡直可笑至極!是你害死了我舅舅!是你害死了他……是你……我真是
恨死你了……」
金淩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眼淚就如同斷線的珠子從他的眼眶奔流而出,最後脫
力般鬆開了魏無羨的衣襟同他一樣跌坐在地。
他當然知道自己只是在遷怒,舅舅的死與魏無羨其實並沒有什麼關係,只恨自己不夠
強大,既救不了舅舅也殺不了幻牲替他報仇。可他也沒有辦法讓自己不去想,若是魏無羨
那日在舅舅的身邊,他的舅舅現下一定還好好的活著,說不定還會皺著眉頭罵他男子漢大
丈夫哭什麼哭,再哭就要打斷他的腿。
可笑他一生至親,個個之死都與魏無羨有關又沒有關,而如今他在這世上一個親人都
沒有了,若不恨魏無羨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魏無羨聽著金淩的話,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赤著雙目一臉不可置信的愣愣看著他,
好似癡傻了一般。
幻牲?
幻牲!
金淩說的沒錯,當真是可笑至極!可笑至極!
喉頭腥甜,一口血猛地吐出。
在他眼前金淩的面容一瞬間忽然好似與師姐的重合了起來,他恍然聽見師姐對他說:
「時間不早了,再不出發就來不及了,阿澄要走了呢,阿羨快去追他。」
江叔叔看也不看他道:「阿離,還不趕緊帶阿羨去祠堂跪著,好好反省。」
虞夫人對他怒目而視大發雷霆道:「你答應我要好好護著江澄,現在我問你他在哪你
都不知道,你就是這麼護著他的?」
一時間夢裡的一切瞬間都回來了,就連蓮花塢池中荷葉隨著風微擺的角度都變得清晰
可辨。
師姐明明就跟他說過江澄要走了,讓他去追他!
師姐明明說過!
魏無羨一手狠狠的捶著自己腦袋,一手死死的摳住地面,生生在石磚上摳出了五個指
痕,鮮血淋漓。
他怎麼就能給忘了呢!
怎麼能!
金淩狠狠的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把奪過江念手中的靈盒,硬生生
塞到了魏無羨的手中,恨道:「你來了也好,就不用我特意給你送去了,拿著你的東西趕
緊滾出蓮花塢吧。對了,我舅舅還留了一句話給你,他說他原本根本就不想把金丹還給你
,可是實在是不想帶著你的東西走,只求下輩子不要再見到你了。」
魏無羨愣愣的看著手中捧著的靈盒,江澄留給他的那句話就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
稻草。
憑什麼?他憑什麼?
什麼金丹,他不要他還!他不要他還!
他的眸中滿是絕望的神思,渾身顫抖,撕心裂肺的痛苦好像巨浪一般在他的心頭洶湧
著,翻滾著,終是讓他難以承受,仰天悲鳴,聲聲皆是哀慟。
此時他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是他害死了江澄,就是他害
死了江澄!
江澄死了,他再也沒有家了。
巨大的悲痛已完全吞沒了魏無羨的理智,一時間烏雲蔽日,陰風席捲而來,怨氣如同
具象化一般黑沉的纏繞在他的四周,明明是青天白日,卻好似隱隱傳來萬鬼同哭之音,絕
望鋪天蓋地而來,讓在場之人無不為之震顫。
「魏嬰!」藍忘機在一旁叫著魏無羨的名字,試圖喚回他的神智,他的眸中滿是遮掩
不住的震驚與擔憂,將溢而出的心疼與心傷。
可是魏無羨對他的呼喚毫無反應,而後藍忘機便眼睜睜看著有鮮血從他七竅而出,滴
落在他手中捧著的靈盒之上,見此魏無羨好像才恢復了稍許神智,有些慌亂的開始用衣袖
擦拭著靈盒上的血跡。
周圍的小輩已開始被怨氣影響難以動彈,藍忘機當機立斷上前一步將魏無羨直接打暈
,穩穩將他摟在懷裡,取出手帕輕輕擦拭著他臉上的血,心底全是擔心與痛意,而剛剛縈
繞的黑沉怨氣與絕望之感終是如潮般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