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將仲子兮 32

作者: saxonwing (翾刖)   2024-07-19 11:13:55
  此時瓊琚樓大門仍緊閉,四大派門人不敢貿然推開,說不準裡頭藏著什麼毒箭利刃,
門一推開就將射出來,一不留神中了埋伏,皮肉傷倒是還好,人人身上都帶著金創藥,萬
一上頭浸了刁鑽難解的毒藥,輕則捨去一手一腿,重則性命皆無。再說,交易尚未談成,
只怕還要耗上好些時候,何須著急。
  封如閑站在門前,身旁站著恩師,身後則是兩百餘名四大派弟子,他等著意歡門的人
開門,重責大任皆壓在自己一個人身上,他偏偏心緒不寧。手裡這柄長劍,雖不是什麼名
劍寶刀,卻是他下山遊歷前師父親手所贈,凌霄派弟子只要到束髮之年,便會收到這份餽
贈,他已用得十分順手,現下只覺比往常沉重幾分。意歡門門主的聲音聽來耳熟,像極了
一個人,但這世上相貌、聲音相近者所在多有,倒也不能斷定就是同一人。思及此,他才
稍稍心安。
  「閑兒。」
  封如閑神遊太虛,只一聲便為祁柏雍所拉回。「弟子聽命。」他垂首聆聽師命,不得
不注意到師父臉色尤罩寒霜,甚是凌厲。
  但聽祁柏雍說道:「你此番深入敵陣,只怕多有凶險。邪道中人生性狡詐,不可盡信
。」嘆了口氣,祁柏雍道:「意歡門一日不滅,江湖上便一日風波不斷,種種禍端,皆因
他們而起。就算其他人可饒,那何仲棠卻不可放過,樹倒猢猻散,群龍無首,也就沒了威
脅。他麾下眾人,願改過自新者,江湖上自然有他們一席之地。」他語氣淡然,話中卻是
藏了不少玄機,他看向封如閑,又道:「閑兒向來仁厚,聽為師一句:當斷則斷。你我正
道中人對弱者皆有憐憫之心,只是芸芸眾生對上經不住誘惑、自甘墮落去用那赤(魚需)者
,究竟孰輕孰重,需得分辨清楚。」
  封如閑從來對師父所說深信不疑,這一番曉以大義的話自然相同。他不喜以殺止殺,
如若除去意歡門主何仲棠一人,可救天下蒼生,甚至可救他心中所念那人,究竟殺或不殺
?他心中的秤已然偏斜,自己卻全然不知。
  厚重大門咿呀一聲開啟,白華領著幾名門人站在門內,未持兵刃,一身長袍寬袖,看
起來不過是一個翩翩公子,他向祁柏雍深深一揖,道:「意歡門白華,見過祁掌門。」白
華在瓊琚樓是頭牌公子,若按江湖門派規矩,他便是二代大弟子,故他以晚輩身分向祁柏
雍這個掌門行禮,並無不妥,也給足對方臉面。祁柏雍臉色稍緩,點了點頭當作回禮。白
華望向趙梓明與梅盈霜二人屍首,並不說話,意思卻十分明白。祁柏雍自然知曉這點,白
華一上來就行了大禮,態度謙和,讓他十分滿意,他頓了頓,擺足架式才說道:「兩位護
法還請白華公子領回。」
  「多謝祁掌門成全,白華銘感五內。」白華招了招手,身後門人便抬著擔架向前,將
兩人屍首抬了回去,他又向封如閑道:「封公子,請隨我來。」
  「閑兒,記住為師的話。」
  封如閑剛邁出一步,祁柏雍突然發話,他話語聲雖低,卻清清楚楚鑽進封如閑的耳裡
,顯是用了「傳音入密」的功夫,為的是不讓他人聽見。
  「當斷則斷。」
  封如閑微微點頭,其他人只當他在向白華示意,不知原來他竟是回答師父的話。他轉
身踏入朱色大門,兩扇門扉於身後緩緩闔上,誰也不知封如閑這一去,究竟是死是活。四
大派眾人心思各異,有人起疑,為何非要封如閑不可?莫非凌霄派與意歡門有什麼勾結?
亦有人暗暗敬佩封如閑膽識,這一踏入瓊琚樓內便是生死關,若意歡門決意加害,只怕武
功再高亦孤掌難鳴。
  白華走在前頭領路,沿著迴廊前行,只見腳下道路百轉千折,有時向東、有時向西,
長長一條迴廊猶如天梯,走也走不盡。封如閑暗暗稱奇,他來過瓊琚樓幾回,明查暗訪,
不敢說對裡頭瞭若指掌,但也該有些印象才是,然而現下白華帶他走的路,竟無半分熟悉
。他對這瓊琚樓頭牌公子不甚了解,彼時在繁花坂上匆匆會晤一面,一半的心思在巧燕姑
娘身上,另一半的心思則為海棠公子心急如焚,至於這人如何,記憶卻是不深。
  都說瓊琚樓三公子皆為樓主心腹,想來應知海棠公子狀況如何,封如閑躊躇再三,終
是不禁開口問道:「白華公子,海棠……幽歌樓主他,內傷可恢復了?」
  前頭那抹竹青身影頓了頓,並未轉過頭,只見背影。但聽白華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
道:「公子不問門主為何僅將藥方告知你一人,卻問起海棠,足見公子對他情深義重。」
又道:「繁花坂一事,未及答謝公子。」
  封如閑臉上一燥,自是想起與海棠公子在谷底的那段時日,又想起最後一次相見,對
方要他做個選擇,胸口不由得泛起一股奇異的感受,他說道:「何門主願將藥方造福眾人
,那是勝造七級浮屠,至於為何獨獨告訴封某……」他細細尋思,腦海裡出現的是海棠公
子的模樣,要說他與意歡門有什麼往來,僅有總是身著紅衣的那人,他搖搖頭,道:「其
中奧妙之處,想來白華公子也不會告訴封某。縱然此刻兵戎相見,我仍當海棠公子是朋友
,願他安好。」他原先改口稱幽歌樓主,聽見白華也以海棠稱呼,便改了回來。
  白華道:「公子此心,便足矣。」他伸手往隱密處捺了一捺,壁上所嵌暗門滑開,露
出密道來。密道幽暗,並無燈火,亦不見盡頭。白華從旁取了一盞小燈,點燃之後交給封
如閑,道:「接下來的話,就請公子親自問他罷。」語罷便退開了去。
  封如閑不解其意,只道白華之意,是見了門主何仲棠之後,便有機會見海棠公子一面
。幾番思忖,他叫住白華,誠心誠意道:「白華公子,四大派雖與意歡門為難,並非為己
,而是為人,但求江湖安定,風波不起。若是願降,待得罪過贖清,必有另一番天地,無
須苦守不棄。」
  白華微微一笑,道:「公子良善,便道人人皆如此。」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催促
道:「莫使門主久候。」接著不再多言,旋身離去。
  封如閑不敢耽擱,提著小燈走入密道,燈火如豆,看得並不清晰,只知道密道狹窄,
僅容一人進出,兩壁以木材打造,腳下相同,左旋右轉,也不知拐了幾個彎,才終於見到
光亮。他吹熄燈火,定睛一看,密道出口是一間內室,泛著清冽中夾雜辛辣之氣,細究格
局擺飾,正是海棠公子的臥房。他微感詫異,不知自己是否走錯了地方,但密道只有一條
,斷無可能岔到旁路去,只得先穿出密道再做打算。
  一人斜倚窗邊,背對著封如閑,一身蘇綢潔白勝雪,青絲在身後梳整成辮,聽見聲音
也一動不動,空門大開,若非自信來人不會向他動手,就是篤定即使動手,也絕不可能得
逞;此人身姿慵懶,四肢舒展,處處都是破綻,卻散發一股令人戒懼的氣勢。先前傳聲出
去,可見對方內力充沛,其他修為必定也高,確實有這般倨傲的本錢。
  封如閑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想來此人便是意歡門門主何仲棠,不是海棠公子,那人
從來不穿白衣,總是銀朱、淺緋、絳紫、茜色、赤彤各種紅輪番上陣,卻又穿得雅致,只
見風流而不俗豔,如同一朵盛開中的曼殊沙華,自有幾分凜然。何仲棠為何會在海棠公子
房裡,倒也不怎麼稀奇,想來瓊琚樓樓主的臥房最是隱密,借此談論要事,再是適合不過

  他隨即又想,就算是意歡門門主,既指名要他來談事,卻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也未
免太過輕慢。何仲棠從背影看來,約莫與他年齡相仿,就江湖輩分來說,對方是意歡門之
主,自己算來還是晚輩,即使如此,對方這番態度,凌霄派大弟子的傲氣仍被激了起來,
不能叫師門讓人小覷。封如閑抱拳做揖,朗聲說道:「在下凌霄派封如閑,請問何門主安
好。」
  對方悠悠轉身,吟吟一笑,彎起的狐狸目中帶著三分戲謔、三分冷冽,另有幾分瞧不
明白的神情藏在眼底,那人道:「封大俠,久違了。」
  封如閑瞪大雙眼,不知該是欣喜或者驚駭,這面容、這神態,不是海棠公子又是誰?
他轉念又想,江湖人雖較士族不拘禮節,拘泥於階級的門派仍是有的,他一個尋常弟子,
要見門主之前,或者需先過樓主這關。他遲疑一陣,說道:「海棠公子……不,幽歌樓主
,請讓在下見何門主一面。」
  「你要見的人,已經見著了。」
  那人說得雲淡風輕,他卻被震得七葷八素,腦殼裡既暈且痛,還有一股滾燙的岩漿正
在奔流,所到之處皆成焦土,腐肉蝕骨。起初是不敢置信,隨後湧上的是怒,自己數次掏
心剖肺,對方明著以真心相交,實則謊話連篇,背地裡棄若敝屣;然後是羞愧,師父說過
意歡門人詭計多端,自己誤信奸人,被蒙在鼓裡許久,只想著幫對方說情,相信一切都有
苦衷;最後是極大的苦楚與痛,彷彿有誰將他撕做兩半,或者活生生刨出五臟六腑,只是
這痛從何來,他竟無從知曉。
  封如閑啞聲問道:「你一直騙我?海棠是假,幽歌也是假,你說的哪一句才是真話?
」他緊咬下唇,掌心緊握長劍不住顫抖,熟悉觸感帶來幾分慰藉,亦提醒他為何而來,封
如閑勉力吐出話語:「那份藥方,莫非也是假?」
  何仲棠笑意明媚,一席皚皚白衣竟讓他穿出火焰般的熾然,語氣輕軟,他道:「海棠
是我,幽歌也是我,我對封大俠所言句句屬實,絕無欺瞞。既是誠心心悅於你,便是真心
想與你共赴巫山雲雨,春風一度。」他走近封如閑,拉著手貼上自己胸膛,要是對方有心
,即刻就能震碎他的心脈。何仲棠又道:「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在我闥兮、履我發兮。
」他語氣旖旎,情意繾綣,低吟〈東方之日〉,講述女子入得男子臥房,輕踏在對方膝頭
上,這樣的姿態自是曖昧不已,引人無限遐想。
  封如閑滿臉脹紅,耳根紅得有如烙鐵,下一刻便要燒了起來,兩人貼得極近,怎能不
起半點綺思。只是他腦海裡排山倒海湧來的都是自己不勝藥力,只能躺臥在海棠公子榻上
的事,從一開始,他就在騙他。自己愚蠢無知,竟還想過無論如何要在身邊為對方留一個
位子。封如閑甩開手,低聲說道:「你何必這時候還來作弄我?」他咬牙說道:「我來,
是為藥方。還請何門主賜藥。」
  何仲棠也不惱,語氣淡然道:「赤(魚需)之癮無解,若是有解,我義父也不須衰竭而
死。封如閑,你當所有服用赤(魚需)者,都只為追求那一瞬的欣快?若非苦痛難忍,何須
赤(魚需)?名門正派瞧不起他們,卻未明白,名利皆是毒,你們只是有癮而不自知。」他
唇邊帶著幾分輕蔑,眼睛裡全無笑意。
  封如閑不置一詞,執拗說道:「何門主,還請賜藥。」
  何仲棠輕輕一笑,再次背過身去,不願正眼瞧封如閑,壓低嗓子說道:「封大俠認定
我滿口胡言,又怎會有真正的藥方?只怕未來人人向凌霄派討藥方,貴派卻拿不出來。」
他沉默半晌,忽而笑起,道:「你不信我,那便將我的字字句句皆當做是假。封大俠,是
,我是作弄你,看你一個名門正派被我放在掌心裡耍著玩,看四大派因你的證言處死無石
老道,何等歡快。」他輕聲道:「你說你以真心相交,可是我何時討要過你的真心?既然
未曾心悅過你,無關之人的真心,不過是個麻煩。」
  未及細想,三尺青鋒已出鞘,封如閑使的正是他日夜苦練的劍招,無聲無息,以刁鑽
方位攻敵不備,劍刃沒入背心,從胸前穿了出來。這劍應當刺穿心臟,對方絕無獲救可能
,他卻刺偏了,以他劍術之精、距離之近,竟然差了兩指寬。封如閑怔怔望著手中之劍,
劍也在他身上開了個口,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驀然湧出,澆得他一身還滿。
  他的恨、憤、怨和痛楚,都是因為他心悅於他。
  他對何仲棠有情。
  轉瞬間,心裡閃過千百個念頭,卻抓不住任何一個,封如閑將長劍一抽,鮮血有如泉
湧,他慌了手腳,這才想起不該拔劍。他的聲音是啞的,說不出半句話,四肢僵硬,徬徨
不知如何是好。
  他刺這一劍,不是為了蒼生,也不是為了四大派,是為他自己。
  只見何仲棠飛快為自己點了周遭大穴,鮮血堪堪止住,而他竟還能笑得出來。「這劍
,」狐目飽含笑意,一縷紅絲從唇角溢了出來。「你刺偏了。要往這兒一口氣刺下去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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