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蘭園序曲
蔡紀舟蹲在沈鳳瀾旁邊時,坐在矮凳上的沈鳳瀾也只是低低一笑,說:「你來啦。」
眼前沈鳳瀾穿著運動上衣跟短褲,腳上只是雙涼鞋,頭髮用便當盒的橡皮筋綁了起來
,還是看得出一部份的斷髮被燒焦而蜷縮。
坐在地上繼續整理盆栽的人相當專心,沒有注意到蔡紀舟伸向馬尾但倏然縮回的手。
「剛剛搶救了一些。只是這樣還是會對訂單有些影響,但後續如何,只能靜觀其變。
」沈鳳瀾一邊忙活一邊續道,「你怎麼過來了?我已經叫Max跟你那邊說沒事了。」
蔡紀舟相當清楚,現在看起來沒事,是因為臨時換過衣褲才比較像樣。場裡的員工在
他們進來時都提早疏散了,只有幾個關鍵人物在收拾善後。
蔡紀舟環顧四周,看著大排長龍的蘭花殖株,順手拿起腳邊沈鳳瀾剛理好的一盆,「
幫你搬到哪裡?那邊架上?」
沈鳳瀾感謝之餘,一邊做事一邊將事故簡單說了,自動化設備運作的時候機械故障,
連動影響到了加溫控制器,引發了火花。當下沈鳳瀾與員工就近拿滅火器很快就控制住小
火苗,工程師已經立刻在現場加緊維修中。
但是出問題的這棚溫室,由軌道自動搬運苗株的功能已經失靈,所以只能人工完
成。蘭苗受損的部分由他和資深員工一起分攤,剔除或修剪。
作業持續了一陣子,持續的彎腰跟搬上搬下讓蔡紀舟額頭冒出了汗。他不喜歡汗水淋
漓的感覺,在空檔裡掏出了手帕,連帶扶了扶自己的腰。
這次沈鳳瀾沒錯過機會,「腰不行了嗎?紀之。」
蔡紀舟沒吞下,「不然你現在站起來,我看看多靈活?」
沈鳳瀾還真站起來了,但原地緩了緩,「自動化還是有必要的。上中下三層,人力減
少,量能提高,控溫、捕光、感測器,所有資訊數據化管理,在這時就很明顯的擁有優勢
,」而後他拍拍自己的腰,「跟弱勢。」
蔡紀舟笑了出來。雖然腰還是酸。
沈鳳瀾親自放上最後一盆,脫去了工作手套,對蔡紀舟提出邀請,「想逛逛?」
「不怕污染?」
「現在這裡早就是污染區了,這一區外銷澳洲是沒辦法了,畢竟各項品管都是高標,
但有其他通路可以走。」沈鳳瀾伸指解釋,「真正的非污染是另一排後面。」
溫室的棚子蔡紀舟不是沒看過,但這樣的規模,搭配上自動化軌道運行,遠端智慧調
控,真實的站在裡面,仍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在過來的車程裡,蔡紀舟查閱了一些沈式蘭業的相關新聞。線上長銷的品種至少有兩
百種,測試品種大於五百種,從育種、栽培、摧花到販售,已經是一條龍產業。具有自己
的無菌實驗室,母瓶培育室與展售中心。
蔡紀舟走在沈鳳瀾身側,在樣品室待了一會,聽著他介紹各類品種,各類花型,他當
然也看到了今天送到辦公室的那株。
此際蔡紀舟眼前的是辦公室裡的的盆花,卻想起了樣品屋裡那株沒有名字的蝴蝶蘭。
既然是會在錄影中曝光的花種,卻又沒有名字?他不認為剛剛那個能如數家珍的人會忘記
蘭花的名稱。
「我們是使用花形最大、最持久,不易掉葉的白色品系進行噴色。」沈鳳瀾看到蔡紀
舟眼光停留的那株蘭花,想起了照片的事,「你如果想要一盆新的,我再親自噴一盆。」
「不,很夠了。」蔡紀舟說,「總裁的心意無價。」
沈鳳瀾笑彎了眉,「是愛卿的心意無價吧?」接著他問,「晚飯一起?我請Max安排
?」
兩人走回辦公室的路上,蔡紀舟隨口提出了剛剛的污染區動線的矛盾處。一進屋,冷
氣舒適宜人,蔡紀舟終於收起了手帕。
沈鳳瀾二話不說,從辦公桌抽屜撈出了筆電,開了廠區的配置圖。
「我印象中,廠區的一般作業區跟管制作業區,尤其清潔區跟準清潔區的細節稱得上
是商業機密了,這樣直接讓我看好嗎?沈總不再想一下?」蔡紀舟問。
「你不是那樣的人。」
「你怎麼知道?」
「這可真的就是我的商業機密了。」沈鳳瀾續道,「不過你對於廠區配置還真了解,
」說著說著他明白過來,「啊,你待過生材廠。你了解多少我都不介意,頂多讓你插個股
當股東?」
「我得考慮考慮。」蔡紀舟精打細算,「投資有賺有賠,我很在意風險。」
兩人接續討論到一半,便當已到。蔡紀舟與沈鳳瀾公私混雜的又談了一陣,即使吃完
仍然沒有結束對話的打算。
特助們在後方默默用餐,左耳進右耳出,並在適當時機送上飲料。
沈鳳瀾知道廠區這裡在夏季裡不算涼爽,特意吩咐過要預備涼涼的手搖飲。
蔡紀舟去過洗手間,用冷水沖掉頰邊濕黏的汗,回到辦公室的客廳,與沈鳳瀾並坐在
傳統實木座椅上。
兩人喝了幾口飲料,涼風順著吹來,終於帶走一整個下午的餘溫,蔡紀舟舒服的嘆了
口氣。
「別動!」沈鳳瀾突然這麼說。
蔡紀舟定定的看著對方,手上還拿著飲料。安卓立刻從後方起身。
沈鳳瀾瞬間出掌,打在蔡紀舟額上。
力道控制得當,所以蔡紀舟沒有受到驚嚇,也不覺得痛,甚至有點想不清楚自己到底
有沒有反射的閉上眼睛幾秒。
「蚊子。」沈鳳瀾看著溢出在掌心的血,遞向蔡紀舟,「看來吸一陣子了。」
接著他伸出乾淨的手撥開蔡紀舟的額髮,果然腫了個包。而後他又細細的搓了搓白色
額髮,感覺到了一絲濕潤的水氣。
回過神來時他才發現蔡紀舟似乎看著他做這一切,並未阻止。
「黑色的蚊子躲在你髮後實在是致命的錯誤……看不慣你白色的頭髮上沾上血點,超
級明顯。我找找有沒有藥……」
剛剛禮貌性站在外圍的安卓立刻向前一步,「紀執行長只用特殊的精油藥膏,其他容
易過敏。」
蔡紀舟正要伸手,沈鳳瀾卻已經拿起了安卓掌心像唇膏一樣的管子。
上面什麼商標也沒有。
「請熟人做的。」蔡紀舟補充。
沈鳳瀾旋出伸出後用手指沾了沾,直覺的用指腹按摩患處。
舒適而不濃烈的草香,讓沈鳳瀾想起飯店的套房。
當他看到蔡紀舟驚訝的神情時,他突然啊了一聲。
他越界了。他們協議過的,頂多只在有必要時互相靠近,界線是腰際。隔著衣服的接
觸。
「真抱歉。我、我想說用手指抹,但其實可以直接拿起來塗,對嗎?」
蔡記舟看著迅速撤回的動作,沒有多說,「不介意。」隨後又補充:「那條就放這吧
,下次有需要就可以用。」接著又像是發覺什麼,趕著要修正似的再追加,「我是說你。
」
這裡面的轉折讓沈鳳瀾怔了幾秒,他看見安卓會意點頭,再看向蔡紀舟時,白髮的人
卻繼續喝起飲料,轉開了目光。
沈鳳瀾正準備說點什麼,來自工程師的進度回報打斷了對話。
蔡紀舟在空檔時間裡用手機隨手回了一些公務上的詢問,大致上都是今天提早離開後
發生的雜事。
告一段落,蔡紀舟無意讓安卓繼續加班,他準備親自跟沈鳳瀾道別,走至溫室,發現
只有沈鳳瀾一人站在通道上,神情似乎有些茫然。
「有什麼事嗎?」蔡紀舟看似隨口發問。
沈鳳瀾的頸上不知何時掛上了識別證。
「鳳瀾?」蔡紀舟又問了一次。
「可以陪我一下嗎?」沈鳳瀾突然說,「就一會。」
蔡紀舟沒再問,就只是跟著沈鳳瀾走,按照他的記憶,他們停下的地方是培育室。
「我想你還有印象,圖上培育室有上面標記了北棟。」沈鳳瀾走向建築物大門口,刷
卡開門,「後建的是北棟。」
甫進大門,右側長廊看起來有相當的規模,長廊後面一定是系統型的前室後室設計,
這種類型相當符合無菌實驗室的規劃。
蔡紀舟幾乎能夠斷定,他在商業雜誌上看過的沈家實驗室,就是長廊後方的北棟。
沈鳳瀾領著蔡紀舟,卻是往另一側走。走廊很短,幾乎是馬上通往室外,先是經過一
個小型的休憩庭園,再來是另一處平房。
從外觀看,根本看不出來那也是一間培育室。在平面圖上有,但沒有額外標註。
這不是正規的工作區域。
沈鳳瀾修長的手指熟練的在門口的感應處放上卡片。
「這是南棟。」蔡紀舟肯定道。
刷卡的聲音響起。
走進屋裡,燈一開起來,牆壁是最舊式的磁磚貼壁,右側是典型的實驗黑桌,上面散
放著一個試管架。上方置物架零零星星的有幾個玻璃血清瓶,大多是乾涸的。僅有一罐未
拆封的液體。
桌上與實驗椅則佈滿灰塵。
另一側,則只有一組沙發,一張茶几。然後很突兀的,有一個大型桶狀物,依稀看的
見上面的噴漆號碼。那是液態氮桶,蔡紀舟在其他機構看過這種東西。有一組管路從大桶
連接到另一個小桶,下方是移動輪。
沈鳳瀾定定注視著桶旁閃爍的紅色,走得很慢,不知不覺停下了腳步。
ERROR。錯誤,沈鳳瀾知道那幾個紅字的意思,他能理解,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
的能接受。
「……瀾?」
沈鳳瀾慢慢的轉頭,看見蔡紀舟在對他說話。
「鳳瀾?」蔡紀舟說。
沈鳳瀾渙散的眼神終於聚焦,然而蔡紀舟什麼也沒說,只是謹慎而溫柔的拍了他的肩
,向他點了點頭,靜靜的等著。
因為距離很近,他看見蔡紀舟的鼻尖冒汗,因為室內的悶熱解開了襟口的第一顆扣子
。額頭上還留著沒有消腫的包。
但他仍靜靜的站在他身邊。
沈鳳瀾動了,走向室內吊扇的開關,啟動吊扇後他沒有再停下來,他一步接一步的走
著。
走到液態氮大桶旁,沈鳳瀾看著儀器上跳閃的注意提醒,而後徒手打開了小桶上蓋,
毅然決然的抽出窄頸桶口的絕緣塞,看著乾淨,沒有任何煙霧散出的桶口,他忽然露出了
然的一笑,握住勾條,向上拉起了不銹鋼層架。
架上有一個塑膠小盒,透明的上蓋讓人一清二楚的看到,裡面僅有一支冷凍小管。
「我每年都參加世界蘭展。」沈鳳瀾輕聲,「公司每年都會送件參加比賽。今年是第
十一年。送件的時候可以填上名稱,但我都沒有,得獎的蘭花如果是沒有名字的狀態,就
會先寫無名。」
沈鳳瀾將鋼架放在腳邊,深吸一口氣。
「工程師修好了自動化設備,但他剛剛提醒我,這個迴路之前應該有跳電過一次。當
時僅有五分鐘的斷電問題,隨後重開,廠區一切正常。所以我並不知道這件事。」
顯然這裡應該是只有沈鳳瀾才有進入的權限,而且僅由他一人保管內部事物。蔡紀舟
明白這裡存放的東西無論是什麼,都對沈鳳瀾個人來說很重要,也很私人。
蔡紀舟聯想起剛剛參觀的路線,恍然大悟,「所以原本該在液態氮桶裡的是種子,是
嗎?」
沈鳳瀾沒有回答,原地坐在了地板,繼續說了下去。
「夏楠曾經跟我說過他遇過一次跳電,那次讓自動液態氮填充系統故障,害得他的教
授重新跟四處的中心徵調種源。啊,他上一次跟我說話是什麼時候?太久了,久到……」
沈鳳瀾像是真的在數日子一般動著手指。
「十一年了。」
蔡紀舟雖然並不明白為何對方突然其來的對他坦白一切,但他並沒有否定這份誠
意。他默默在一旁席地坐下。
「你只要聽他說幾句話,就知道他這輩子都該是實驗室的人。連名字都是吃這行飯的
,夏天的夏,楠木的楠。」
沈鳳瀾說話時快時慢,彷彿是在說昨天的事,又彷彿是在講述一個十幾年前的夢。
模糊的只剩下輪廓,但是細節卻栩栩如生。
「他手把手的教我各種技術,雖然我都不認真學。當年沈家蘭業面臨技術轉型,他被
派來輔導這裡。那時實驗室只有南棟,臨時請人做出來的兩個實驗桌。」沈鳳瀾用下巴點
了點佈滿灰塵的地方,「三個月,我們家實生苗手冊的第一個版本就是在這個破地方做出
來的。我永遠記得北棟天天都在挖地基,吵到讓人不能睡午覺。」
蔡紀舟的手機亮起來,但他沒有理會。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談了人生第一場戀愛。家裡再怎麼反對,我也沒有放棄。畢業之
後我真的沒有再做這行,在外頭搞個小小的經銷業務做。但他有,這不妨礙我們相愛。我
們同居,雖然經濟沒有那麼充裕,但常常去大學旁邊的阿發香雞排買炸的東西,買到老闆
都認識我們了,每次都送我花枝丸。」
沈鳳瀾陷入回憶。
「還是送的最好吃了。跟買的不一樣。」
這些報紙永遠都讀不到。蔡紀舟知道,正如同蔡家能決定怎樣的消息要在媒體曝光。
「他上大學之後跟的實驗室是做蝴蝶蘭的,所以喜歡上了蝴蝶蘭,假日多的時間也常
常往實驗室跑。常常歡天喜地的跟我說他又育出了一支新品種,可惜他還沒畢業,只好先
凍起來。他偶爾會喝酒,喝到頭暈後總是跟我誇口,等研究的主題自由了,一定要去蘭展
參賽。他博士班讀到最後一年,有一天他跟我說要去幫忙同學野外採集,隔天就回來。」
沈鳳瀾說話的時候神情非常非常平靜。
「但他們沒有。地震的餘震讓邊坡土石鬆動。」
空氣裡有短暫的沉默。
「他走了之後,申請的研究案終止了,還有他剛育完種自認最棒的品種,也不可能用
任何理由佔用學術資源,留在實驗室中。他的教授把凍管交給我……只要我回家接家業,
一切都有歸處。」
「所以你每年,都送他的一隻品種去參賽。」蔡紀舟說。
「我們連續槓龜了十一年。今年也是。所以無名的花還是無名,沒有找到它的名字。
」沈鳳瀾微笑。
蔡紀舟突然懂了為什麼沈家可以任由長子熟年不婚,小道緋聞不斷那麼多年,直到最
近這次因為對象可能持有不當藥品才終於出手,安排相親。
「原本我還期望能有最後一次機會。不過現在就像你看到的,」沈鳳瀾看向地上的鐵
架,「已經提前解凍了。」
蔡紀舟提議,「不是沒有機會吧?液態氮乾多久是可以推算的吧?」
沈鳳瀾搖搖頭。
「會有相關的研究。你們研發部門一定有些方法可以試試。就算不是正規的解凍程序
,東西還在,就有機會。」蔡紀舟又說。
「不。」
蔡紀舟看著對方,忍住繼續提議的衝動。
「即使可以,我也沒有打算再動它。或許是夏楠在最後,想跟我說些什麼吧?
沈鳳瀾看向很遠的窗外,習慣性的微笑還是掛在臉上。
「十一年了,也許他覺得比到今年就可以了。」沈鳳瀾的笑容終於露出一絲破綻,「
……他已經多給我十一年了。很夠了。」
蔡紀舟不知為何,衝動握住沈鳳瀾膝上的手。
四目相交那一刻,蔡紀舟非常確定沈鳳瀾眼角濕潤,僅此而已。
「習慣了。」沈鳳瀾拍了拍蔡紀舟覆上但仍未離開的手,「……沒事。」
蔡紀舟突然懂了。然後他脫口而出:
「其實你也說了實話,對嗎?錄影的時候。」
沈鳳瀾沒有回答。
蔡紀舟知道自己當日的脫稿是因為酒精加上突發狀況,然而沈鳳瀾的口才毫無疑問的
足以應付任何場面。他想不明白。
「你該放個假,一兩天也好,」蔡紀舟不動聲色的溫柔收回手,「說不定能找到最好
的決定。時間晚了,人腦在晚上分泌的激素會改變,不容易把事情想清楚。回去洗個熱水
澡。」
「不回沈家。」沈鳳瀾說。
「回樣品屋。現在下班。」蔡紀舟肯定道,然後一把拉起沈鳳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