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並無關於性行為的詳細描寫,但有關於性行為發生的敘述,
所以姑且加個警語,但外面標題不上(限)。
05
姚雋英連續幾天都沒睡好,民宿二樓另一間房間緊鄰Paul的臥室,他過分在意隔壁房
間的一舉一動,經常睡得淺,在夜裡驚醒過來,以為自己聽見了什麼聲音,卻只是被過去
的幽魂追在身後不放,然後就得花上更長的時間才能入睡。他一樣六點半起床,睡眠不足
的腦袋渾渾沌沌,海島之東的陽光讓他覺得刺眼,人物和景色都褪去顏色,帶著淡彩一般
的不真實感。
Paul的兩隻貓會逕自走進他的房間,蹭過床腳和桌椅,偶爾也跳上床坐臥一會兒,並
不停留太久,橘貓「Ing」坦然接受他的撫摸,虎斑貓則拒絕,但總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從
腳邊擦過,他有幾次差點被絆倒,又氣又好笑不知道該不該責怪一隻貓。
從浴室走出來,姚雋英為傷口換藥,那隻虎斑貓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姿態舒展,將
後腳高高抬起,舔著肚子上的毛。他想起Paul的話,忍不住對著貓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你的主人說你會自己告訴我,我再幾天就要回去,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可想而知,貓
並不理他,只是抬起了另一條後腿。
「我猜你也有項圈,看看上面的名牌就知道了。」他嘆了口氣,「可是我不想強迫你
。」
貓停下舔毛的動作,一雙綠色的眼眸盯著他,因為背光而擴大的瞳孔有一種幽森感,
彷彿是通往某個時間地點的入口,如果跳進貓的瞳孔裡,他能夠回到那一年的夏天嗎?可
是他並不想回去,當年的他如此懵懂,對未來感到茫然,而年過半百的現在,他覺得自己
至少比年少時更加確定。
「我走了你就來不及告訴我,那怎麼算新朋友?」
說完他就自己笑了起來,就算自顧自對著貓說話,貓也不會回答他,肯定看起來很傻
。拿起手機想拍貓的照片傳給女兒,他連拍幾張,始終拍不到貓的正臉,又背著光,效果
不太好,他嘆了口氣,忽然感覺到背後一股灼熱的視線,姚雋英轉過頭,敞開房間門旁邊
是靜靜站著的Paul,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視線相當有禮地瞥向一旁,嘴角有掩不住的
笑意。
「抱歉,姚先生,開機車行的朋友說車可能還是檢查一下比較好,今天沒辦法借你車
了。」
為了讓貓自由進出,只要不是睡覺時間,人在房間裡,姚雋英就不關門,說來說去都
是他自己造成這個情況。一陣熱流湧上臉,但在社會上歷練了那麼多年,他早已學會了掩
飾自己的情緒。他點了點頭,語氣平穩地說:「沒問題,我今天沒什麼預定行程。如果車
子需要修理,請讓我來負擔。」好像燒燙的臉頰不存在一樣。
虎斑貓輕快地跳下椅子,踩著優雅的步伐往門外走去,被Paul一把撈起來抱在懷裡,
親了好幾下,貓軟綿綿地不掙扎。
「他告訴你名字了嗎?」
他不知道這個問題代表的是Paul為了怕他尷尬,故意假裝自己沒聽見他和貓的對話,
還是真的只看見了他拿著手機對貓拍個不停。
「還沒。」
Paul笑著低聲對貓說了句話才將貓放下,那捲捲的尾巴很快就消失在後方。
「想不想去看海?有一個無人海灘,是衝浪客的秘境,很少人知道。」
台十七線的海。海岸公路的海。不一樣的海,同樣的人。
他又抬頭看看穿著花襯衫的Paul,腦後有束起的小馬尾,刻意蓄起的鬍渣,和十八歲
的阿興完全不同,只有那雙眼睛還留著往日的光芒。
「好。」
姚雋英看著Paul將車子從大馬路轉進幾棵樹中間的小路,地面一下子就顛簸起來,他
們穿過整片防風林,細枝與樹葉不時刮著車窗,只是幾分鐘的光景,一彎寧靜海岸倏然出
現在眼前。海島之東的海岸相較西邊本來就少有人為介入的痕跡,但因為觀光需求,多少
都經過整頓,當然會留下痕跡,而且即使是淡季,因為音樂祭和旅遊補助,沙灘上還是多
少有三三兩兩的遊客,有時也會出現旅行團。
但是這片海灘有種原始而沉靜的味道,彷彿不曾有任何人駐足。
姚雋英著迷地望向海,浪花一波波拍上岸,近岸處撞上幾個礁石,瞬間碎裂成發光的
水珠,然後很快就退去,回到那片蔚藍的海中;空氣中的氣味嘗起來微腥微鹹,迎面而來
的風是被陽光加熱過的溫度。
Paul從車上拿了兩把露營椅,他們就這樣沉默地坐在細砂與卵石鋪成的岸上,只有海
浪沖上岸的聲音,隔著不至於被海水浸濕腳掌、偶爾還是會被水珠飛濺的距離。姚雋英想
著,以前的他和阿興會不顧一切往海的方向奔去,不顧及自己沒帶換洗衣物,也不管大浪
是不是會將自己捲進海底,屍骨無存,而現在的他和Paul,選擇了安全的距離。
「這裡很適合失戀的人看海。」Paul突然開口,戴上深粉色的太陽眼鏡遮擋陽光,也
遮去了半張臉和那雙眼睛。「打工的孩子如果感情遇到挫折,我會推薦他們來這裡一個下
午。」
「我女兒……Alice來過這裡嗎?」
Paul啞然失笑:「我不能告訴你啊姚先生,」他舉起食指放在嘴唇前,嘴角彎起:「
保密義務。」
「你之前來過這裡嗎?」姚雋英問,突然發覺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當然,衝浪的時候每天都來。」Paul語氣輕快,指了指自己的後背,「椎間盤突出
。受傷之後就不衝浪了,店也頂給別人,現在專心開民宿。」望著遠方的海,「不過一開
始選擇台東開店,大概是為了這片海吧,第一次來就愛上了。」
姚雋英看不見太陽眼鏡下的眼睛,不過就算看見了,他從來就猜不透阿興在想什麼。
他記得十八歲的阿興不像一般青春期的男生膚淺且愚蠢,總是有一股不符年齡的世故早熟
,像是背負著什麼在行走,但十八歲的姚雋英不懂那是什麼,後來他們分道揚鑣,再也沒
有知道的機會。
「我在這裡說的話,你也會保密嗎?」
Paul點點頭,聲音溫柔:「有些話對陌生人說總是比較容易。」
如果只是個陌生人,他還會跟對方坐在這裡嗎?
「很久以前我失去過一段感情,曾經以為自己知道為什麼對方會離開,後來才發現我
大概一直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他深吸了一口氣,海風灌進氣管和肺裡,他在烈日之下
覺得自己淋得溼透,大雨彷彿未停。「或許我對他來說就是不夠特別。」
Paul沉默了很久,久到像所有的對話都已經被浪捲走,撞上海面突出的礁石,碎成一
個個沒有意義的音節,無法被辨識和回應。
「我不是那個人,不能幫他回答。」Paul慢慢開口,話語夾雜在海浪之中,以為就要
濺得渾身濕透,卻又退開了去。「但是姚先生,有些人很膽小,不是對方不夠好,也不是
對方不特別,而是那些人太害怕了。」
「害怕什麼?」姚雋英覺得自己在顫抖,阿興從來不說自己害怕,事實上,阿興什麼
都不說。
「我不知道。」Paul搖搖頭,「畢竟我不是那個人。」他輕輕笑了起來,手指在膝蓋
上敲了敲。「不過誰年輕的時候沒有幾次失敗的戀愛?Alice說,姚先生和太太關係很好
,婚姻很幸福,何必記掛以前的事?」
姚雋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想起過阿興,如果不是來到這裡,他永
遠也不會知道那個夏天還完完整整保留在他的記憶裡,甚至不曾蒙塵,一切都還像昨日那
樣鮮明。或是因為那是一次失敗的經驗,人對自己的失敗總是記憶深刻,也或許是因為他
始終沒有獲得一個答案。
他們在同一個地方坐了太久,漲起的潮水慢慢濺濕腳趾。
「我想再住一個月,方便嗎?」
Paul的驚訝無從隱藏。「那姚先生就得在這裡跨年了。」
「如果會打擾……」
「不會。」Paul停頓了幾秒,笑著說:「台東有新年第一道曙光呢。」
06
「你就是住在阿興那邊的小雋喔?」
姚雋英收起手機,錯愕地看著眼前不請自來,直接在他對面座位坐下的女性,年齡比
他大一些,六十幾歲的面孔,身上不像這裡的居民有種自然的隨意。小吃店空間雖然不大
,但還有幾張空桌,對方故意挑了這張桌子入座。他並非因為對方知道他住在哪裡、叫什
麼名字感到訝異,畢竟一個外地人在這個小聚落中住了一個多月,只怕所有他見過、沒見
過的人都知道這些訊息了。他驚訝的是這位女性用的是「阿興」這個名字,她彷彿來自某
一段過去,來自阿興尚未成為Paul的時候。
他還以為除了自己之外,不再有人知道這個名字。
「抱歉抱歉,她是我妹妹啦,回來住幾天。阿興現在開民宿那棟房子本來是她婆家的
,後來他們全家搬去屏東,剛好把房子賣出去。啊,阿興就是Paul。以前我們都叫他阿興
,後來他就說Paul聽起來比較適合開民宿什麼的。」小吃店的老闆娘端上姚雋英點的炒飯
、燙青菜和餛飩湯,急急忙忙地解釋。
姚雋英反射性地說聲謝謝,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沒回答老闆娘妹妹的問題。
「我知道Paul叫阿興。我叫姚雋英,大姊怎麼稱呼?」
他面前的女性瞇著眼睛笑起來,兩邊有深深的魚尾紋,突然就出現了幾分在地人的味
道。「先吃飯啦!冷掉就難吃了!」隨即介紹自己叫阿靜,熱情地幫忙從筷桶裡抽出筷子
和湯匙遞過去,老闆娘也拉了張椅子坐下,抱怨似地說自己煮的飯就算冷了也是好吃的。
姚雋英不習慣吃飯時旁邊坐著不熟的人,但這段時間以來,如果沒離開聚落,小吃店
多數時候包辦了他的中餐和晚餐,跟老闆娘也算得上點頭之交,而阿靜姊又熱情地像他們
已經相識許久,熱情難拒下,他只好動筷吃起午餐。
「你是阿興以前的朋友喔?」阿靜姊問。
他咀嚼著嘴裡的餛飩,一時間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來自Paul十八歲那一年的夏天,
正如阿興來自姚雋英十八歲那一年的夏天,可是他們能夠稱為朋友嗎?如果是當年的他,
對此大概置信不疑,相信兩人在彼此的生命中都最為重要,相信他知曉阿興的一切。他閉
著眼睛也知道年輕身軀上哪裡光滑、哪裡粗糙,能用指尖指出每一處結痂和痘疤,親吻過
散落在那些隱密之處的小痣,就像阿興曾經親吻過他的。現在的他回頭去看,卻不能如此
肯定。他真的踏入蘇恩興這個人的世界了嗎?還是其實被拒於門外?
「我們以前認識。」
姚雋英只能給出這個答案。
「Paul對朋友很好耶。」老闆娘點點頭,拿起一旁的報紙搧風。「他之前問我有沒有
做單純的蘿蔔糕,臘肉、蝦米、油蔥都不加。平常我是不接這種訂單啦,他特別跑來拜託
我好幾次,想說也不麻煩才蒸了一籠給他。」她對姚雋英笑了笑,「他說你對蝦子過敏啦
!」
「不好意思麻煩老闆娘。」
他心不在焉地想著,記得昨天的早餐是蘿蔔糕加蛋,卻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跟Paul說
過蝦子過敏。明明出生在海港城市,他卻沒辦法吃蝦蟹,症狀雖然輕微,不至於導致休克
送醫,卻也會全身起疹子,癢上好一段時間,必須吃藥壓下。或許是自己想多了,Paul大
概問過女兒自己有沒有什麼忌口的食物,好幫住客準備早餐。
老闆娘和阿靜姊隨口聊起別的話題,暫時不需要從他這裡來的回應,他匆匆配著淋上
油量肉燥的空心菜將炒飯扒入口,滑開手機查看女兒剛才傳來的消息:前妻已經搬到台北
,準備要開始新的工作,大女兒同樣北漂,於是找了時間兩個人一起吃飯,照片上兩張笑
容相似的臉並排著。他單獨點開女兒的頭像,聊天室還停在幾天前的話題,他打了幾個字
,又覺得不妥而刪去,最後乾脆直接關掉通訊軟體,專心吃著食不知味的午餐。
「說到阿興也是辛苦人啦。」
姚雋英低頭勺起一匙炒飯送進嘴裡,假裝自己對這個話題一點興趣也沒有,殊不知阿
靜姊這句話正是對著他說的。
「他剛來台東的時候說要買房子,一個才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誰要把房子賣他?後來我
看他三更半夜坐在海邊抽菸,怕這個年輕人一時想不開跳海,萬一捲下去,浪那麼大怎麼
救得回來?問他為什麼要來台東買房子,他才說媽媽很早就走,現在爸爸也過世了,他把
高雄的房子留給弟弟,自己拿一半的遺產想搬來台東。」
阿靜姊從店裡的冰箱拿了瓶啤酒,幫三個人都倒了酒,被老闆娘碎碎念一回來就開酒
,倒也沒有阻攔,還主動送上一小桶冰塊。
姚雋英和前妻的父母都還健在,年紀大了卻還很健康,不需要子孫操心。那個夏日裡
阿興不曾提過他的母親,現在才知道早早就離開,而在不遠後的某一天,阿興也失去父親
,搬離高雄,孑然一身。他們分手後他不再靠近阿興家附近,寧願繞遠路,也不想再見到
那個人,即使必須經過,也克制自己不能朝某個方向看去。
「那時候我老公準備調去屏東,想說老家房子沒人住也容易壞,就跟他說:『不然我
家房子租給你,先看看合不合意,等大家熟一點再考慮要不要賣啦!』他也很乖,保證絕
對不會亂拆亂改房子,如果我們不願意租給他了,一定恢復原狀。後來我們在屏東穩定了
,決定賣房子。老房子問題一大堆,都是阿興自己修好,也沒麻煩到我們,房租每個月都
提早繳,乾脆就便宜賣給他。」
阿靜姊口中的阿興是他不認識的阿興,離開了高雄、來到台東,還沒有變成Paul的阿
興,可是他已經不認識了。
二十幾歲的姚雋英在做什麼?
他從大學畢業,當完了兵,就像任何一個曾經被感情重創的人一樣,深夜時偶爾會想
起對方,但次數已經少到他有時忘記了自己曾經談過這樣的戀愛;雖然對某些人心動,有
著隱隱約約的好感,可是不再敢那麼輕率地進入一段感情,幾段有來有往的暗戀總是無疾
而終。
他有一份好工作,住在父母家,每天出門上班就像高中時期出門上學,不需要煩惱家
務和吃飯,反正有人幫自己打理,部門主管企圖介紹幾個不錯的女孩子認識,他總是婉拒
。
父母開始催他結婚。
曾經交錯過的道路已經遠得看不出來交疊過。
「我們有時候回來看看,阿興都很熱情要讓我們免費住,啊怎麼好意思啦!最後乾脆
住我姊姊這裡。」阿靜姊指了指去前頭招呼客人的老闆娘,又喝了一口啤酒。「我跟阿興
說,你有房有車了啊,什麼時候要娶個女主人?他都笑笑說沒緣分啦。有一次他跟我老公
喝酒才說溜嘴,心裡有個忘不掉的女孩子。他說那個女孩子是好人家出身,他配不起,只
是要找人睡覺的話也不用結婚。在下面糖廠開酒吧的阿川看到阿興每次都跟不同人離開,
女的就算了還有男的。」微微嫌棄的表情,阿靜姊語重心長地說:「你如果是阿興的朋友
,就跟他說不要再玩了,老了還是孤單一個人。」
姚雋英低頭笑了笑,刻意忽略若有似無的刺痛,努力抹去腦海中的畫面,有些花了很
久才忘記的事情何必現在又想起。他突然想起今年上大學的小女兒正是當時他們的年紀,
或許對父母離婚的決定反應如此劇烈,正因為還有相信兩個人會永遠在一起的純真,格外
無法接受一段關係總會有終點,不論是死別,還是生離。
十八歲的他,不知道阿興曾經因一個女孩子傷透了心,於是成為這道傷的另一個受害
者。
「一個人也沒什麼不好啊。」他笑笑地說,「很自由。」
07
年末未至,耶誕節先到了。聚落裡的節日和城市不太一樣,商業氣味淡很多,反而是
都市裡稀缺的宗教感十分濃厚。耶誕節前幾天晚上,Paul煮了鮮肉湯圓過冬至,突然有人
按電鈴,對方忙得分不開手,姚雋英就自告奮勇去開門,沒想到門口是一群戴耶誕帽、穿
著小天使服飾的唱詩班小朋友,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根蠟燭,外面用紙杯罩起防風。他還
來不及吃驚,小朋友們已經唱了起來,聲音乾淨溫柔,就像這裡的海,幾個同樣頭戴耶誕
帽、穿著白色衣服的大人站在幾步遠的地方,拿著手機拍攝小朋友們,跟他揮揮手打了招
呼。
「他們是教堂的小朋友,每年都會來報佳音。」
低沉的聲音在姚雋英耳邊響起,Paul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廚房,悄悄地站在他身後。
他不著痕跡地拉開了點距離,揉揉自己發燙的耳朵,側身看向Paul,對方的視線和神情都
十分柔軟,眼角有魚尾紋,溫柔的笑意落在那些年齡不過國小的孩子們身上。
一曲結束,孩子們換唱起歡快的耶誕歌曲,搭配簡單的肢體動作,看起來更加可愛,
Paul從門後拿出烏克麗麗,順著調子彈起來,也跟著孩子們一起擺頭和踏步。Paul笑得開
心,孩子們很習慣他的加入,有一、兩個立刻就做起鬼臉。在姚雋英眼中,那不是個童心
未泯的大人,而是個身體太急著長大、心靈卻還停留在原地的孩子。
「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Paul和孩子們一起發出歡呼和道賀,前者更變出一大袋糖果開始發送,孩子們的口袋
裡很快就被塞滿糖。唱詩班沒有停留太久,很快前往下一戶人家報佳音,他們則回到餐桌
上,享用已經稍微糊掉的湯圓。香氣馥郁的大骨湯裡浮著幾顆圓白糯米糰,湯裡還有正當
時令的山茼蒿,翠綠鮮嫩,常見的蝦皮和油蔥則在這裡不見蹤影。
「姚先生過聖誕節嗎?」
他想了想,自己和前妻交往時是不過耶誕節的,兩個人都不是基督教徒,也沒有過這
種節日的習慣,倒是結婚有孩子之後,應孩子的要求,會全家人一起到外面用餐,也會買
點小禮物獎勵他們,但這似乎和所謂的「過聖誕節」不太一樣。
「不算有。你呢?」
Paul出乎意料地點點頭,「搬到這裡來之後,剛開始是房東阿姨邀請一起去教堂,後
來每年我都會去。」
「你是基督徒?」
Paul笑著回答:「不是,一般人也可以參加儀式。如果姚先生有興趣,要不要也去看
看?」
姚雋英知道他不會拒絕Paul的邀請,就像多年前的營火晚會,他也沒有拒絕阿興向他
伸來的那雙手,即使那代表要遠離其他人、遠離火光,一起走進幽暗無光的森林裡。當年
他們迷路了,走得太遠,聽不見喧鬧也看不見火光,踏在半人高的野草之中,沒有什麼是
安全的,下一秒他們就可能摔落山谷,或者被毒蛇奪去性命,而他的掌心微微出汗,私自
認為那是一場大冒險。
於是兩人約好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晚上一起參加子夜彌撒,地點正是他從斜坡下的便利
商店仰望時,黑夜中發光的十字架,帶領他回到「仲夏夜之夢」的那間教堂,就在民宿對
面。時間從晚上十點開始,聽說會一路舉行到跨夜,聚落裡有一半左右的人會參加,另一
半的人則是隔天在對街的基督長老教會參加禮拜。
姚雋英提早吃了晚餐,還記得打電話跟前妻和大女兒說自己要去參加彌撒的事,線路
遠方那頭的兩個人連連驚呼,沒想到他年過半百之後突然對宗教活動感興趣了,他笑而不
答,只有自己才知道為什麼,掛掉電話前大女兒說了一句:「幫我跟Paul問好啊!」卻讓
他的心整個揪起來。
他試著先睡一會兒,原本以為會很難入眠,卻快速沉入夢境之海,他夢見了他和阿興
的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和五十歲,夢見一起走過艱辛的人生道路,直到髮疏齒搖,已
漫長地足夠讓他們去面對彼此的衰老和死亡,軀體終究埋入塵土,他因有對方的陪伴而不
後悔。姚雋英滿頭大汗醒來,心跳快得讓他只能大口喘氣,按掉手機上的鬧鈴。
他只有阿興的十八歲而已。
簡單沖了澡,他翻出行李中最不失禮的一套衣服,心想著到教堂去總得莊重一些。走
下樓和Paul會合,他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彷彿他並不是要去距離二十公尺的天主教堂參
加彌撒,而是要去遙遠的地方,非得穿過茂密迤邐的樹林、跨過一條條湍急洶湧的溪流才
能抵達。
客廳只留了一盞燈,照射在Paul的側臉上,他穿著一套寬鬆的亞麻色襯衫和長褲,剪
去小馬尾,鬍渣刮乾淨了,略長的瀏海整整齊齊梳攏在額角,昏黃光線模糊了臉上的歲月
,那一瞬間姚雋英以為他又看見了阿興,比他們分手時更成熟,卻不是Paul的那個阿興。
Paul聽見他的腳步聲,轉頭看他,臉上笑容淡淡的。
跨年的前一天,Paul問姚雋英想去哪裡觀賞日出。最熱門的地點是太麻里,三仙台也
不錯,或者近來有些人喜歡去長濱,取決於想要看到什麼樣的海。這些地方無一例外遊客
都不少,每到跨年的時候,寬廣的土地上人口總是突然稠密起來。
姚雋英本來就不是喜歡人擠人的個性,沒有一定要去特別值得打卡拍照誇耀的地點,
比起和諸多不認識的遊客共享第一道曙光的喜悅,他更傾向和特定的人分享。他看著改變
造型後看起來年輕好幾歲的Paul,不可自拔地捲進記憶漩渦之中。
「之前的無人海灘可以嗎?」
「你不想去其他的景點看看嗎?」Paul笑著問,輕輕撫摸腿上的虎斑貓,貓的尾巴輕
輕拍打。「台東很大,沒有到處玩過一遍蠻可惜的。」
「我這趟玩下來去過不少地方了。」他細數幾個自己去過的景點,有了Paul的機車,
他這一個多月來移動的距離或許超過三十年下來的兩點一線,畢業後他以家為圓心,劃出
一個半徑不大不小的圓,並不覺得受困,但確實不曾離開。現在兒女皆已離開那個圓,前
妻也飛往更遠的地方,他也想試著離開,所以才會在這裡。他拉回跑遠的思緒,頓了頓,
有些刻意地說:「而且那裡適合失戀的人看海。」
Paul沒有繼續往下問,只是說好。
他向咖啡店的年輕人訂了常溫點心和一瓶酒,隨即又想起Paul需要開車,把酒換成冰
咖啡。睡眠中姚雋英似乎感覺到貓跳上了他的床,蜷縮在他的棉被上,他一邊迷迷糊糊地
想著自己忘了關門嗎?一邊伸手想去摸,然而撲空,不知道是貓早就跳走,或者本來就沒
有貓在那裡。
被Paul叫醒的時候還是一片漆黑,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凌晨四點,向來安靜的聚落有點
吵雜,聽得見外面有人喝酒喧嘩的聲音,還有人大聲唱著不成調的歌曲。姚雋英迷迷糊糊
地洗漱,差點忘了把常溫點心和咖啡帶出門,車子駛出聚落,一群年輕人歪七扭八地在大
馬路上跳舞唱歌,有個蒼老的聲音怒罵他們擾人清夢。
白天因為有陽光,連冬天也顯得溫暖,夜晚的海灘則是冷的,風強勁刺骨,這天沒有
月光,星星則不足以照亮。姚雋英冷得牙齒打顫,後悔自己穿得太過單薄,並且對於準備
了冰咖啡的舉動懊惱無比。Paul遞給他一條毛毯,一壺熱咖啡,顯然早就預料到這個狀況
。
他坐在沙子上蜷縮身體,Paul收集了幾根粗大的漂流木,點起篝火,一瞬間熱穿透毛
毯,烘暖了他。火光溫暖明亮,枯枝發出細微爆裂聲,熱空氣在火堆邊驅散寒意,不遠處
傳來海浪拍打岸邊的濤聲。
「這樣是可以的嗎?在海灘上生火。」
「應該不行吧。」Paul笑了出來。
他們在火堆旁並肩,直接坐在沙灘上,地面已經沒有前一日太陽的餘溫,而新的一天
日光還未升起。黑夜裡時間似乎流逝的特別慢,凝視火光也讓人進入某種結界之中,阻擋
時光的流逝。幾天前的夢在姚雋英腦海中打轉,一次又一次填入更多細節,夢境並未給予
的,都由他自己補完,彷彿他真的和阿興過了一生。當他回過神時,遠方的天空已經微微
泛亮,不再是無光的深藍。
Paul披著另一條毛毯,捲起袖子,將帶來的魷魚乾用鐵籤串起,放在火旁慢慢烘烤,
露出半條手臂上的刺青。
「你的刺青有特別的意義嗎?」
陌生的文字刺滿了Paul的雙臂,一圈又一圈纏繞其上,宛如文字構成的枷鎖,將雙手
禁錮。
「一個朋友刺的,時間太久,不記得了。」Paul的語氣很淡,把烤好的魷魚乾遞給姚
雋英,指指前方的海面,那裡已經鍍了一層金黃色的邊緣。「很多人說日出前最為黑暗,
其實是不對的,太陽升起之前天就已經亮了,星星還在,你只是看不見。」
沒有人會將不懂意義的文字刺滿整個手臂,至少阿興不會。姚雋英直到很久以後才發
覺,或許阿興的每一個舉動都表達了些什麼,只是他沒有讀懂。即使記憶中的夏日再怎麼
一如昨日,也已經過去了那麼久,有些事情總會改變。他用毛毯遮擋,低頭搜尋了那串與
英文看來相似又不同的文字。
「姚先生,新年快樂。」
聽見Paul的聲音,他抬頭時正好趕上從地平線升起的第一道曙光,大地的黑暗節節後
退,因為晨光過於刺眼,將夜晚一一否決。
「新年快樂,Paul。」他瞇起眼睛,無法直視。
那是一首名為〈離別〉*的詩。
*〈離別〉 波赫士
08
舊糖廠裡的酒吧早就不由阿川經營,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租下舊址,稍作整修後同
樣開了酒吧,固定每週三、五邀請樂團現場演奏。這件事是姚雋英去聚落裡唯一一間輕食
店用餐時,店長告訴他的。
這是他待在海島之東的最後一個夜晚
姚雋英喝得很醉,他不記得自己曾經喝得那麼醉過,向來都淺嚐輒止,微醺就好,失
去控制的快樂他不懂,也並不想了解。他叫最後一杯酒的時候,年紀和大女兒相仿的酒吧
老闆並沒有阻止他,而是笑著遞上,她甚至連名字都跟大女兒一樣叫做Alice,酒吧則取
名為Wonderland。
晚上十點,正是酒吧熱鬧的時候,他挑選了吧檯的位子,距離表演的舞台很近,聽不
懂的族語伴隨吉他聲流入耳朵。Alice過來問他要喝什麼,根本沒去過酒吧的他困窘了一
陣後只能說出「啤酒」,端上來的啤酒杯不是常見的造型,更像紅酒用的高腳杯,酒液顏
色較深,入喉有爽口的麥芽香氣和煙燻般的甜味。酒吧裡有種不打擾彼此的氛圍,每個客
人隱藏在陰影當中,只剩下一雙雙窺視的眼睛。
姚雋英叫了第二杯酒,讓Alice為他決定喝什麼,恰巧聽見Alice回答不識相前來搭訕
的客人:「我結婚了。」提供證據似地,舉起右手,一枚戒指在無名指上隱晦有光。臉上
的表情大概出賣了他,Alice端酒時笑笑地問:「很意外嗎?」他看著眼前這個二十幾歲
的年輕女性,黑框眼鏡,黑色背心,兩側剃得極短的髮,刺青、鼻環和唇環,很難想像對
方是這個不婚世代中逆流而行的人。
「你很年輕。」他點點頭,試著想像如果大女兒也在此刻決定結婚,自己會有什麼感
受。
「遇上對的人了,不想放他走。」
「你們認識很久了?」
「我們認識對方一個禮拜就決定要結婚。」Alice搖搖頭,秀出手機裡的照片,以藍
天碧海為幕,兩個人笑得十分甜蜜,畫面上的Alice還有一頭長髮,在海風裡恣意飛揚。
「婚禮就辦在聚落裡,不收禮金,沒有婚宴,只有啤酒喝到飽。」
面對這個與女兒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姚雋英忍不住有些擔心,他猶豫許久,既然對方
願意與他分享,或許自己的問話也不算太過唐突。「你們在生活相處上……沒有問題嗎?
」
Alice笑了起來,「我不是為了跟他過生活才結婚的。生活需要花很長的時間去探索
、磨合、彼此忍耐、找到一個各退一步的共識,但我跟他都不想退。」她在姚雋英面前將
雙手十指交錯,「愛情不一樣,找到對的人,一瞬間就知道了,就像這樣彼此嵌合,沒有
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介入兩個人之間;我不知道我愛他什麼,可是知道我愛他,如果失去
他,我永遠都沒辦法再像這樣去愛一個人。」
來到海島之東、見到Paul之後的這兩個月,他無數次懷疑過自己為什麼還對那一年的
夏天念念不忘,像是從十八歲之後的時光不曾存在,只要一個眼神他就回到當年。或許他
們就是兩隻彼此嵌合的手掌、密合的貝,僅僅交握就知道再無縫隙,對方是自遠古失落的
那一部分,於是有了奮不顧身的勇氣。
但阿興不是還有忘不了的那個女孩嗎?
「我們不住在一起,不需要用生活消磨愛情。」
他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酒,離開酒吧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在旋轉,他搖搖晃晃循著銀白
的十字架光芒往上走,右轉,回到仲夏夜的夢裡。客廳只開了一個小燈,Paul不在,否則
這個時間應該待在客廳。
實在太過困倦,他覺得自己甚至爬不上二樓,只好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有人打開了燈,輕拍著臉企圖叫醒他,他掙扎著想叫阿興的名字,想問對方什麼時候
認識那個忘不掉的女孩,是那年夏天之前,還是之後?不過那是徒勞無功的,他的身體已
經失去控制,不聽指揮,對方只好幫他蓋上被子,調暗燈光。
姚雋英以為自己做了夢,醒來時卻什麼也不記得,貓壓在他的左腿上,微微發麻。
「你醒了?」
隨著開關的聲音,房間亮了起來,他瞇著眼睛適應光線,Paul站在他的面前,神情複
雜,似乎有許多話要說,最後只幫他撿起掉落在地的手機,說了一句「手機一直在響」就
轉身走進廚房。他差點連手機都拿不穩,花了幾秒才滑開螢幕,大女兒打了幾通電話給他
,後來又傳訊息問他是否明天回程,他簡單回應,把手機收起,才發現壓在腿上的是那隻
虎斑貓。貓趴在他的大腿上,睜大的綠色眼眸望著他。
「你願意告訴我名字了嗎?」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貓並沒有起身跳走,他輕輕搔著貓耳朵後方,手掌下的絨毛柔軟
細緻,他欣喜不已,幾乎覺得被貓允許是一種殊榮。虎斑貓享受地瞇起眼、抬起下巴,露
出脖子上的項圈,同樣有個小小的古銅色金屬圓牌。
「Jim?」姚雋英啞然失笑,他低聲對貓說:「你的名字正常多了。」
他聽見Paul在廚房開瓦斯的聲音,分神想著為什麼貓的名字是「Ing」和「Jim」,這
兩個名字之間有什麼關聯嗎?他聽說養寵物的人取名自有一套邏輯,但通常彼此有關,例
如友人家的兩隻兔子分別叫鮭魚和梅子,都是飯糰的口味;或者是什麼諧音,畢竟路上到
處都是「鹽埕序」一類的廣告招牌。
貓的名字就像一道謎題,只要解出答案,他明天就可以毫無罣礙離開這裡。
姚雋英反覆唸著貓的名字,貓並不在意,只是繼續仰頭享受他的撫摸。不是雙人合唱
組合,不是知名的作家或導演,就算把「Ing」當成「Ingram」的縮寫,他也想不出來會
是誰。喝了酒之後的大腦無法專注,他的思想飄散在空氣中,凝聚不出有意義的名字,有
那麼一瞬間,他想起Paul手上的刺青,自己用Google偷偷查到的那首詩:「我們一起揮霍
激情,不為我們自己 / 而為已經來近的孤獨」Paul紀念的是與誰的離別?在那個蟬鳴讓
人震耳欲聾的夏日,他們揮灑的激情是否因為兩個人都感到孤獨?
有沒有可能,貓的名字是「ㄐㄩㄣˋ」「ㄧㄥ」?
客廳的燈原本關著,現在打開了,餐桌上擺著幾樣滷味和啤酒,一旁的喇叭傳出悠揚
的英文老歌,法蘭克辛納屈醇厚的歌聲唱著:「Strangers in the night / Two lonely
people we were strangers in the night / Up to the moment / When we said our
first hello」,是經典的〈Strangers in the night〉。
「姚先生喝太多了。」Paul站在他面前,手裡拿著一杯薑茶。「你明天胃會很不舒服
。」
他怔怔看向Paul,不知道自己是否獲得了正確的答案。指尖傳來尖銳的痛,貓突然轉
頭咬了他一口,頭也不回地跳下他的大腿,原以為自己獲得了旁人沒有的殊榮,下一秒就
讓人疼痛。
「貓的名字是『雋』和『英』嗎?」他唸得很慢,咬字清晰,不想有任何的模糊地帶
。
「牠不是自己告訴你了嗎?」Paul微微笑了起來,眼神中有一種寂寞。
他沒有喝下那杯薑茶,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滾燙的東西。他們不過是兩個孤單的旅人,
被回憶的海水打溼,迎面而來又是一波波洶湧浪潮,需要彼此取暖,才能渡過漫長的寒夜
。大浪捲走殘存的理智,同時他又覺得自己無比清醒,成熟身體仍有年少時的痕跡,他對
這具身軀瞭若指掌,知道哪裡是吻正確的落點,知道何處能夠喚來暴風雨。
他們在黑暗中摸索,沒有羞怯和遲疑,說不出口的言語化作激情,淚水傾瀉而出時,
他彷彿聞到夏日的雨水,打在身上溫暖而疼痛,雷聲間隙中數著對方的喘息和心跳,嘴唇
上有潮濕的氣味。
予以歡愉,予以疼痛。
暑假過後,姚雋英住進學校的宿舍,蘇恩興則在學校外由蘇父幫忙租了一間小套房,
學期開始,但夏日並沒有結束。每隔一週,他就會從台北坐火車到新竹,火車站外坐上阿
興的機車,在那小小的房間裡廝混整個週末。
天氣開始變冷的某一天,他在火車站外等了很久都不見阿興蹤影,從疑惑到想興師問
罪的微怒,然後是擔心對方出事的驚慌失措,他穿得太過單薄,走在寒風中一個小時,才
抵達阿興租屋的公寓。阿興的機車停在門外,他等著有人走出生滿鐵銹的大門,從隙縫中
鑽進夜晚的公寓,他爬上五樓,一個女孩子從屋子裡走出來,身上有熟悉的味道。
「你要找阿興嗎?他在裡面。」
阿興的確在裡面,半裸著上身,背後有淺淺的抓痕,那雙眼睛依然深得讓人看不透。
「所以我們算什麼?」他問。
「姚雋英,」蘇恩興瞇著眼睛笑了起來,「你是獨子,你能夠保證以後不會結婚嗎?
」
他當然無法保證,那時候的他還太過年輕,根本沒有想過以後。
「我只是上了個保險。」
於是他又在寒風裡花了一個小時走回火車站,來自溫暖南方的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已
經結冰,或許因此沒有眼淚。他想過如果阿興追上來,承認自己的錯誤,向他解釋,他們
之間是不是還有任何可能?可是這條路上只有他一個人。
在海島之東的最後一個早晨,他終於看見Paul的睡臉,很像阿興。姚雋英撿起散落一
地的衣服,木然地用APP叫了車,進浴室盥洗,沖去所有那個人的氣味,但痕跡是沖不掉
的,只能等待時間。他把民宿鑰匙放在客廳桌上,蹲下來摸了摸兩隻貓,搭上計程車離去
。他坐在靠窗的位子,回程的南迴鐵路沿著海岸前行,一片深遂遼遠的藍。
他拿出在車站買好的便當,滷過的炸排骨、麵輪、蝦捲,他咬了一口滷太久而有些過
熟的滷蛋,粉粉的口感在唇齒間散開,只能用罐裝茶沖下喉嚨,頓時失去了繼續吃的慾望
。姚雋英向來不喜歡全熟的蛋黃,他喜歡澄黃的蛋黃還帶著點流動性,可是又熟得除去生
腥味──就像Paul為他準備的早餐。他猛然從座位上站起,平日的車廂裡沒什麼人,還是
有幾個乘客不解地看向他。
阿興記得,全部都記得。記得他喜歡什麼樣熟度的蛋、吃蝦子會過敏、魚卵喜歡煎得
脆香,記得他不吃茼蒿,但是喜歡山茼蒿,他們甚至在茼蒿的季節來臨之前就已經分手,
不過是在那個夏日裡隨口一提,阿興卻到現在都還記得。
他混亂無比,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有種衝動拿著行李在下一站下車,走到反方向的
月台,回到海島之東的那個小小聚落,回到阿興身邊。可是他回到那裡又能如何?即使他
在這裡縱身一跳,也無法回到十八歲,那條通往新竹火車站的大馬路上只有他一個人。
火車轟隆隆駛入山洞,窗外一片漆黑,玻璃上映照出他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