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暈船美學(完)

作者: user19940218 (YTKJ)   2024-10-02 15:10:27
(上)
「李智全,你哪裡是智全,你是智缺吧!」
——當認識多年、友誼從高中開始萌芽的好友如此狂言,李智全也只能在心裡反覆要自己
冷靜。畢竟,汪真言不負其名,所言不虛,可謂直擊痛點。
「汪真言,別仗著你的名字羞辱我。」他含糊地說:「這可是我媽苦思多天幫我取的名字
!」
聞言,沙發上的媽媽抬頭:「嗯?你叫我嗎?寶貝。」
「沒事沒事。」
「喔,那就好。」媽媽又低頭繼續看手機裡的短影片傻笑。
李智全晃過去瞄了一眼,滿滿的簡體字,感覺再看久一點,媽媽的智商也會跟著下降。不
過因為還在跟汪真言通話,李智全只是晃了一下便慢悠悠地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等到門關上,確保隔音無虞之後,李智全才挺起胸膛嚴肅指責:「你也一樣,汪真言,你
說的句句都是真言啊——我覺得你要改名叫汪真嘴賤。」
「哇,你這是人身攻擊嗎?」
「剛剛人身攻擊的是你吧!」
李智全可以想像汪真言笑翻的模樣,笑聲彷彿能穿越遠太平洋。
汪真言道:「我們來算一算幾年了。來,伸出你的手指。」
李智全依言舉高左手。
「高中三年。」
李智全豎起大拇指、食指,以及中指。
「大學四年。」
「等等。」李智全插嘴:「我們不同科系。」
「你跟吳沁不同科系,但四年完全沒有接觸嗎?」
李智全閉嘴,乖乖把手指扳了扳,到目前為止七年了。
「研究所兩年——」
「等等,這我就有異議了!」儘管汪真言看不見,但李智全舉高右手。「不只你,吳沁研
究所也出國。這總可以跳過了吧?」
誰知道汪真言卻絲毫不慌,鼻孔噴氣。「我跟他在美國可是室友。據我所知,兩個寒假加
上一個暑假,他都曾飛回臺灣,即使只有幾天。你老實說,你和他有沒有見面?」
「……」
「老——實——說——」
「有啦有啦。」李智全咬牙。「我們有見面——」
「兩年之後,吳沁drop掉博士學位,以碩士畢業,然後火速回國。」
當時李智全也十分驚訝,不只是他,幾乎所有認識吳沁的人都覺得意料之外。吳沁念的是
博士,但最後卻與碩士的汪真言一起畢業。李智全不敢主動打聽,但還是在日後吳沁的支
言片語中推敲出,吳沁的父親那邊上演了遺產爭鬥,本不該是值得拋下博士學位回來的事
,但那時從小與吳沁最親近的祖母生病,所以他毅然決然回臺。本以為事情結束之後,吳
沁會回到美國,無論是續上博士學位,還是在美國工作,可他就這麼待了下來。
李智全默默把這兩年也算了進去。
重頭戲要來了。汪真言清了清喉嚨。「然後,之後出社會七年。來,總共多少?」
雖然吳智全大學念的不是理工科,但這麼普通的數學誰都不可能出錯。他心不甘情不願地
說:「三加四加二加七——十六。」
「十六年!」汪真言的聲音如雷貫耳,李智全耳朵都紅了,非常想把手機摔在地上,但念
在與汪真言也認識了十六年,所以他並沒有這麼做。「我們的友誼多久,你和吳沁的炮友
關係就有多久——」
「炮友」二字,令李智全哆嗦了一下。「等、等等,我跟他也能算是朋友關係吧?」
「你敢說我不敢聽。哪個朋友會維持性關係這麼多年?」
「炮友的友也是朋友的友。」李智全鎮定地說。「況且,我跟他也不是一開始就是這種關
係——」
「高一下學期就開始了吧?」
「……」還真的沒錯。
李智全、汪真言,以及吳沁在高一的時候就同班,一直到高三畢業,大學還在同一所,只
是科系不一樣。汪真言與吳沁確實是普通的朋友關係;李智全和汪真言撇除掉互嘴這個部
分,也稱得上是純潔的朋友關係。偏偏,李智全和吳沁卻在高一下學期走歪,莫名其妙地
發展了肉體關係。老實說,即使是現在,李智全也不確定吳沁是否真的就是同性戀。又或
者,他只是為了發洩肉體慾望而已。
「十六年的炮友關係,嘖嘖。」
「……」
這傢伙,美國碩士畢業之後就一直留在當地,隔著太平洋也能嘲弄自己。李智全抽搐著嘴
角。
「……你現在那邊是上班時間吧?」
「我辭職了。」
「蛤?」
他聽見汪真言伸吸一口氣,兩秒鐘之後,爆炸般的音量貫穿耳膜:「老子辭職啦——啊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吵死了!」李智全反射性地大罵:「有什麼了不起,我也辭職啦!」
「什麼!」
啊,不小心說出口了。
沉默了兩秒,李智全才摸摸鼻子。「我辭職啦。」
「你也辭職了?」汪真言驚呼:「這是什麼辭職的季節嗎?」
「應該說是辭職的年紀吧。」
年近而立,李智全再三考慮,最後向經理提了辭呈,理由是為了出國深造。
不同於乍聽十分憂慮的父母,汪真言毫不在意地問:「怎麼,不想當會計了?」
「我想轉換跑道,所以申請了明年的春季班。」
「哦?哪間學校。」
李智全說了所學校的名字,汪真言楞了半秒才說:「這所學校在哪裡?」
「歐洲。」
「歐洲!」汪真言大喊。「你要去歐洲讀書?」
「嗯。」
「真的假的?」
「真的。」
「沒有轉圜餘地?」
「沒有。」
「哇。」汪真言直拍大腿,李智全都能聽見啪啪啪的聲響,興許等等肌膚就是一片殷紅了
。「你真的下定決心要從暈船畢業了。」
「……」
「我沒說錯啊,你不是很暈吳沁嗎?」
「……」
「不得不說,能像你這樣暈船也是不簡單。」汪真言不由得感嘆:「你是暈船天才吧,李
智缺。」
「幹。」
汪真言的嘴巴是真的賤。不過,話也沒有說錯。
李智全很難說自己是不是一見鍾情,在認真思考這些之前,他和吳沁就不小心滾在一起。
兩人的第一次還是在午後無人的廁所,彼此手淫,粗重壓抑的喘息,以及頸後豎起的寒毛
。擔心被發現、因為快感而迷離,腳趾蜷曲,幾乎要摳穿鞋底。射出來的時候,他看見吳
沁皺起眉,死死咬住嘴唇。只消一眼,李智全便先高潮,還不小心叫了出來。
在那之後的三年,他們一直保持著彼此撫慰的習慣。畢業前夕,他的雙腿環著吳沁的腰,
打開了新世界,並且一去不復返。
「暈船比死還難過。」不知道是哪個朋友醉了,哭著對他這麼說。
如果是在夜店認識的倒好,單純的肉體還沒有這麼痛苦。然而,他們在最美好的年紀相遇
,成為朋友也成為貪圖歡愉的炮友,偏偏不是戀人。
「如何啊,十六年的暈船史。有什麼感想嗎?」
「……」果然只有汪真言這種說辭職就辭職的怪咖,會對暈船的人說這種話。他無聲地嘆
了一口氣,不過並沒有什麼悲傷或感慨的意思,只是想吐出胸口卡的一口氣罷了。
李智全有一套自己的暈船美學,所以老實說,這十六年還真的沒有友人說得這麼痛苦。
他喜歡肉體上的高潮,也喜歡和吳沁待在一起的舒適。吳沁一如他特別的單名,並不是個
非常好親近的人。高中像是一座自由的囚籠,他們被關在一起,無論想或不想,他們總有
並肩的機會。也因為如此,他們的肉體關係之下,是相較其他性伴侶還要穩健的基石。
肉體碰撞的時候,李智全不去想從前,也不去想未來,唯有現在。他們會像普通朋友一樣
吃飯、說話,那時,他不去想自己多麼渴望與吳沁牽手。如此一來,彷彿將靈魂分成兩半
,一個給純粹的性愛,一個給純潔的友誼。汪真言如果知道了,肯定會說他人格分裂。
見他不答,汪真言又追問:「你沒想過和他成為戀人嗎?」
這一次,李智全終於開口了。
「你想當紅娘還是媒婆啊,汪真嘴賤。」
「喂,我是關心我的兩位朋友啊。」
「關心咧。」李智全翻了一個白眼。「看熱鬧還差不多。」
賦閒在家的汪真言吹了聲口哨,倒也沒有反駁。
說沒想過成為戀人當然是假的,他不是石頭,也沒有特殊癖好,很自然地想要單一的普通
伴侶關係。然而,這是不可能的。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我們不可能會成為那種關係。」
「哪種關係?」
「朋友以外的關係。」
「你不要跟我說你最後要跟女人結婚生子,我會唾棄你。不,我會先大鬧你的婚禮——」
「白痴,我對女人又硬不起來。」
「那是為什麼?」
一時之間,李智全竟然答不上來。他在手機另一頭苦思,搜索枯腸,也想不到一個能讓汪
真言明白的說法。
「我想,」他抓了抓頭,「如果高中三年沒有發生關係,或許我們還有機會成為戀人吧。

「為什麼?」汪真言大感不解:「這跟漫畫裡的發展不一樣。不該是高中畢業前夕意識到
自己的心意,遂在一起Happy Ending嗎?」
這個用漫畫來斷定他人人生的傢伙。他聳聳肩。「如果只是朋友——單純的朋友——或許
還有可能。」他搶在汪真言開口之前說:「不過太遲了,青春期的賀爾蒙贏了,就是這樣
。」
如果沒有三年的撫慰,性與愛就不會揉雜在一起,就像是頭髮上的口香糖,即使把口香糖
拔起,髮絲上的黏絲也很難徹底清除,最後只能一刀剪去。畢竟,是他先勾引吳沁,在吳
沁滿身戾氣、渾身尖刺的時候。射在他肚子上的時候,他知道吳沁只是想要發洩,對象是
男孩總比女孩方便,如此而已。
「你出國唸書真的是為了轉換跑道嗎?」
李智全雖然暈船,但依循著自己靈魂分裂的暈船美學,這十六年來感到痛苦的時刻不多,
九成都是愉快享受的,還不致於變成戀愛腦。他說:「主線當然是為了轉換跑道。」
「哦?那支線呢?」
「……」明知故問。李智全撇撇嘴:「結束炮友關係。」
「哇。」汪真言的拍手聲聽起來一點誠意也沒有。「恭喜你,終於要斬斷十六年的炮友關
係。」他忍不住好奇的問:「我很好奇,最後推動你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
汪真言不愧同樣是認識十六年的朋友,他話中有話,精準地推敲出有一根最後的稻草。
十六年的炮友關係,九成確實是快樂的,簡直樂得忘記自己實際上從未擁有過真正的戀愛

二十九歲生日前夕與父母的談話,卻是另外的一成。
父母提早為他慶生,二十九年來如一日地買了水果蛋糕給他。蠟燭上的數字為了避諱了九
,十位數提早一年從二轉為三。看見時,他不由得恍惚,突然感到一絲徬徨。
吹熄生日蛋糕後父母擁抱他,祝他生日快樂,並催促他許願。
李智全沒有十指交叉,只是脫口而出:「我是同性戀。」不知為何,他顯得有點茫然。「
我喜歡的是男人。」我喜歡著一個男人。
父母自然是一楞,但沒有太過戲劇化的震驚,也沒有他本就不覺得會發生的家庭革命。母
親顯然比較吃驚,父親卻立刻擁抱他,告訴他他們永遠愛他。母親回過神,連忙也環上他
的肩膀。
「你出生之前,我跟爸爸就知道我們會一直愛你。」媽媽一直點頭,沒有哭,笑容也並不
勉強。「現在我們依然愛你,而且會一天比一天愛你,這永遠不會改變。」
爸爸推了推眼鏡重申:「不會有家庭革命喔。」
李智全擠出了一個笑容。
「寶貝,你永遠是媽媽的小孩。」媽媽對他微笑,像是看一個稀世珍寶一樣。「無論如何
,『愛』是最重要的,性別不是重點——只要有『愛』就好。」她認真地說:「媽媽支持
你。」
可是媽。他心想:我跟吳沁之間沒有愛啊。
思及此,他忍不住嘆氣,咕噥道:「哪是沁骨,根本是是蝕骨。」
「你國文造旨好像很好喔。」
「謝了,但那個字念『詣』。」
(下)
高中的賀爾蒙贏了,李智全沒有多少抵抗力就跨過那條線,開啟了長達十六年的暈船史。
說暈船史對也不精準,十六年來他不是只和吳沁有肉體接觸。大三的幾個月,他們幾乎斷
絕了肉體接觸,一度有機會結束這在常人眼裡不入流的關係。
十六年後的今天,李智全終於能承認那是一見鍾情。
那雙陰鬱的、充滿屬於高中生的戾氣的眼睛,以及亟欲發洩在某個人身上的躁動,都讓他
目不轉睛。於是他伸出手,不知道是邀請還是主動,他們的手交疊,彼此撫慰,手指勾著
手指。
他們這三年一直同班,即使最後申請的科系大相逕庭。他硬著頭皮念了三類,最後才發現
自己一點天份也沒有。
李智全幾乎是輕率地度過了高中三年。
高中的最後,他們翹了畢業典禮。他們將校服脫了,露出裡面的T-shirt,翻牆之後大搖
大擺地離開。
這三年以來,吳沁大多時候都是這種表情:憤世嫉俗、不耐,心不在焉。
李智全總是替自己找樂子,即使是暈船這種「比死還要難過」的事,他也能樂在其中。他
瞞不過敏銳的汪真言,還得到了不可思議的掌聲。
但吳沁不一樣,高中三年他似乎只有憤恨,主要原因來自他的家庭。他有個富有的父親,
剛出生的時候母親就缺席了,吳沁無從過問,即使那是他的母親。
此外,他與除了祖母以外的親戚關係都不好,幾乎到了怨恨的程度。學業上他必須保持在
前三名,否則父親有一百種方式折磨他的方法。所以即使他像顆炸彈,恨不得拉開身上的
安全拴炸死周遭的人,一了百了,吳沁的學業成績始終很優秀,幾乎到了讓李智全難過的
程度。
第一次落到前五名以下,吳沁請了一天假,隔天再出現時,他的表情麻木,身體僵硬。
李智全沒有主動問他,他們是鄰桌,就這麼度過了一整天。
放學之後他們膩在紅橙斜射的無人教室,當李智全的身體因為生理反應而抗拒,吳沁卻死
死壓著他的後頸,最後射在他的腰上。不得不說,李智全得到很大的滿足,雙腿抖個不停
,滿是泥濘。
當李智全回過頭,想告訴吳沁他多麼舒服時,他看見一雙沒有感情的眼睛。即使吳沁射了
出來,也沒有一絲絲自我迷惑的柔軟。
吳沁只是想要射出來,想要暴力,想要性愛,想要發洩,如此而已。
李智全張了張口,聽見吳沁說:「抱歉。」吳沁麻木地看著他,然後問:「會痛嗎?」
他的後頸和腰都紅了,五指印很明顯,幸好是冬天,之後他靠著圍巾和高領度過了好一段
時間。
李智全搖了搖頭。他伸出手,摸了摸吳沁的臉。
「你想要弄回來嗎?」吳沁比劃了一下,李智全才知道吳沁的意思是,他也可以粗暴地對
待他。
吳沁的表情沒有一點抗拒,當然,也沒有戀愛或者性該有的羞澀。
啊,就是這樣。那一瞬間,有什麼了然於心。李智全在心裡想著:就只是這樣。
李智全並沒有以同樣的方式「回敬」吳沁,也沒有告訴他自己明白了什麼。他只是輕聲地
說:「很舒服。」
當李智全重新背對吳沁的時候,他還記得自己想要說什麼。可是當臀肉被磨蹭,雙腿被打
開時,一切又被拋諸腦後。
幸或不幸,他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包含汪真言,只是三人科系各有不同。吳沁和汪真言
雖不同科系,但好歹同屬理工領域。李智全念的則是會計,選商學院不過是聽從母親的建
議,四年念得不怎麼順利。
終於到了大三,他有了結束炮友關係的機會。
李智全和一個男孩走得很近,他們有點曖昧,又有點像朋友。他不禁想,如果他和吳沁是
這樣開始的,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當男孩親吻他的嘴角時,他嚇得往後退了一步。他看見吳沁了,他很清楚吳沁也看見自己
。他心如擂鼓,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吳沁。吳沁看了他一會,最後卻只是輕輕點頭。那
剎那他才意識到,原來,他是希望吳沁可以一箭步走來,因為氣惱而狠狠羞辱自己也好,
可是吳沁沒有這麼做。吳沁不可能會這麼做。
他忽然失去了聯絡吳沁的勇氣。從那天開始,他沒有傳訊息給吳沁,也不敢打電話給他。
當然了,吳沁也沒有聯絡他。
他想起高中畢業典禮那天,他們一起回到吳沁豪宅一般的家。吳沁家裡甚至還有管家呢。
李智全的嘴巴呈現O字型。吳沁頭也不回地帶他回房間,管家吃驚地喚他也裝做沒聽見。
他們在床上親吻彼此,期間,李智全聽見管家時不時敲門。他沒注意到剛進門的時候,吳
沁反手鎖上了房間。管家提醒吳沁他的父親快要回家了,父親對他的早歸不會開心的。
吳沁置若罔聞,倒是身下的李智全緊張兮兮,繃緊了神經,渾身殷紅,那處卻比往常都還
要濕漉。他張開了腿,環住吳沁的腰,直到身後被稍嫌粗暴地撐開。第一次很難多舒服,
吳沁用的潤滑液很多,但依然很緊。
吳沁的鼻尖掉下一滴汗水,落在李智全的肚臍。
在吳沁準備退出去之前,李智全抱住他,將臉埋在他的頸窩。「上我。」他說。
床開始搖晃,李智全的身體開始接納。雙腿打開的同時,心臟好像也被剖開。他衣不蔽體
,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他咬住自己的手指,只為了不讓自己叫出來。可是吳沁卻蠻
橫地將他的手拉開,用嘶啞的聲音說:「叫出來。」
生理的眼淚落下,李智全細細地叫著,扭動身體,接納了吳沁的怒氣,並隨著烈火般的熱
氣高潮。
他知道吳沁的管家聽見了,因為敲門聲在此便沒有響過。這正是吳沁想要的。
吳沁沒有逃離這個城市,但他至少不用待在家裡。大三那年他們失聯了兩個月,不知道是
長是短。兩個月以來,李智全生活得漫不經心,審計還差點被當。
吳沁會在意嗎?他想著。吳沁會聯絡他嗎?吳沁想他嗎?
吳沁喜歡他嗎?
李智全意識到,這些都是他:他在意吳沁,他想聯絡吳沁,他想念吳沁。他喜歡吳沁。他
與那個男孩親近,不過只是為了想看吳沁吃醋,想知道他的眼裡是否有自己。
啊,原來是這樣。他想。原來如此。
他傳了訊息,問吳沁今天晚上有沒有空。他們很久沒有互動,突然這麼一問,倒像是只有
肉體關係的炮友。
吳沁很快地回:有。他們約了一個時間,地點是附近的賓館。
後來他學到一個詞:犯賤。
睽違兩個月,他終於觸碰到吳沁的肌膚。似乎只要愛撫幾下,他便能溶化成水一樣。吳沁
沒有過問那個男孩的事,他也沒有問吳沁這兩個月的感受。吳沁還是像平時一樣。和高中
時期不一樣的是,吳沁的怒氣和尖銳收斂了許多,儘管做愛的時候還是喜歡死死扣著他的
腰。
那天離開賓館之前,吳沁忽然叫他:「李智全。」
他的心頭一跳。「什麼事?」
吳沁那雙怒火平息、不再憤世嫉俗,也不再滿懷恨意的眼睛盯著他。沒有波瀾,不是麻木
,閃著光點,但很快被黑色的汪洋淹沒。
吳沁告訴他:「你不要喜歡我比較好。」
天沒有崩壞,地也沒有裂開。李智全在五秒之後才確定,他的世界沒有塌下。他的面部如
常,並不猙獰。他沒有哭。
他很清楚自己並不生氣,同時也訝異自己一點怨懟也沒有,好像他一直知道這件事一樣。
半晌,他才說:「白痴喔,我才不喜歡你。」李智全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我只想要打
炮而已。」
從那之後,他摸索出一套自己的暈船美學。他也不是沒嘗試和其他男孩發生關係,但是都
無法做到最後。他希望吳沁也和其他男孩女孩發生關係,這樣他可能會好過一點。可惜,
吳沁一心想要逃離父親,他和高中時一樣拚命,學卷年年拿,只為了能以最佳的成績申請
國外研究所。高中時他沒逃出這個城市,大學時他要逃離這個國家。
或許這是最好的。李智全努力地思考。這是最好的。他享受與吳沁在一起的時光,無論是
像個朋友一樣吃飯談天傳訊息,還是像炮友一樣酣唱淋漓。這兩種身分都很美好。
大學畢業後,吳沁直接申請上了國外的博士學位,八月初就飛了出去。他自然沒有挽留,
默契似地,誰也沒有在分別前溫存。他想就是這次了吧,難以攤在陽光下的關係終於要結
束了。
這一次汪真言雖與吳沁不同學校,但兩人學校很近,竟成為了室友。李智全不知道該哭還
是該笑,他還是透過汪真言知道了不少吳沁的生活。
汪真言像普通遊子一樣抱怨食物、天氣,第一次看見雪很興奮,連續下好幾天他便麻木了
。第一個寒假,汪真言和其他同學一起旅行,他沒有問吳沁的計畫,他不敢問。
聖誕節當天,吳沁傳訊息問他晚上有空嗎?那不是吳沁該清醒的美國時間,他不由得疑惑
。直到他看見吳沁。他的身體彷彿不再屬於自己,擅自地奔過去,撲進吳沁懷裡。
李智全心裡對於吳沁的度量被更新:他比想像中還要喜歡吳沁。
那天他們一起吃晚餐,做愛,賴在一起,過夜。好幾次李智全「朋友」和「炮友」的人格
不斷切換,靈魂搞不清楚,最後混在一起,像是沾上口香糖的髮絲。
吳沁淡淡地談起學校,原來他也和普通人一樣不適應,不過他不後悔,因為他逃離了父親
。唯一讓他掛念的,只有年邁的祖母。李智全也談了自己現在的工作,每天早出晚歸,睜
眼就在工作,閉眼睡覺好像只有兩分鐘。
聖誕節過後,吳沁待沒幾天又回去了。他拿的獎學金雖足夠讓他不依靠父親,但也不能大
手大腳地花。
自那之後,他們不再透過汪真言知道彼此近況。吳沁談他做的研究,實驗失敗,寫報告給
投資方,做device,什麼太陽能板,他聽了一知半解。李智全也聊了自己如何查帳、寫報
告、開會,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
有一次汪真言直呼羨慕隔壁的學姊,她的女友來找她,每天煮香死人不償命的愛心便當,
看得人羨慕又嫉妒。
汪真言在電話那頭曖昧地說:「吳沁,你不想要一個戀人嗎?就像學姊那樣。」
博士生的歲月殘酷許多,五年跑不掉,只會多不會少,像是望不到盡頭的隧道。若有戀人
,那該有多好。
李智全不由得也豎起耳朵。他聽見吳沁說:「不想。」因為距離的關係,這句話聽起來很
無情。
兩年的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暑假寒假,吳沁總會回國,只是待的時間都不長,甚至
有短短三天的。最後一次的突然歸國後,吳沁再也沒有離開。吳沁的祖母病了,他毅然決
然回來。
這一回來讓李智全意識到,兩年好長啊。
吳沁父親那邊打了一場混亂的遺產爭奪仗,吳沁沒有被牽扯太多,但也沾染了一身穢氣。
李智全有一次抱著他,他們躺在床上,但什麼事也不做,就這麼靜靜地溫存。
他對吳沁說:「有我在。」
吳沁望向他,黑色的汪洋之中,光點慢慢地浮現。
收到研究所春季班的錄取通知時,他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想和吳沁分享。幸好理智回歸
,他並沒有真的缺智。李智全往自己頭上灌了一拳。
如果他們沒有在高中時發生關係就好了。他想。這樣的話,他們或許會是朋友,更好一點
是戀人,這些都好過炮友。
如此糾結,竟然也過去了幾個月。秋天來臨,明年的春天他就會離開。就像是吳沁為了離
開父親,他有一部分也是為了離開吳沁。
他的生日在秋天,每一次都和吳沁一起慶祝,也不知道是誰先定下這不成文的規定。
李智全想,這次真的是最後了。

他們約在常去的餐廳,李智全並不在乎儀式感,他不過是想和吳沁待在一起罷了。
這一天李智全心不在焉,竟然不小心睡過頭了。正當他頂著鳥窩頭出現時,吳沁已經入座
,正低頭翻閱菜單。
「吳沁!」他氣喘吁吁:「對、對不起……」
吳沁抬起頭,伸出了手將他拉入座。
「我、我睡過頭了,抱……」
吳沁只是搖搖頭。「沒關係。你吃過了嗎?」
李智全抹了抹臉,確保眼角沒有眼屎後才搖頭。
「我叫了點麵包,你先吃吧。」
「啊,好……」
李智全後知後覺,飢腸轆轆,抓起眼前籃中的麵包便一口咬下。
「跟平常一樣嗎?」吳沁又問。
李智全忙點頭。
吳沁喚來服務生,三兩下把餐點了。這是一家頗有情調的西式餐廳,溫馨但不流於過度正
式,無論是否為節日,他們都喜歡來這裡用餐。
花了幾分鐘勉強驅走飢餓後,李智全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
「看看我的頭髮,我一點也不像個壽星。」
「壽星最大。」頓了頓,吳沁說:「很好看。」
李智全差點把水噴出來。他狼狽地用紙巾擦了擦嘴角,沒忍住笑道:「因為我是壽星嗎?

吳沁面露不解。
李智全大笑。「因為我是壽星,所以無條件地好看嗎?」
「不是。」
「那是——」
吳沁突然靠近他,那張臉放大得太快,李智全來不及後退,只記得屏住了呼吸。
「你很可愛。」他說:「我覺得你很可愛。」
李智全的嘴呈現O字型,腦袋當機了三秒。
可下一秒,吳沁的話好像一桶冷水:「我要調職了。」他說:「去國外。」
一時之間,李智全無法反應過來,直到感覺到來不及收回的手被被輕撫。他眨了眨眼,眼
睛重新對焦。
吳沁的表情沒有立刻改變,李智全很清楚這是吳沁的「超能力」,這讓他總是無法第一時
間確定吳沁這麼說、又或者這麼做的目的。他感覺到吳沁的手輕輕地碰著自己,但對方眼
簾卻半闔,看不清那雙黑色的眼珠讓李智全很焦急。
他嚥了嚥口水,幾乎是茫然地問:「……國外?」
「嗯。」
「你想要……」話還沒說完,李智全立刻閉嘴。他想說的是:你想要結束。
吳沁慢慢地抬起眼皮,他看著他,好像在觀察,小心翼翼地。原先他期待李智全繼續說下
去,但是等了又等,李智全只是僵在那,咬著嘴唇。
過了會,吳沁才開口:「我想要結束。」李智全的手好像被燙了一下,他想要抽回,但吳
沁的手卻緊緊包裹著他。吳沁堅定地說:「我想要結束這段關係。」
李智全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他不停回想自己定義的暈船美學:反覆切割靈魂,一
個是朋友,一個是炮友。現在的他拚命地思索著該用朋友的身分,還是炮友的身分回應這
句話。
吳沁逕自地說下去:「我想要結束這樣的關係。」
這樣的關係。李智全咀嚼著。
這、樣、的、關、係。
吳沁又看了看他,李智全還是沒有回應,只聽見對面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歐洲。」
「……什麼?」
「我要被調往歐洲。」
李智全因為咬著嘴唇,臉都皺在一起了。
「我承認我想得不多——這是一時衝動的決定。」
聞言,李智全的牙齒鬆了力道,但還是僵著,好像被下了定身咒。
吳沁歪著頭,似乎在思考,過了會才說:「如果你反對,我會去取消調職申請。」
李智全慢慢地放鬆身體,指甲也不再刺痛掌心。他開始感受到手背上的溫度:吳沁的手有
點冷,好像還在顫抖。就像是一直以來做愛一樣,儘管不安、痛苦,但就是不放手。
「你……」李智全因為迷惘而結巴:「你、你知道……我……」
「明年春天,你會離開。」其實他想說的是:「你會離開我」,但因為太過孩子氣而作罷
。他垂下眼簾。「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這個國家,就和當初的我一樣。」
「……」
「我曾一直想要逃離,所有的一切。但現在我知道,那並不包括你。」
李智全反手握住吳沁,他的掌心很暖,這次換他裹著吳沁冰涼的手。
吳沁突然就笑了。
「每一次都是你。」
「每一次?」李智全不解地問:「我?」
「每一次都是你,牽著我。」李智全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捏了捏。「我覺得我一直在迷路,
只有你知道出口。」
「是這樣嗎?」
吳沁聳肩。「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你想要結束這段關係?」
「對。」
「你想跟著我到歐洲。」
吳沁的臉放鬆了下來。此時他的微笑,看起來比隔壁桌的男童還要稚嫩、天真,也十分純
粹。「對。」雖然很奇怪,但李智全覺得他的眼睛裡有星星在閃爍。吳沁說:「我想要一
個新的開始。」
「新的開始?」李智全問:「是怎麼樣的開始?」
「我希望——我希望是一個普通的開始。」頓了一下,吳沁接著反問:「你呢?你怎麼想
?」
李智全覺得自己的靈魂徹底分裂成兩半,朋友、炮友,最後慢慢地融合在一起。髮絲與口
香糖揉在一起,不知道是好是壞,他只知道再也不能分開。
他曾對汪真言說過:「吳沁,恰如其名——無情。太無情了!」
如今那緩緩沁入骨髓的冰涼依然未減,但他不再感到刺痛,只覺得骨頭被反覆侵蝕得太久
,日日夜夜。十六年,太久了,他渾身發軟,好像骨頭真的被溶解一樣。
「我不知道。」他眨了眨眼,在心裡重複著:一個開始。另一個開始。突然想到什麼,李
智全扶著額頭笑了,緊接著眼皮不由自主闔上。「我只是覺得頭很暈,好像在旋轉——我
在旋轉——世界在旋轉——我喜歡你,吳沁——我喜歡你。」他慢慢地說:「從第一眼開
始,我就一直喜歡著你。」
十六年的暈船史要結束了嗎?李智全心想。又或者,是另一個開始呢?就像無情的吳沁說
的那樣:一個全新的、普通的開始。
(完)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