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把這篇私人心得貼上
只是想說
優秀認真的學者還是會犯錯的
對任何知識都仍得批判地吸收
要自己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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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仕邦的牢騷
偶讀得曹仕邦所著漢傳佛教史相關書籍,覺其似亦一認眞學者,遂再借彼其他書而
閱之。於是見曹於書中對陳寅恪大誇燉煌學發一通牢騷(《中國沙門外學的研究》
頁343註8,臺北,東初出版社1994/11)。陳寅恪見燉煌之發現而力主其乃當時學術
之新潮流而云「未得預者」爲「閉門造車」「不入流」(按:不入流本佛門語),
曹仕邦於是乎在小註發表一大通牢騷(此等事我亦爲之),約略云此等燉煌文獻本
屬時代淘汰之餘,因西人吹捧其發現方甚囂塵上,而陳寅恪因其身份之便(得以出國、
得以利用學校文獻)而效西人作此語極不公允。「仕邦看不慣這種風氣」「我一生不
愛用稀有難得的史料,深信具有敏銳的觀察力與觸類旁通的靈感,即使從最普通的人
人用過的典籍中也能找出新史料」「仕邦『閉門造車』近三十年,所造大小百多輛車
子尚未見出什麼毛病啊!」
其實曹仕邦愛發牢騷不輕從人的性格我很欣賞(尤其喜歡他在小註裏罵人 ——可惜多
半只是影射而不實指),他所說的從最普通的典籍中找靈感我亦贊同。但,「仕邦
『閉門造車』近三十年,所造大小百多輛車子尚未見出什麼毛病啊」這句我就有異議
了。
曹仕邦《中國佛教譯經史論集》(臺北東初1992)某處云「遼無譯佛經事業」(頁91),
又云元朝譯經「非由譯場,屬個人執本自譯」清朝譯經「固未能具譯場規模」「依據者
屬圖伯特文字之轉譯本,而非梵文原本」,這老實說是出毛病了。宋代譯經事業趨弱乃
至消沉之內外因素,前賢具已論矣。唯遼代「佞佛」(這當然是儒生的偏見)實際上針
對房山石經有所保護,而遼人字書《龍龕手鏡》亦佛教徒針對佛經音義而作,林光明由
房山石經對梵咒做出不少成績,焉得云無?當然林光明的作品比曹仕邦晚,但曹仕邦既
曾在澳洲學過梵語,又復自誇沒毛病,也休怪人給他雞蛋裏挑骨頭了。又有清當然不可
能再新譯漢文佛經,但滿蒙佛經可是相當有組織的事業,而且「圖伯特文字之轉譯本,
而非梵文原本」亦不免凸顯其對藏文保存梵語之無知。且不說藏字本身就可拼寫梵語甚
至有特殊字符專用以轉寫梵語中藏語所無者,甚至非藏文而係蘭札體字,在藏亦有保留。
《四庫全書》總該算是各大圖書館都有一套的「最普通的人人用過的典籍」了,《欽定
同文韻統》赫然有「天竺字母」在內,又焉得云「非梵文原本」?(事實上今存梵本
除部份遺跡挖掘出者或日本保存者外,亦有大量出自西藏保存者)
我很可以理解曹仕邦討厭那種「以稀見史料炫耀」且此種史料又非人人可得而觀之的心
理。抑且我自己與這些文獻保管機關周旋的經驗也是一肚子窩囊氣。但曹仕邦指責則
可,輕下斷言自誇沒毛病就不免出毛病了。
確實治史需要史識。例如近日閱得扎洛《清代西藏與布魯克巴》一書,欣喜其多引稀見
史料,且明確點出乾隆帝在對廓爾喀作戰中見識高出福康安一籌,指出福康安在清軍未
集之前就貿然傳檄哲孟雄、布魯克巴等邦要求其共同出兵是不如乾隆帝沉穩。不過扎洛
指出乾隆帝「僅僅從時機的把握上分析還遠遠不夠」指出其實布魯克巴在聯手抵抗拉薩
當局上其實與廓爾喀關係相當親睦,原本就不可能是清方聯結的對象,這一點或許有點
誤解乾隆帝了。乾隆帝的意思正是這些觀望的小邦本就不可靠,其內部錯綜複雜的關係
未必理得清(拉薩當局與布魯克巴的歷次衝突在雍乾兩朝可是清楚得很吧,題外話是,
乾隆把唃廝囉定位成 rgyal-sras「嘉勒斯賚」,其實 rgyal-sras 也是布魯克巴的轉世
號之一,不過我不太認同乾隆的這個擬構),要也得是清軍實力讓這些小邦見識到之後
再順手請他們幫些小事。事實上即便布魯克巴與廓爾喀有「親睦關係」但在清廓戰爭中
布魯克巴也只是觀望,既拖延冷處理了清方的出兵要求卻也不曾大着膽子去幫廓爾喀
(當時廓爾喀在北印亦一霸主,布魯克巴曾連廓抗英過)。我會覺得更深層解讀乾隆帝
的戰略思維(以及反之,福康安就更偏向戰將思維),是可以看出多一些東西的。
提罕見史料,有些時候確實不免只能間接摘引,免不了有斷章取義的嫌疑,但我覺得大
膽推測還是可行的。戊戌年初榮祿推薦了包含陳寶箴、瞿鴻禨、袁世凱、岑春煊等一大
幫優秀漢臣(也推薦了滿臣裕庚),甚至想把陳夔龍從李鴻章手上調來(結果被李鴻章
拒絕,但陳夔龍與榮祿一直保持好交情),可偏偏就婉拒了有意投奔他的楊崇伊!見馬
忠文《榮祿與晚清政局》(香港中華書局繁體字本,是說,這本還是偶見簡轉繁的錯
誤,中國史的書用殘體字眞是讓人受不了,如今還有香港願出正體本……)頁224轉引
清華大學圖書館藏《榮祿函稿底本》未刊本。這種未刊本確實就不是我這種普通沒身份
的傢伙能看到的,但間接讀到也能推測出榮祿當時的心情:汲取優秀但穩健的新派人才
(其實陳寶箴也算穩健只是交友太多),包括李鴻章的人他也愛用,但對楊崇伊這種傢
伙則敬謝不敏。這很可以窺得榮祿的一些內心判准。如果沒有這份罕見史料被人引用,
那眞是任由那些惡黨去抹黑了。(不過即便有這書,一般知道的也不多,也只會在那叫
囂「滿洲權貴」根本不知道這內部漢人的鍋也不小。)
補充:
曹仕邦《中國佛教譯經史論集》(臺北東初1992)某處云「遼無譯佛經事業」
在該書第91頁「遼國向無譯經」。當然現有證據我不能說曹仕邦必錯(但曹仕邦忽略清
朝的滿蒙大藏經乃至整理藏文大藏就顯然出毛病了),不過遼版漢文大藏經是今天大藏
經的重要版本,而石刻亦重要,又《遼史》有「賜高麗佛經一藏」「詔僧善知仇校高麗
所進佛經,頒行之」「夏國進貝多葉佛經」而向遼進貢者有「鐵不得國」有可能即指佛
教興盛之tibet,此皆可讓人猜測遼未必無自己之翻譯事業。至於有元,從其帝室人名多
採梵語觀之,雖在漢文譯經上或罕有,但未必全無將藏梵翻譯成蒙者。(又八思巴字後
來普通蒙古人多不再學,唯僧侶保持之,當亦有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