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記西南聯大和馮友蘭先生

作者: GodTaipei (上帝)   2014-04-07 13:57:17
漫記西南聯大和馮友蘭先生
作者:馮宗璞
文章來源:作者惠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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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幾個少年時的朋友在一起,總會說起昆明,總會想起那藍得無比的天,那樣澄澈,那樣
高遠;想起那白得勝雪的木香花,從籬邊走過,香氣繞身,經久不散。更會想起名彪青史
的西南聯合大學。北大、清華、南開三校聯合,在抗戰的艱苦環境中,絃歌不輟,培養了
大批人才,成為教育史上的奇跡。
今年是蘆溝橋事變,我國家開始全民抗戰70週年,也是西南聯大成立七十週年(包括前身
長沙臨時大學)。八年抗戰,中華民族經歷了各種苦難,終於取得了最後的勝利,西南聯
大也是這段歷史中極輝煌的一部分。
這些年來對西南聯大的研究己成為專門題目。記得似乎是八十年代初,美國人易社強來訪
問我的父親馮友蘭先生,請他談西南聯大的情況。這是我接觸到的第一個西南聯大的研究
者。他是外國人,為西南聯大的奇跡所感,發憤研究,令人起敬。可是他多年辛苦的結果
聽說是錯誤很多,張冠李戴,鵲巢鳩佔,讓親歷者看來未免可笑。歷史實在是很難梳理清
楚的,即使是親歷者也有各自的局限,受到各種遮蔽,有時會有偏見,所以很難還歷史原
貌。不過,每一個人都說出自己所見的那一點,也許會使歷史的敘述更多面、更真實。
餘生也晚,沒有趕上入西南聯大,而是一名聯大附中的學生。只因是西南聯大的子弟,也
多少算是親歷了那一段生活。生活是困苦的,也是豐富的。雖然不到簞食瓢飲的地步,但
也有家無隔宿之糧的時候。天天要跑警報,在生死界上徘徊,感受各種情緒的變化,可算
得豐富。而在學校裡,炸彈也好,貧困也好,教只管教,學只管學。那種艱難,那種奮發
,刻骨銘心,成為永恆的思念。
現在有人天真地提出重建一所西南聯大,發揚她的精神。還是那幾個少年時朋友一起談論
,都認為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情況完全不一樣了,環境也不一樣了,人更不一樣了。真的
,連昆明的天也不像以前藍得那樣清澈了。現在昆明的年輕人,甚至不知道什麼是木香花
。我們不再說話,各自感慨。
確實各方面都不一樣了。那是在國難當頭,民族危亡之際,一種生存自由的緊迫感,讓人
不能懈怠。這是大環境。從在長沙開始直到抗戰勝利,不斷有學生投筆從戎。學校和民族
命運是一體的。據聯大校史載:先後畢業學生三千餘人,從軍旅者八百餘人。奔赴抗日前
線和留在學校學習,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馮友蘭先生曾在他為學校撰寫的一次佈告中
,對同學說:「不有居者,誰守社稷?不有行者,誰捍牧圉?」不論是直接參加抗日還是
留校學習,「全國人士皆努力以做其應有之事」。前者以生命作代價,後者怎能不以全身
心的力量來學習。學習的機會是多少生命換來的,學習的成績是要對國家的未來負責的。
所以聯大師生無論遇到怎樣的困難,從未對教和學有一點鬆懈。一九三八年,師生步行從
長沙經貴陽,跋涉千里,於四月二十六日到昆明,五月四日就開始上課。一九四二年以前
,昆明常有空襲,跑警報是家常便飯,是每天必修之課。師生們躲警報跑到郊外,在亂墳
堆中照常上課。據聯大李希文校友(現任雲南大學外語系教授)記憶,馮友蘭先生曾站在
炸彈坑裡上課。這表示一種不屈不撓的精神:在廢墟裡也要上課。
西南聯大的子弟從軍旅者也不乏人,這體現了父輩的愛國精神。梅貽琦先生之子女梅祖彥
從軍任翻譯官,梅祖彤參加國際救護隊;馮友蘭先生之子馮鍾遼、熊慶來先生之子熊秉明
、李繼侗先生之子都參軍任翻譯官。當時,梅祖彥、馮鍾遼都在聯大二年級,未被徵調。
他們是志願者。西南聯大紀念碑碑陰刻錄了參軍同學的名字,但因當時條件限制,未能完
全收錄。在這裡,我願向碑上有名或無名的所有參軍的老學長們深致敬意!
我的母校聯大附中屬於聯大師範學院,為六年一貫制,不分高中初中,有實驗性質,計劃
要將中學六年縮短為五年,但終未實現。因為學校是新建的,沒有校舍,教室是借用的,
借不到教室,就在大樹底下上課。記得地理課的「教室」便是在樹下。同學們各帶馬扎(
帆布小凳),黑板靠在樹上。閆修文老師站在樹下,用極濃重的山西口音講課,帶領我們
周遊世界。課後我們笑鬧著模仿老師的口音:「伊拉K(克)、K(克)拉K (克)」。伊拉克現
在是人所共知的了,但克拉克在什麼地方,我卻不記得。下雨時,幾個人共用一柄紅油紙
傘,一面上課,一面聽著雨點打在傘上,看著從傘邊流下的串串雨珠。老師一手拿粉筆,
一手擎傘,上課如常。有時雨大,一堂課下來,衣服濕了半邊。大家不以為苦,或者說,
是不考慮苦不苦的問題,只是努力去做應該做的事。
管理學校,校方要和政府打交道,這可以說是一個中環境。在這個環境裡,學校當局有多
少自由,以實行自己的規劃,對辦好學校來說是關鍵性的。1942年6月,陳立夫以教育部
長的身份三度訓令聯大務必遵守教育部核定的應設課程,統一全國院校教材,統一考試等
新規定。聯大教務會議以致函聯大常委會的方式,駁斥教育部的三度訓令。此函由馮友蘭
先生執筆,全文如下:
敬啟者,屢承示教育部二十八年十月十二日第25038號,二十八年八月十二日高壹3字第
18892號、二十九年五月四日高壹1字第13471號訓令,敬悉部中對於大學應設課程及考核
學生成績方法均有詳細規定、其各課程亦須呈部核示。部中重視高等教育,故指示不厭其
詳,但准此以往則大學將直等於教育部高等教育司中一科,同人不敏,竊有未喻。夫大學
為最高學府,包羅萬象,要當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豈可刻板文章,勒令從同。世界
各著名大學之課程表,未有千篇一律者;即同一課程,各大學所授之內容亦未有一成不變
者。唯其如此,所以能推陳出新,而學術乃可日臻進步也。如牛津、劍橋即在同一大學之
中,其各學院之內容亦大不相同,彼豈不能令其整齊劃一,知其不可亦不必也。今教部對
於各大學束縛馳驟,有見於齊無見於畸,此同人所未喻者一也。教部為最高教育行政機關
,大學為最高教育學術機關,教部可視大學研究教學之成績,以為賞罰殿最。但如何研究
教學,則宜予大學以迴旋之自由。律以孫中山先生權、能分立之說,則教育部為有權者,
大學為有能者,權、能分職,事乃以治。今教育部之設施,將使權能不分,責任不明,此
同人所未喻者二也。教育部為政府機關,當局時有進退;大學百年樹人,政策設施宜常不
宜變。若大學內部甚至一課程之興廢亦須聽命教部,則必將受部中當局進退之影響,朝令
夕改,其何以策研究之進行,肅學生之視聽,而堅其心志,此同人所未喻者三也。師嚴而
後道尊,亦可謂道尊而後師嚴。今教授所授之課程,必經教部之指定,其課程之內容亦須
經教部之核准,使教授在學生心目中為教育部之一科員不若。在教授固已不能自展其才,
在學生尤啟輕視教授之念,於部中提倡導師制之意適為相反。此同人所未喻者四也。教部
今日之員司多為昨日之教授,在學校則一籌不准其自展,在部中則忽然周智於萬物,人非
至聖,何能如此。此同人所未喻者五也。然全國公私立大學之程度不齊,教部訓令或系專
為比較落後之大學而發,欲為之樹一標準,以便策其上進,別有苦心,亦可共諒,若果如
此,可否由校呈請將本校作為第……號等訓令之例外。蓋本校承北大清華南開三校之舊,
一切設施均有成規,行之多年,縱不敢謂為極有成績,亦可謂為當無流弊,似不必輕易更
張。若何之處,仍祈卓裁。此致常務委員會。
此函上呈後,西南聯大沒有遵照教育部的要求統一教材,仍是秉承學術自由兼容並包的原
則。這說明鬥爭是有效果的。
學術自由,民主治校,原是三校共同的理念。現在,三校聯合,人才薈萃,更有利於實踐
。由此形成一個小環境。西南聯大在管理學校方面,沿用教授治校的民主作風,除校長,
訓導長由教育部任命,各院院長都由選舉產生。以梅貽琦常委為首,幾年的時間,形成一
個較穩定的,有能力的領導班子。這是聯大獲得卓越成績的一大因素。他們都是各專業舉
足輕重的人物,又都是幹練之才,品格令人敬服。另一個文件可以幫助我們增加瞭解。
一九四二年,昆明物價飛漲,當時的教育部提出要給西南聯大擔任行政職務的教授們特別
辦公費,這應該說是需要的,但是他們拒絕了。也有一封信,已由清華檔案館查出,全文
如下:
敬啟者承轉示教育部訓令總字第45388號,附非常時期國立大學主管人員及各部分主管人
員支給特別辦公費標準,奉悉一是。查常務委員總攬校務,對內對外交際頻繁,接受公費
亦屬當然。為同人等則有未便接受者。蓋同人等獻身教育,原以研究學術啟迪後進為天職
,於教課之外肩負一部分行政責任,亦視為當然之義務,並不希翼任何權力。自北大清華
南開獨立時已各有此良好風氣。五年以來,聯合三校於一堂,仍秉此一貫之精神,未嘗或
異。此為未便接受特別辦公費者一也;且際茲非常時期,從事教育者無不艱苦備嘗,而以
昆明一隅為尤甚,九儒十丐,薪水猶低,於輿台仰事俯嘗饔飧時虞其不給,徒以同嘗甘苦
共體艱危,故雖啼饑號寒,尚不致因不均而滋怨。當局尊師重道應一視同仁,統籌維持,
倘只瞻顧行政人員,恐失均平之誼,且另受之者無以對其同事。此未便接受特別辦公費者
二也。此兩端敬請常務委員會見其悃 ,代向教育部辭謝,並將原信錄附轉呈為荷。專上
常務委員會公鑒。
簽名人:馮友蘭 張奚若 羅常培 雷海宗 鄭天挺 陳福田 李繼侗 陳岱孫 吳有訓 湯用
彤 黃鈺生 陳雪屏 孫雲鑄 陳序經 燕樹棠 查良釗 王德榮 陶葆楷 饒毓泰 施嘉
煬 李輯祥 章明濤 蘇國楨 楊石先 許湞陽
簽名者共25人。他們擔任各院院長、系主任等行政職務,付出了巨大勞動,不肯領取分文
補貼。「同人等獻身教育,原以研究學術啟迪後進為天職,於教課之外肩負一部分行政責
任,亦視為當然之義務,並不希翼任何權力。」 難得的是,這樣想的不是一、兩個人,
而是一群人。除這二十五位先生外,還有許多位教授,也是這樣的。有這樣高水平的知識
群體,怎麼能辦不好一所學校。
今年,有人問我,七十年前,日本人打來了,你們為什麼離開北平?這個問題真奇怪,我
們怎麼能不離開北平!留下來當順民嗎?那時不要說文化人,就是老百姓,也奔向大後方
,要去為保衛國家盡一份力量。離開北平不是逃避,而是去盡自己的一份責任。當然,留
在淪陷區的人也會有所作為。教師們肩負的傳遞文化的重任,他們可以在轟炸聲中上課,
在炸彈坑裡上課,可以在和政府的周旋中上課,他們能在淪陷區上課嗎?能在淪陷區辦出
一所西南聯大來嗎?
馮友蘭先生在西南聯大期間,不僅擔任教學,而且參加學校領導工作,從1938年一直擔任
文學院長,是西南聯大的「得力之人」,西南聯大校友,旅美歷史學者何秉棣在他的《讀
史閱世六十年》一書中這樣說。有朋友說「得力之人」的說法很好,但還不能充分表現馮
先生對西南聯大的貢獻。馮先生為西南聯大付出大量心血,是當時領導集團的中堅力量。
西南聯大的成績和梅校長分不開,和整個的領導班子分不開,也和馮先生分不開。
據《馮友蘭年譜初編》載,除了上課,馮先生每天都開會,每週的常委會,院系的會,還
有各種委員會。在繁重的工作之餘,他著書立說,建立了自己的哲學體系。他的《貞元六
書》,與抗戰同終始。第一本《新理學》寫在南渡之際;末一本《新知言》成於北返途中
。在六本書各自的序言中,表達了他對國家和民族深切宏大的愛和責任感。他引橫渠四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說「此為哲學家所自期許
者也。」聽說有一位邏輯學者教課時,講到馮先生和這四句話,為之泣下。馮先生的哲學
,不屬於書齋和象牙之塔,他希望它有用。哲學不能直接致力於民生,而是作用於人的精
神。在這方面,已經有了廣泛的影響。社會科學工作者李天爵先生說,他在極端困惑中看
到馮先生的書,知道人除了自己的社會地位,還應當考慮自已在宇宙中的地位。一個普通
工人告訴我,他看了《中國哲學簡史》,覺得心胸頓然開闊。最近在報上看見,韓國大國
家黨前黨首、下屆國家總統候選人樸槿惠在文章中說,在她人生最困難的時候,讀了馮友
蘭的書,如同生命的燈塔,使她重新找回了內心的平靜。
四十年代,一天在昆明文林街上走,遇到羅常培先生。他對我說:「今晚你父親有講演,
題目是《論風流》,你來聽嗎?」我那時的水平,還沒有聽學術報告的興趣。後來知道,
那晚的講演是由羅先生主持的。很多年以後,我讀了《論風流》,深為這篇文章所吸引。
風流四要素:玄心、洞見、妙賞、深情是「真名士自風流」的極好賞析,讓人更加瞭解名
士風流的審美的自由人格。這篇文章後來收在《南渡集》中。《南渡集》顧名思義,所收
的都是作者在抗戰時寫的論文,1946年己經編就,後來收在全集中。
最近三聯書店出版《貞元六書》和《南渡集》的單行本。《南渡集》是第一次單獨出版。
它和《貞元六書》一樣,凝聚著作者對國家民族的滿腔熱情。它們距寫作時已超過半個世
紀,仍然可以感到作者的哲學睿智和詩人情懷,化結成巨大的精神力量,撲面而來。
西南聯大這所學校雖然已不復存在,但它的精神不會消失,總會在別的學校得到體現,在
眾多知識分子、文化人身上延續。這一點我深信不疑。馮友蘭先生在他撰寫的《國立西南
聯合大學紀念碑文》中指出,這一段歷史可紀念者有四,轉述不如直接閱讀,現節錄如下

我國家以世界之古國,居東亞之天府,本應紹漢唐之遺烈,作並世之先進,將來建國完成
,必於世界歷史居獨特之地位。蓋並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
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曠代之偉業,八年之
抗戰已開其規模、立其基礎。今日之勝利,於我國家有旋乾轉坤之功,而聯合大學之使命
,與抗戰相終如,此其可紀念者一也。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歷史,各異之學風,八年
之久,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終和且平,此
其可紀念者二也。
  萬物並育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斯雖
先民之恆言,實為民主之真諦。聯合大學以其兼容並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
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獲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此其可紀念者
三也。
  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於中原、偏安江表,稱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
者。晉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風景不殊,晉人
之深悲;還我河山,宋人之虛願。吾人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於不十年間,收恢復之全功
,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薊北,此其可紀念者四也。
此文不僅內容全面深刻,且極富文采,可以擲地作金石聲。不只一個人建議,年輕人應該
把它背下來。我想,記在心上的是這篇文章,更是對西南聯大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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