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我在滇緬邊境當兵去(九)

作者: disprofe (業像一陣風)   2019-12-25 16:00:11

很快的,出發的日子來臨了。何尚武他們做為先遣人員進入成都,和城內人員取
得聯絡。第一梯隊的部隊順利突破了共軍在邊境地區的守備,往城市進軍,分為南
北二軍。南軍往昆明、雲南方向做為佯攻,北軍往成都、四川方向,是主要軍事目
標。
出乎意料的是,成都在內部人員裡應外合之下,被無甚傷亡的奪下。何尚武親眼
看見前來會合的我方部隊時,心裡面的激動難以言喻。──連大哥也沒有踏上的戰
場,我踏上了。我在用自己的雙手書寫歷史──這種興奮感鞭打著他的全身。
『第一階段任務完成。克保,辛苦了。』
『是啊,少校。攻下成都,以後我們就可以這裡為反攻基地,「六出祁山」了吧?』
『……克保。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不是存心在諷刺我。好,以後就跟大家
這麼說。本來我還想派你當駐美代表,現在還是該讓你做宣傳部主任的。』
少校有時會說一些讓何尚武完全聽不懂的話。這種情況下,他也只有嗯嗯啊阿的
應付過去。畢竟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長官說的話聽就是了。
雖說控制了成都城,但是城內的兵力只有二千人左右。這種情況下也沒辦法做其
他的什麼,只能等待台灣方面的增援。與其他人的輕鬆相反,隨著日子一天一天的
過去,毛少校的表情越發凝重。終於有一天,他把何尚武叫來。
『做撤離的準備?為什麼?』
『我讓老鷹飛到附近去做偵查,完全沒有發現敵人的蹤跡。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的,
經過這麼久的時間,對方一點動作都沒有,太奇怪了。』
『如果是台灣那邊和老共正在交火呢?』
『那更要走。一旦他們沒有和我們會合,補給的差別將會馬上顯露出來,那時就
贏不了了。』
『就算這麼說…』
「轟隆」的巨大聲響猛然迸發,將全城人的美夢敲醒。所有人聽到大砲巨響時都
明白,這是接下來惡戰的序幕。
『來不及了!守住城門!第一營、第二營守東門,絕不能讓他們突破!』
架設在門上的機槍往敵人的前鋒掃射。眼前就是紅軍最有名的人海戰術:派出犯
了重罪的犯罪者當作人肉坦克向前衝,如果他們在衝破防線後還能活下來,就能得
到赦免。既然向前是死,向後也是死,那麼當然選擇向前衝。
『和總團長連絡上了嗎!』
『報告長官,他們也遭到追擊!最後指令是自行撤離!』
『確保撤退路線!其餘的人往西門撤!』
『長、長官…』
機槍手用顫抖的聲音說:『殺太、太多人了…我已經不行了…』
『不行也要行!我叫你開槍、你就得開槍!』
『長官,你還是殺了我吧,我沒辦法。』
『沒用的東西!』
毛少校一腳踹開他,親自抓住機槍,向下掃射。
『少校,子彈的殘量已經…』
『呿,守不住了嗎?』
一旦變成巷戰,共軍的人數優勢將會徹底擊潰他們。放棄了城門守備,殘餘的人
退往內城。何尚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殘存下來的,只知道最後他們躲進了城內的小
型彈藥庫。當然,裏頭已經沒有絲毫的存量。
『還剩下幾個人?』
『報告長官,剩我一個。』
『居然是你啊…看來我的路也已經到頭了。』
此時外邊的擴音器傳來女性的聲音:
『親愛的同志,不要再執迷不悟了,放下武器出來投降,解放軍是寬大為懷的,
想想你們留在故鄉的父母兄弟,不要讓他們傷心……』
『看吧。和我說過的一樣。現在投誠的話,有可愛的共產黨女兵會招待你唷。』
外頭聲音突然變了。
『兄弟,你可不要自殺啊,天主教徒自殺是不能上天國的。』
有點低沉的男聲。而且這聲音…鄧克保覺得…在哪裡聽過?
『兄弟。你們不投降,是在等什麼呢?等別人來救你,還是等解放軍衝進去?』
少校的臉色變的凝重,沒有剛才的從容。
『不管哪一種你都等不到的。和你們約好的是國民黨那票人吧?蔣家的太子正在
南太平洋上和第七艦隊的小姐們跳探戈呢。居然動用一整支艦隊在海上開舞會,這
可真是充分顯露了資本主義紙醉金迷的作風。
『這裡就我一個人。上次你回家一趟,連我都沒見到面就跑了,太沒意思。自從
你去了北京之後咱們就沒好好談過話,你不覺得是時候了嗎?』
『…這麼說,這一切也是預先安排好的?』
『不是全部。我就沒想到大哥你能拉來這麼多蠻族。如果一個部落也能算一國的
話,這可就真的是十六國聯軍了。』
『這麼多年沒見,你在共產黨那裏也發達了啊。』毛少校從掩蔽物後頭走出來,
單獨面對他的「兄弟」。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抗戰之後,還是在那之前?』
『你在意的是這個?好吧。當年你跟二哥都離開家,加入國民黨軍隊,報效國家
了。本來嘛,我是該留在家裡。可我這個人就不想撿別人不要的東西,更何況是跟
在你們兩個屁股後面。所以我去了別的地方。國民黨最惹人嫌的部門。』
『……軍統。你是軍統的人?』
『沒錯。你們在正面戰場跟日本人打的時候,我在淪陷區幹些偷雞摸狗的事。和
共產黨也是那時候牽上線的。』
『洪局長的兒子…也是你故意送出來的?』
毛少校的語音雖然平緩,但聽在鄧克保耳裡,卻覺得聲音化成了鉛塊,通過耳朵
後往他的胃裡直直落下。
對方繼續說:『…局長他幫姓蔣的幹過太多壞事,他的兒子連關到秦城監獄裡,
也有人要殺他。不管怎麼說,局長他可是「抗日英烈」,絕不能讓他死在咱們的牢
裡。只要出了監獄,管他在那裡要死要活,都沒關係──上面是這個意思。
『所以他才會被發配邊疆,然後又被你們帶走。不過,我倒沒想過是大哥你來幹
這件事。對了,你們在這件事上賺了不少吧?那些金子呢?該不會,又全部拿去跟
美國人換武器了吧?』
嘲諷的語氣。男人說話的語調讓鄧克保回想起來,就是這個模樣……這一切,真
的有可能是巧合嗎?
『大哥。二哥的孩子我也在養。你進過大學,讀了外國人的書,受過高等教育,
結果要讓你的孩子在蠻荒之地獵人頭、挖芋頭、賣鴉片的過一輩子嗎?孩子是無辜
的啊!投降吧大哥,也許一開始會辛苦點,但是你當年打過日本人,是有功勞的。
國家和黨是不會虧待你們的。你回來,大家還是兄弟,別把路走絕了。』
『我真的沒聽過這麼囂張的勸降方式。你是覺得我不會開槍嗎?』
『…唉,大哥。我真的覺得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不能接受失敗。寧可在這片蠻荒
之地日復一日地做無用功,奢望死後能上天國,也不願意回祖國建設。難道你還對
蔣家抱有幻想?
『大哥,你還記得黃節吧?帶領整隻完好的部隊在越南向法國人投降、繳械,最
後被我們解放軍殺爆,逃回台灣去。那一場仗我也參加了,簡直跟殺豬沒兩樣,太
輕鬆了。他老兄吃了敗仗之後跟姓蔣的怎麼說的?”向委員長盡忠”。咱們湖南人
口才就是好,光這句話就讓他取代了你們孫將軍,變成蔣家的紅人。告訴你,姓蔣
的馬上就要對姓孫的動手,你們新一軍,徹底完啦!』
毛少校渾身震動了一下。如果──如果這是真的,那麼…
『大哥。今天來的人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完了。我不就是你的運氣?為什麼你不
肯接受現實?這是天意!你和我,都是手上沾滿鮮血的人,如果不是這樣,今天站
在這裡的就不會是我們倆。你的同伴為中華民國死去了,你也非得要這麼做,是不
是?蠢材!老杜現在活生生關在秦城監獄裡,他還沒死呢,國民黨就已經替他寫遺
言了。連他都沒有「為國捐軀」,你一個中階軍官為什麼要和人民作對?告訴你,
你的同伴不可能因為你死嗑而有任何好處!他們──
何尚武從後方走出來,和說話的共軍幹部面對面。沒錯,眼前的他就是那一天,
那個地方遇到的人。和叔叔在一起的人。
『你是─啊,你沒死啊。這又是怎麼回事?』
毛少校的兄弟問道。少校平淡的回答:『他是我的部下,鄧克保。』
『鄧克保?這個名字我有印象。可是,我記得他不是死了嗎?』
洪先生──不,應該叫做毛先生,對何尚武說道。
何尚武下定了決心。
『我──就想問你一個問題。那時候,你是故意讓我去被抓的?』
『當時我不是派了兩個人去接你嗎?』
那個時候的事,原來是這樣嗎?根本是神明在和他開玩笑。何尚武想著,自己到
底是在什麼時候得罪了神明,要讓他遇到這種事──
『死人居然會爬回陽間,這玩笑可開大了。本來這也值得慶賀,可惜,我跟外頭
的人說好了,一個人進,兩個人出。要是還有第三個,通通用步槍掃射一遍。所以
說…』
毛先生對他的兄弟說:『大哥,該怎麼做,你來決定吧。』
『你非殺他不可?』
『槍不是在你手上嗎?該怎麼做,你懂得。』
接下來的時間很短暫,但在何尚武眼中,卻像在看慢動作重播的電影一樣。
『砰。』
毛先生不發一語,從他大哥屍體的身上撿起槍,拿在手裡端詳了一會兒。然後,
他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盒香菸,朝何尚武說:『兄弟,借個火吧。』
何尚武反應麻木地將打火機遞給毛先生。他點起火,吐出一口菸,說:
『這隻菸呢,是我當年在國民黨給洪局長做事的時候,他送我的。他老兄在國民
黨,也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最後送我的卻是這盒熊貓牌香菸,夠好
笑吧。那時他要去湖北辦事,搭的飛機就撞了山,幾千度的烈焰,死的痛快──以
間諜來說啦。這寒酸玩意兒就成了他的遺物。我一向討厭抽菸,帶在身上只是為了
紀念。
『不過啊,在今天這種日子裡,抽兩根菸也沒什麼吧?』
此時外頭衝進來好幾名解放軍。毛先生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他臉上露出一種
熟悉的神情,和他們第一次見面的表情相同…
『放的太久。菸的味道都變了。』毛先生擰息菸頭,隨手丟在地上。『鄧克保…
是叫鄧克保沒錯吧?』
『聽說,你們國民黨的人,都喜歡老美那一套?那你曉得他們的歷史嗎?』
何尚武搖頭。歷史。又是歷史。每次別人提起這兩個字,總沒有好事。
『老美呢,他們的祖先從英國搭船,渡海來到新大陸。他們英勇奮戰,打倒了盤
據在美洲大陸上的原生動物,佔領了廣大的土地,將此榮耀歸於上帝。無論是犯罪
者、宗教異端、窮人、拓荒者、淘金客、在原大陸待不下去的人們,全都在新大陸
得到了救贖。這實在是非常勵志,你不覺得嗎?』
毛先生繼續道:『剛好。咱們中國也有這樣一片無主荒地。東北的荒原,可以讓
你和你的同伴在那裡開拓,為國家,向人民贖罪。我們也可以見識到,究竟資本主
義適不適合在中國推動。這樣的重責大任,就交給你了。說不定,你還可以找到日
本人留下的大祕寶呢。』
『你要我帶領…?』
『如果我大哥沒死,自然是他來帶領。他死了,這個工作就交給你了。』
北大荒。寒冷荒涼的北大荒。少校說過,國民黨有50萬部隊在東北敗給了寒冷與
飢餓,最後投降。是這樣的一片土地。
『不可能。沒有人會接受。』
『你不接受,我就再找下一個。這麼多人裡面,總有一個會做吧。如果全部都不
做,我很樂意直接送你們走近路上天國。告訴你,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傢伙咱們
這裡已經太多了,不缺。而這樣的人,活在現在的世道上也是痛苦,日行一善對我
來說也沒損失。』
毛先生話說的輕巧,話中的真義卻很明確。何尚武曉得,他是真的會幹出這種事
的人。
『你雖然蠢,但是能走到這裡的人,身上一定有天命。我呢,能活到現在,靠的
不是我多聰明,多有才智,而是我不跟老天對著幹。老天這樣交代,我就把這任務
交給你,讓我看看你的本事。首先,就從怎樣安撫那些跟你一起作亂的暴民開始吧。
似乎就是你去煽動他們的,那麼他們當然也一樣要跟你去北大荒啦。好好說服他們
吧。最後我再以前輩的身分給你一句忠告吧。』
『要做這種事,就要贏。輸家是沒有任何說話餘地的。』
扔下這一句話,毛先生便離開了。何尚武──身為這場戰鬥的「輸家」,他被關
在城裡的牢房,等候處置。那些被他說服,參與這場「起義」的人,也和他關在一
起。民眾怪責他,吐他口水,是他破壞了那些人原本平靜的生活。何尚武內心十分
挫折,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他所做的一切確確實實改變了別人的命運,而這
仍然持續發生中。至於毛先生所說的,他有責任引導別人的道路這件事,他不想了
解,也不想背負。也許,這正是何尚武他為什麼是一個「輸家」的理由。他想。
輾轉難眠的何尚武蜷縮在牢房角落。他想起了楊女虎。想起了她給自己留下的
「禮物」。也許那個女人早就看穿了自己,他和他的那點小心思,他和整個軍隊的
未來,才會在最後交給自己那樣東西。好死,還是賴活?或許沒有必要躊躇。他將
那顆赤紅色的丹藥,往嘴巴裡一吞。然後,就什麼事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次恢復知覺,已經是數天之後的事了。何尚武推開棺材蓋,從靈柩裡面爬
出來。這已經是他第二次睡在棺材裡頭了。
『那女人果然是個大騙子…』
原來他吞下的根本不是什麼致死的蠱毒,而是假死的藥物。人一旦服用,就會變
得跟完全死去一樣,難以分辨,數天之後才會醒來。而另外一樣叫人吃驚的是,老
共居然沒有直接將他埋掉,還弄了口棺材給他。否則的話,他恐怕就要想辦法從土
裡爬出來了。
方先生知道了這件事也十分吃驚。
『現在,你想去哪裡?回邊疆,還是去台灣?』
回邊疆?去台灣?不管在哪裡,他都已經是個死人了。雖然還想見楊女虎一面,
但是那已經沒有意義了。
『不。我不回去。方先生,我要去你們情報人員的工作地點。』
香港。所有的情報員,都會去香港。
接下來,就是屬於他的舞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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