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叔叔!」當羅菱走進辦公室瞧見男人時又朝他飛奔而去,恍若一點都不在意剛才才被
舉起旋轉至嘔吐的事。
「哈哈,我不能再轉妳一次了免得被歲晴罵。」男人張開臂彎讓羅菱順勢窩進去。
「我什麼時候罵過人了?」藍歲晴漾出甜笑慢慢走近兩人。
「妳不用開口罵我都知道妳在罵人。」
「不開口罵人怎麼罵人?」
「妳只要不笑就夠恐怖了,根本不需要開口。」
「謝謝。」藍歲晴站到男人的身側仰頭衝著他笑。「但是你什麼時候見過我不笑的樣子?
」
「沒有,哈哈,我只是這樣覺得。」
「胡亂造謠。」
「看妳的眼睛就行了,會笑的眼睛偶爾也會有不笑的時候。」
「那應該是沒睡飽的浮腫狀態。」
「也是,哈哈,女人的毛病好多。」
「你最好把這句話帶回家說給老婆聽喔。」
「饒了我吧,我說不過妳。」男人趕緊將站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的大姊拉入戰局。「林姊
,趕緊把歲晴嫁出去,看看有誰治得了她,我要膜拜一下。」
「我都還沒嫁哪輪得到歲晴。」林姊擺明不淌混水。
「您都老蚌了……」
「你真的皮在癢呴?」
「哈哈,很久沒回來走走了嘛,很想念大家。」男人再次露出爽朗與調皮的笑容。
「有空要多回來啊,幫個忙做點雜事什麼的,對了,過幾天有園遊會,你現在來幫忙搬重
物。」
「我才剛來就使喚我。」
「不然你長這麼大隻是拿來看的嗎?」
「好。」男人低頭對仍窩在臂彎中的羅菱輕聲說:「小羅菱等叔叔一下,我當完搬運工再
來找妳玩。」
藍歲晴笑著回答:「羅菱等下要寫作業。」
「我寫完作業就可以和叔叔玩了!」
「還玩,有很多事情要做呢。」林姊率先走開,將男人領走。
「小羅菱要等叔叔喔!」
「好。」羅菱站在原地對越走越遠的男人揮手。
「等下寫完功課要回家吃飯嗎?」藍歲晴詢問笑得一臉開心的羅菱。
「要。」
「阿公去拿晚餐?」
「嗯,我答應了吳叔叔要等他,所以我要趕快把作業寫完,不然拖太久就沒時間可以等吳
叔叔了。」
「那妳乖乖寫作業,我坐在旁邊陪妳。」
「真的?小晴姊姊不趕時間嗎?」
「我沒有要趕著去哪裡,所以妳如果碰到不會寫的地方可以問我。」
「好!」羅菱立刻就位準備開始寫作業。「陪我寫完嗎?」
「嗯,陪妳寫完。」
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就不算承諾,是預告決心的宣示,於是藍歲晴答得快速且有力,在她
能夠付出的範圍內,她願意多給出一點點的額度維繫羅菱臉上發光的笑容。
「最近阿公、阿嬤的身體都還好嗎?」
「嗯。」羅菱低頭應答。
「弟弟呢?現在應該會講很多話了?」
「會喔!」講到弟弟眼睛就發亮的羅菱抬頭笑得十分驕傲。「嘰哩呱啦一直講話,好吵。
」
「媽媽呢?工作還是很忙嗎?」
「嗯,一樣很忙。」
從羅菱的回答與神態看不出任何異狀,彷彿世界維持在亙久不變的永恆畫面中,而她們相
伴而坐的此刻將永遠刻在凝固的時間裡,沒有人會改變。
藍歲晴不再試圖旁敲側擊,輾轉探問任何異樣的可能。
她太明白當一個人想要隱藏某樣事物時可以表現得多麼天衣無縫。
「每個人都需要有祕密。」
她忽然想起谷清甯說過的話。
如果,她所看見的縫隙就是羅菱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祕密,她應該繼續探究下去嗎?
如果,事情真如她曾經歷過的一樣,她真的要介入他人的生命中,逼別人面對存在於生命
暗處的不堪嗎?
如果,生命給予九歲的她一個可以成真的心願,當初深陷痛苦泥沼中的她會許下什麼願望
呢?
藍歲晴望著羅菱認真專注的側臉,眼前浮現的是羅菱發光的笑靨與展現脆弱瞬間的碎裂表
情,她知道她想伸手留住哪一個,卻也明白生命的殘酷在於痛苦總是比美好深刻,她想留
住的燦亮光輝或許會被陰影淹沒,直到誰都負荷不了沉重的祕密而放任自己漂流在無邊無
際的幽暗裡。
「如果碰到什麼問題都可以來找我的,知道嗎?」
「知道,小晴姊姊說過很多次了。」
「要放在心上,不要當耳邊風。」藍歲晴伸手輕揉羅菱的頭髮。
「我有啊。」被騷擾的羅菱咯咯笑,從她身上已經看不見任何脆弱的碎片。
就讓祕密漂流在無聲的幽冥中吧,那不是旁人能夠撿拾的重量。
藍歲晴試著說服自己,她沒有資格和權利介入別人的生命中一舉掀開醜陋不堪的創傷再若
無其事般走開。
如果真有創傷存在的話。
然而,當她凝視羅菱隱隱透出成熟氣息的認真神情時,卻又不是那麼確定是否真要依循她
平日的原則,不插手、不干涉,只有在當事人提出需求時再斟酌自己的餘裕,判斷可以協
助的程度,不給予無法給予的事物,不負荷無法負荷的重量。
她的溫度很低,低到每一分付出都需要用力,於是她沒辦法在他人可能抗拒的狀況下硬要
加諸自身的好意於上頭,太不符合經濟效益也過於耗費心力。
更何況,通往地獄的路往往由善意鋪成,她無法也不願高舉好意的旗幟引領他人走向地獄
。
一旦踏入生不如死的暗處,所有明媚笑意都會煙消雲散。
於是,就這樣吧。
藍歲晴歪頭撐額持續凝視羅菱,臉上笑容依舊,猶如滿懷疼惜看顧孩子的長輩,然而她只
是透過羅菱看向了不知名的遠處,把思緒清空,不再反覆質疑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
她看見了裂縫,僅僅只是看見,只能看見。
所以她無法回答不斷從慢慢清除的疑問中重複出現的問句:
「如果,羅菱早已身在地獄中呢?」
藍歲晴眨了眨眼睛,眨掉最後一絲疑慮。
那也不關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