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世代與本土自決的聚光燈外,被忽視的分配正義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60912-opinion-andersen-localism/
2014年雨傘佔領運動後第一次的香港立法會選舉已於上周結束,不少報導和評論將焦點集
中在參政世代的新舊交替,以及本土主義對政治版圖的改變。特別是今次選前發生了政府
篩選持「港獨」政見參選人的事件,更令人關注香港出現分離主義的趨勢。於是,今次選
舉的主題被鎖定為以本土主義、分離主義為軸心,甚至被解讀為抗議梁振英政府踐踏言論
自由,引入政治篩選等倒行逆施政策的一次全民投票。
年初新界東補選之後,盛行一種三分天下的論述,將香港政治格局說成由為「建制」對「
泛民」的二元格局,重新劃分為「建制」、「泛民」和「本土」的三大板塊。今次為了找
出嚴打港獨是否奏效的指標,選舉結果也往往被評論人朝這個所謂三分天下的圖式來解讀
。雖然明言支持港獨主張的候選人被禁參選,不成一類,但一些理念不同的派別就被併合
為「本土自決」的同一板塊。
「三分天下」及「本土自決」劃分的疏漏
毫無疑問,近年香港掀起一股激進政治的浪潮,其起源是始於「本土運動」,經雨傘佔領
而快速壯大,當中以「港獨」的口號最具對抗性。可是,「本土」本身就是一個相當含混
不清、充滿政治爭議的概念。過去數年,特別是雨傘運動結束之後,日益惡化的政治環境
、苦無出路的局面,令愈來愈多人試圖從「本土主義」的方向尋求出路,於是產生了由獨
立、建國、自主、自決、修憲、制憲,以至所謂的「永續《基本法》」等各門各派思想,
可謂眾說紛紜。然而,把它們都化約和歸類到「本土自決」或者「分離主義」旗下的話,
很容易就會把箇中錯綜複雜的關係遮抹掉。
就例如把主張「香港民族、前途自決」的「青年新政」、主張「全民制憲、永續基本法」
的「熱普城」聯盟,以及主張「民主自決」的羅冠聰、劉小麗和朱凱廸都劃為「本土自決
派」,認為他們都抱同一類的政治主張,顯然就有掛一漏萬的問題。
因為,青年新政和熱普城聯盟雖然都有激進本土主義的傾向,在排斥新移民問題上少有爭
拗,但仍然有路線分歧。青年新政的「香港民族主義」想像,以及在選舉中與明言支持港
獨而被禁選的「本土民主前線」梁天琦公開結盟,證明他們的「前途自決」主張,其實與
港獨只有一張紙的差別。正因為這種「獨派」色彩,使得他們在選戰期間,和主張「全民
制憲、永續基本法」,以及受陳雲(陳云根)思想支配的熱普城聯盟幾乎全面翻臉,甚至
互相攻擊。
陳雲由提出香港城邦,一直不住地修改其政治訴求的措辭,在「建國」與「獨立」之間不
斷反覆徘迴,但始終抱有強烈「華夏復興」願望,建立「邦聯」的意識,甚至把政治願景
建基在《基本法》之上。這種「猶抱琵琶」的隱性大中華思想,與「獨派」支持的那種「
香港民族獨立」的傾向,明顯有很大差異。兩派之間因此嫌隙不斷,裂痕不淺,在競選期
間更把衝突擴大,公開罵戰。今次選舉中,青年新政的梁頌恆和游蕙禎選上了,而熱普城
聯盟則只有「熱血公民」的鄭松泰入選,兩派可以在日後如何合作還是未知之數。
而另一邊廂,羅冠聰、劉小麗和朱凱廸三名參選人雖然在「民主自決」的口號上達成共識
,但羅冠聰的「香港眾志」所構想的是邁向「公投自決」;劉小麗在民主自決底下則提倡
「把抗爭融入生活的自強運動」;朱凱廸則以「民主自決,在地希望」來統攝他在政治、
經濟及社會實踐中發展「整全的自決意識和實踐」的主張。顯見他們三人的「民主自決」
重點也未必完全一致。再者,對網上一批以激進排中為首要目標的「本土派」來說,三人
由於缺乏明顯的反新移民主張,所以根本不是他們心目中的「本土派」,而只是「左膠」
或「泛民」的分支。
所以,在同一個所謂「本土自決」旗下,把價值和政策上南轅北轍、分屬左和右兩翼的當
選人放在同一類別,往往只是一廂情願。事實上,在香港語境底下「本土」和「自決」兩
個語彙,遠遠未到可以標示一套完整政治路線的程度。因為何謂本土?如何自決?都是一
些在理論上和實踐方針上尚待釐清的說法,從未有過共識。
具體來說,為什麼「本土」只能按2011年之後才出現的反新移民浪潮來定義,而非2006年
反天星、皇后拆遷運動中「本土行動」所組織的社運傳統來定義?再者,在近來的「自決
」討論中,出現了「內部自決」還是「外部自決」的區分。今年4月泛民政黨「中青代」
簽署《香港前途決議文》,當中提到要「香港人民自由決定香港的『政治地位』…….確
立香港人民的主體性」、要和中央政府就香港的政治地位談判等說法,正是受上述討論的
影響。而及後,公民黨的競選綱領,更是以「前途自決、港人自治」作為大標題。
公民黨這種「自決自治論」與前面所講的(左、右翼)自決論者有所重複,但亦有所不同
,就是在於他們仍有與中央政府談判的主張。但是,用「三分天下論」來劃出所謂「本土
自決」板塊的評論文章,往往無視公民黨這些關於「自決」的新綱領,繼續把今屆取得6
席的公民黨編列在「溫和泛民」的板塊底下。這種劃分又怎會不是把「自決派」的範圍定
得過小,以至扭曲了人們對香港政治取向的完整圖像呢?
本土浪潮展開的主體政治光譜
事實上,本土浪潮的高漲帶來的衝擊是全方位的,推動力也是來自多方面的,所以它的影
響只能造就一個非常廣闊的光譜。在光譜之內的各派,唯一的共通性,是追求香港在掙脫
新舊殖民體制桎梏過程中被貶抑的「主體性」,而這種主體性可以是文化的、經濟的或政
治的。
簡單來說,本土浪潮所指涉的是一種「主體政治」,它要求在文化、思想、感情上被「承
認」,而不是被貶抑、被吸納、被邊緣化。「主體政治」也因此而被哲學家 Charles
Taylor 稱為「承認的政治」:追求被承認為具有獨特的價值、具備能自主存在的空間、
在政治和經濟上有充分的自主和自由,不需仰人鼻息、依附在他人身上、掩沒在其他族群
的強勢文化或強勢政治經濟力量當中。
這種「主體政治」在政治上可以有各種不同的目標,有些人希望達到比當前「一國兩制」
更寬廣的空間,以至將「主體政治」再推前一步,提出與「主權」相關的政治目標,為求
在一國兩制走向崩壞、民主回歸的老路走不下去的前提下,為未來找尋願景。不過,這些
願景的比拼,如果沒有顧及追求這些目標時所用到的手段、達成目標的路徑考慮、估算可
以發展的資源,以及確立追隨者會恪守的倫理原則,這些願景也不能成熟,變成可持續的
政治運動路線。正是環繞這些不同層次的問題,政治圈中出現了各式主張,手段和目標之
間的多種可能組合,以致今天仍是派別林立、幡幟繁多,但難言在「建制 vs. 泛民」二
元格局不再的情況下,什麼才是新的政治板塊分佈。
本土思潮如何影響分配正義?
今日香港立法會並不是一個功能完整,能夠充分反映民意、形塑民意的正常議會。它的主
要功能,更多是在「守衛」的意義上,在關鍵時刻發揮關鍵的作用,例如抵擋第23條的國
家安全法立法、反對假普選的政制改革方案通過,或者反對修改議事規則制止議員拉布等
。因為,直選中出現的新政治力量分佈,並不能直接創造新的政治平衡,左右大局,更不
能即時影響政府施政。所以,在憲制政治層面上,反對派內部無論如何變化,其實都不會
帶來實質的轉變。議員們的主要功能,其實更多地是局限在民主政策和法令的審議。因此
,我們也有必要去留意是次立法會選舉中,本土浪潮和「主體政治」究竟在「分配正義」
的層面帶來什麼改變。
值得留意的是,如果在所謂「本土自決」類別中,本來就有嚴重的左、右之分的話,我們
可以預期,抱民主自決的羅冠聰、劉小麗和朱凱廸等,更多地會以梁國雄、陳志全、張超
雄、梁耀忠等以維護弱勢、基層權益為己任的議員為盟友。
然而,新進入立法會的青年新政及熱血公民,則來自一個新自由主義傾向愈益明顯的右翼
本土主義陣營。他們在官商勾結、反對大財團等問題上,也許會有機會與「激進泛民」(
「社民連」及「人民力量」)或「民主自決」派站在相近立場,但在諸如全民退休保障這
類社會改革議程上,這些青年激進派其實是堅定的新自由主義者。他們或許可以在這些議
程上和建制派建立合作空間,成為「青年保守派」。
事實上,今次立法會選舉往往被本土主義議程主導了焦點,也往往在新舊世代接捧交替的
主導論述下,把分配正義這些傳統政治劃分的重要性遮蓋掉。但無論是發生在反對陣營內
還是建制陣營內,新舊交替往往意味著基層及勞工利益問題進一步被邊緣化。在反對陣營
內,工黨兩資深議員李卓人和何秀蘭雙雙落敗,民協覆沒,推動勞工、基層權益的反對派
議員可謂損兵折將。甚至在建制陣營之中,「西環派」(「契仔契女」)的年輕律師紛紛
勝選,犧牲了的也是工聯會的王國興和鄧家彪。姑勿論他們對推動勞工權益的工作有多少
為了向建制輸誠,最終大打折扣,但事實就是,他們在世代交替的大潮底下,也是被建制
派所拋棄的一群勞工界代表。
建制派內部變化的邏輯和反對派陣營的變化邏輯雖然不盡然相同,但在所謂新形勢和新格
局底下,隨著勞工基層在議會內的聲音被進一步削弱,今屆立法會比起上屆,會是一個更
往新自由主義傾斜的資產階級議會嗎?這應該是評估分離主義是否在增長之餘,另一個審
視未來香港政治生態的必要視角。
(安徒,香港文化研究學者、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