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古墳竊石(1)
箭雨一出,樹頭刀光便閃。樹上之人起初沒望見赤袍人埋伏,直至赤袍人
躍回草叢繼續掩近,方始發覺,在這短短時間發現來者乃是宿敵,立即預備迎
接羽箭,箭一射至,便急手撥打。但這批箭去得太快太密,又料算過樹上之人
在「攀天橋」的方位,樹上之人撥打不多久,樹頭四處便傳出幾聲痛呼,其中
一樹更有一條人影栽下。那粗豪而年輕的聲音急叫:「古師弟!」
蒲寄淵跳上馬背,催馬快步前行。蒲江二人循聲望去,聲音出處隱約閃出
幾道刀光,那聲音怒道:「南霄門賊子不要臉。」刀光又是一現,似就要躍下
地來動手。又聽領隊的劉岡在對面道:「黎師弟留守原處,不可妄動!」
兩排樹木騷動不停,似乎內中正有人急促變換藏身位置,早春樹葉稀疏,
不知他們怎生藏躲,赤袍人越迫越近,射箭不停,卻再沒有人中箭墜下。達達
之聲亂響,箭矢密集樹梢,不少均遭藏身之人用兵刃撥打飛散。瞧來北霆門人
起初被攻得意外,這才損傷了一人,迅即鎮定以對,展開獨門守勢。
一名射箭的赤袍人拉滿了弓,忽地飛身竄前,途中箭頭對正其中一株樹,
近距射去。方才聽聲音,這正是兩個領頭北霆門人藏身處之一。但見樹梢伸出
半條刀刃,快速揮起、砍下、偏轉。這枝近距發射的羽箭勁道不小,那刀刃借
用這勁道,將之一劈兩段,反把斷箭射向發箭之人!但教羽箭發射時稍遠一點
,或去得稍慢一點,又或刀刃劈得不夠乾脆,任一環節有失,都無法劈出這反
激的勢頭。
發箭的赤袍人萬萬料不到此著,斷箭正中心胸,腿軟跪地,躺倒山道之上
。
蒲江二人這時已來到近處,但見中箭的赤袍人心口汩汩冒血,顯是被自己
的羽箭射中了重大心脈。那刀刃主人非但應變甚速、刀招奇妙,忙中取準的功
力亦是極佳!
北霆門「攀天橋」源自上代北霆門人在蜀道行走時的攀崖行險之具,無關
武功,精湛之處在繩結和繩索構建之千變萬化。但繩橋是死物,人是活的,器
具的能耐,必須靠人來使才能顯示,有了人的武功相配,方能成為上陣的利器
。「攀天橋」在武林中得名,又豈是靠幾個繩結而已?
但是刀刃主人接著的一串怒罵,聽上去與這手功力卻不大相稱:「給自己
的箭射中,滋味美不美?再敢偷襲老子麼?我射你奶奶!」正是那姓黎的少年
,聽劉岡介紹,名叫黎紹之。污言穢語,邊反擊邊罵,渾似個虛有其表的市井
無賴。罵聲之中,偏偏妙招不絕,刀刃忽隱忽現,總能尋到砍劈箭枝的好方位
,斷箭反射,又射中三名赤袍人的肢體。
與此同時,師兄劉岡也未閒著,數次現身,在「攀天橋」上攀援來去,指
揮同門揮刀撥箭,抖動繩橋,防箭雨射斷繩索。此人吐屬斯文得多,防守時亦
不像師弟那般罵聲不絕。江璟在低處,只見到北霆門人個個身穿玄色袍子。
不一會兒蒲寄淵座騎已至雙方互鬥之處,眼見要穿入箭雨之中,蒲寄淵喝
道:「北霆門究竟是要找蒲某說話呢,還是繼續跟南霄門打鬥?」劉岡在樹間
微微一怔,提氣叫道:「南霄門各位,你們的人傷了五個,我們傷了四個,但
你們有一人心脈重傷,是否罷鬥?」
那名被黎紹之以斷箭反射的赤袍人輾轉呻吟,若不趕緊救治,即刻就將失
血而亡。南霄門領頭之人低聲呼哨,雜在刀箭交擊的亂聲之中,甚不明顯,但
兩隊赤袍人如同聽見戰場上響亮的鳴金一般,頃刻之間,通通罷手,在兩邊道
旁退成二個縱行。弓箭手將弓緊靠腿旁,攜劍之人並未還鞘,反手握劍,各人
姿式整齊劃一,足見平日習練嚴格。接著,右邊隊中奔出五人,四人將地上受
傷的四個同門抬回,一人跪在重傷那人身畔,打開腰囊,急忙止血施救。那人
受傷太重,若貿然抬動,只怕死得更快。
南霄門攜帶弓箭,佔了遠戰的便宜,雖先行罷手,也並不畏北霆門在樹間
偷襲,他們熟知北霆門向來使刀,並無任何遠戰的武術。那領頭的南霄門人道
:「南霄門說罷手就罷手,北霆門打算一直躲在樹上麼?」
黎紹之在樹上罵道:「你奶奶才躲著。」一邊用樹葉擦拭那口北霆門常規
單刀,準備跳下動手。劉岡在他對面,似也拿這個衝動的師弟沒輒,揚手示意
他少說一句,下令道:「大夥兒下地。」
啪達一聲,雙邊樹上兩道繩梯同時直掛到地,北霆門人的玄色身影終於一
個一個出現在梯上,依次縱躍而下。南霄門排為縱行,他們便斜斜為列,在這
條萬年縣的郊道上排出了兩個大大的、歪斜的「丁」字,橫劃玄黑,豎劃赤紅
,對峙雙方的肅殺之氣將這二字四筆約束得沉凝不動,煞是漂亮!
此時江璟忽也明白過來:為甚麼剛才他嗅到異狀,推知前面林中有旁人埋
伏,卻不知道還有南霄門人近在身邊草叢?他的狗鼻子嗅覺靈敏,能辨識陌生
與熟悉之人的氣息,跟蒲寄淵共乘一騎,塵途跋涉,很快便記認到蒲寄淵髒袍
子的味道。乍然聞見林間另有陌生「人味」,即知有人曾路過當地,而那味道
又甚是清淡,那些人必已不在原處。可是,隨後跟上埋伏的赤袍隊伍是南霄門
人,他們從西旌的霍齡大夫所教,學得消除體味之法,這是探子竊聽與殺手伏
擊必備的本事,整整三十個南霄門人藏身草木之間,仍教人絲毫察覺不出。而
北霆門只是一般武林門派,潛行之時,只知壓抑呼吸及腳步,哪懂得掩蓋人身
味道?
——那晚長安夜行,走在封祁身畔,她身上不也是無甚氣味麼?當時自己
曾想偷聞體香,卻心頭詫異,一個妙齡美女怎會清淡如此?
在西旌的大宅之中,江璟一直覺著有甚麼事特別詭異,又說不上來,此時
一想,原來院中除了花樹清氣和用膳時的餐點香味,幾乎沒有「人」住著的味
道痕跡。王渡演練算學的小屋裡,只有沙坑的味道,殷衡房裡有木造箱櫃的氣
味,可是「人」呢?如令江璟閉起眼睛,他幾乎說不出院裡有沒有人跡,或只
是間鬼屋?就連宋晏思激昂使劍時,亦一點汗味也無。唯有從岳州北來的那四
千里途上,殷衡身無任務,二人在客店大堂擠著通舖,江璟才稍微覺得他聞起
來是個活人。早前殷衡和呂長樓在大雨中合攻甘自凡,雨水將他們頭頸的除味
藥劑洗去,又分別站近江璟身邊,江璟這才確認二人味道,並由此推測,埋伏
者乃是陌生人。而蒲寄淵落拓不羈,衣服都累月不洗,當然「人味兒」明顯,
一眾北霆門男弟子,自也是這樣。
在北霆門玄色橫列與南霄門赤色縱排的相接之處,亦即北霆門人的居中之
位,各站一名位階較高的門徒,先前在樹間已隱約露過面目,果然均頗年輕。
蒲江二人左首那個是劉岡,貌似二十出頭歲數,右首是黎紹之,更加年少,頂
多在十九二十歲之間。劉岡身材不高,瘦而結實,是十分常見的練家子體格;
黎紹之個頭頗高,臉上仍有濃濃的少年稚氣,卻配上一身碩大體肌,有如外功
行家一般。
江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心想:「此人練刀,竟練得比咱們使棍的還壯!
」不同派別的兵器,往往練出不同體格。例如岳陽門練棍,屬於長大又須兼顧
靈動的兵器,著重砸打的威勢,因此能駕馭長棍的體格亦略顯粗壯。若兵器有
刃鋒,如刀劍等短兵,揮舞擊刺間已具殺傷力度,武者除基本膂力外不必具備
壯碩身軀,那西旌刀客呂長樓不正是一個矮瘦子?這少年黎紹之練列霧刀,卻
練出這樣魁梧的身形來,瞧他同門身形均非特出,若非他天賦有異,必是他崇
尚肌肉虯結之形,因此下苦功練成了如此好漢身材。
北霆門橫列中奔出一人,將那姓古的受傷同門揹負回去。其餘受傷的三人
均是肢體中箭,硬挺著站在列中,劉岡向他們點點頭,那三人這才蹲下身去,
略事休息。他們肌肉中箭,此時拔出反而難以照料,而他們未經劉岡允可之前
,竟是不敢有絲毫示弱。
劉岡道:「尊駕是袁宏佑袁君罷,今日北霆門在此設下『攀天橋』,只為
與這位蒲寄淵前輩見面,並無對付南霄門之意。這是南霄門埋伏啟釁,黎師弟
,你記下,他日『五年清算』比鬥場上,這一回事也須了斷,並請公證人裁決
。」
袁宏佑立在右隊之首,對身後人吩咐:「師弟,此事咱們也記下了。」轉
向劉岡,冷冷地道:「咱兩派一邊有一個說法。北霆門大舉來到關中,在萬年
縣城外結下攀天橋,只為攔住這位讀書先生?請恕本門難以取信。」
黎紹之怒道:「你說北霆門騙人?」袁宏佑道:「你我兩派此刻人數相當
,北霆門二三十人,有劉君又有你,再加上萬年縣城內的奧支大弟子,這麼多
好手加上『攀天橋』,就攔一個人?」
黎紹之道:「誰知道他是一個人、幾個人?這位…」向蒲寄淵望了一眼,
「這…這人,去年從蜀中雒縣運了一批巨石到長安左近,事情殊不簡單,誰敢
大意?」
劉岡又再揮手阻止他沒頭沒腦的說話,接口道:「雒縣距離成都甚近,此
事在北霆門地頭發生,北霆門總算是地方門派之首,凡有怪象,必得為同道查
清。我們尋覓一年有餘,終於在終南山北的農村聽見,本年春初,從山裡跑出
一個極是狼狽的受傷之人,穿著囚犯衣服,操著蜀中口音,說道他本在成都衙
門坐牢,一位高手奇俠莫名把他和一干囚犯擄出,強逼他們運送大石來到關中
,其他牢獄同伴已遭滅口。由此線索,我們打聽到了蒲前輩的姓名和行蹤。不
料,北霆門追蹤著蒲前輩,竟有黃雀在後。」
這段經過說得仍很簡略,袁宏佑本不識得蒲寄淵,剛才經過身邊時向他點
頭示意,那是看在他同為北霆門對頭的份上。聽聞他擄囚運石的怪事,倒好奇
起來。卻見這位事主悠然坐在馬背,彷彿劉岡述說的是旁人的作為。
劉岡道:「此事曲折甚多,咱們亦不必嘈擾貴派的視聽。劉岡願以一身名
譽保證,此事和貴我二派之爭絕無干係!」黎紹之氣道:「師兄,何必這麼低
聲下氣?」
劉岡和黎紹之俱是奧支弟子中的表表者,年紀雖輕,在蜀中武林卻未有人
敢加輕視,再說他們背後是門主冷雲痴,可稱蜀中江湖的王者。劉岡身為冷雲
痴看重的弟子,竟願意用自己名譽,向門派宿敵好言好語地保證。袁宏佑再想
找麻煩,一時也說不出個理來。況且,起初便是南霄門探知北霆門大舉來到關
中,於是埋伏襲擊。北霆門雖說向來囂張,這次可沒有先招惹地頭蛇。
袁宏佑心知今次確實弄錯時機,正欲交待場面話退走,二邊隊伍之間空地
上,那救治重傷同門的南霄門弟子突然抬頭,放聲悲鳴:「方師兄…方師兄不
成了…不成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