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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rva ( pluralist still )
2014-04-27 21:51:34第十八章 古墳竊石(6)
其後數日,蒲江二人便在小鎮上消磨時光,等待北霆門眼線撤離。江璟看
出蒲寄淵表面從容,實則心急欲歸,很想趁著蒲寄淵顏色稍和,問他究竟要帶
自己上哪裡去尋那「總訣」。但此人性子孤僻,遠不如甘自凡那暴徒容易猜度
,幾次差點問出口,終究忍住。
小鎮沒有兵器舖,木匠倒不缺,次日,蒲寄淵帶江璟尋到一個木匠,令其
趕工打造一桿梨木長棍,供江璟隨身,要他向木匠詳述師門長棍的規制。江璟
受之有愧,急忙推辭。蒲寄淵說道:「我若不讓你手中有兵器,你始終認為自
己受蒲某挾持。」
江璟心說:「你武功偌高,我便是手中有兵器,還不是一樣會受你挾持?
」想起蒲寄淵光顧過的店舖均遭甘自凡滅門,又擔心木匠受累。蒲寄淵道:「
那是甘自凡為了引我現身使的法子。他在石堤谷已見到了我,見到了『凌雲木
指』,再不必如此費力逼我出來。」總之教江璟無可推卻。
不一日長棍造好,江璟空手已久,終又拿到慣手的兵器。那條被甘自凡「
打死」的心愛棍兒是略硬的棗木材,不及這梨木棍的彈韌,入手雖有些少不習
慣,使起棍法只有更省勁。他骨折癒合甚佳,內傷亦已不礙日常行動,就在木
匠門外,將師門棍法擇幾路熱身招式使了一遍,心頭歡喜。收式回頭,見蒲寄
淵跟木匠結了錢,微笑負手走出,心想:「蒲前輩說想看本門棍法,雖是信口
客氣,終歸讓他見著了。」翻遍破衫的衣袋,只找到六七十文銅錢,遠不夠支
付造棍費用。向蒲寄淵行了一禮,道:「晚輩不願平白受惠,眼下且拜謝先生
,他日必當償付。」
蒲寄淵道:「你稱我『先生』,無論資歷武功也確然是我後輩。收我一點
小小的賜物,天公地道。」
江璟點頭,又作一揖,心中嘆氣:「倘若我身上不是有甚麼功訣線索,蒲
前輩可還會把我看在眼內?西旌之人亦然。可見那『總訣』何等誘人了。不看
在迴空訣份上而真正把我這人當一回事的,唯有那位李兄而已。」
二人回去客店,在大堂喝茶閒話。數日來江璟從不過問蒲寄淵武功,蒲寄
淵卻忽然主動提起「凌雲木指」:「杜師兄創『凌雲木指』,起初便沒把它看
作指法。到手腕之處,可說手已斷了,掌與指乃是兵刃。然從另一層說,它到
底還是手指的功夫,這正是凌雲木指的好處,世間任他再嫻熟的兵刃之技,號
稱人兵合一,亦難到使用手指的自如地步。凌雲木指,便是把兵刃安在手腕上
。」
江璟北上以來,所見的人、事、物,一樣比一樣超乎意料,武藝亦然。見
到甘自凡的甘家鞭法,已教他知道甚麼是一流高手,不料殷衡還有一套運勁怪
異的「廓石掌」可空手與之相鬥,直至杜、蒲師兄弟的凌雲木指一出,便難以
是解釋的玄妙境界了。此刻蒲寄淵主動談論,江璟暗喜,正盼他多講一些,蒲
寄淵接著卻說:「南霄門人已全數離開萬年縣城,北霆門人分成兩撥,一撥往
西北,一撥往西南……」
江璟道:「往西北那一撥追蹤南霄門的動靜,另一撥返回蜀中。」蒲寄淵
道:「正是,這幫龜兒子終須回老巢啦!明日他們進入終南山、上蜀道,我且
等他們在前頭走一會兒,正午便可起行。」
旬月之前,江璟隨殷衡由蜀道翻山,行色匆匆,不及遊覽終南山風光。翌
日,蒲寄淵縱蹄入山,這時山中春色又更燦美,江璟腦海掠過此山的無數隱士
名篇,在馬背上遙想半晌,問蒲寄淵:「蒲先生揀中終南山結廬,可有甚麼緣
故?」
他滿以為這位情場失意的騷人別有寄託,「說不定見師兄杜荀鶴一心求仕
,他無意朱門,於是效法哲人隱逸,在終南山結廬表志。」不料蒲寄淵答道:
「我自青年起浪遊八方,近年與長安那頭有所聯繫,此山甚是近便。」
江璟心中一動,問道:「長安那頭?」蒲寄淵道:「在石堤谷中與甘自凡
動手那二人,難道不是……嗯,到了。」江璟正想到那位身懷黃金梳背送信的
尚食局女史,蒲寄淵低呼一聲,勒住座騎。
二人下得地來,蒲寄淵順手放開座騎,輕撫馬鬃,任牠行開。見江璟面露
不解,說:「寒舍便在前方。此處鄰近溪流,馬兒飲水後自會回家。」二人面
前一叢矮木,與野草交雜蓬生,江璟目光越過矮木望去,數十尺外,春陽之下
,果有一間茅頂木壁的草廬。
二人越近草廬,江璟越擔心開門見到四壁縛滿屍體的景象,況且蒲寄淵外
遊已這麼久,中間也不知是否回家來過,那些人靶子豈還會有甚麼完好模樣?
雖則不太相信蒲寄淵會放任屋中屍體腐爛,但此人一身怪誕之氣,手段殘忍,
說起情傷時欲歌欲哭,行事不可以常理測度,當真與屍體共處無事,也是有的
。那草廬構建簡陋,風息穿梭門窗洞隙之間,江璟暗暗留心,卻沒聞見廬中飄
出臭味。
蒲寄淵拉開門扉的一剎那,江璟大大鬆了一口氣,幸好,廬中雖甚凌亂,
撲鼻略有灰塵氣,好在沒有人靶子,連血跡亦不見半點。
蒲寄淵拉開了門,卻不進廬,也不讓江璟進門,面色微沉,似在尋思某事
。江璟橫豎走不脫他控制,便在旁靜候。眼珠轉動,倒是窺見廬中的燒水爐台
,正是宋晏思見過的。隔了片刻,蒲寄淵道:「咱們先去屋後,我帶你看樣物
事。」掩上了門。在這一開一掩之間,江璟從廬中辨認出某種熟悉的氣息,心
中一喜:「筆墨紙硯的氣味兒!」在岳陽門時,他一天握不到筆管、摸不到墨
硯便難受,此刻終於又嗅到筆墨氣味。蒲寄淵所用墨硯頗劣,但岳陽門向來清
儉,弟子也慣用普通貨色,他嗅著只覺說不出地芬芳。
蒲寄淵轉身便行,江璟抱胸站立,忽道:「蒲先生,『迴空訣』晚輩身上
是沒有的,不知你要帶我看的物事,與那『迴空訣』的『總訣』有甚麼樣的關
係麼?」
蒲寄淵高大的身軀驀地轉了回來,眼皮略低,冷冷地盯著江璟之面。
江璟道:「『迴空訣』這三字,晚輩活這麼大,直到近日被甘自凡捉去石
堤谷,才接二連三地聽見,當中有的是甘自凡所說,有的是蒲先生所說。總之
…無論你給我看甚麼,我也吐露不出總訣的所在。」
蒲寄淵道:「你沒聽見過,又怎知道別人對你有所圖謀?」那不羈文人的
樣貌再不復見,變回一尊寒玉雕像般。二人一路結伴的親近之意,剎那煙消雲
散。
江璟心說:「我沒聽見過,又怎知他人對我有圖謀?這話甚長,得交待到
甚麼時候?何況殷二寶參與不少事端,那些又不能說。」急中生智,反問:「
蒲先生邀晚輩來府上,難道敢說與迴空訣無關麼?」
蒲寄淵盯了他半晌,江璟自負問心無愧,坦然與之對望。蒲寄淵點點頭,
道:「確然有關,可我也不是要在你身上打甚麼主意。」此言說得朦朧已極,
江璟出其不意,懵然不知所對。蒲寄淵道:「你身上沒有總訣,難道我不知
情?你隨我來便是。」頓了頓,低聲道:「你走在我後面,屋後似乎有人。」
到此地步,江璟也無法拒卻。草廬不大,二人僅走數步,已繞至草廬一側
,望得見屋後的亂草空地。出乎江璟意料者,屋後並不見埋伏人跡,原來蒲寄
淵這樣的高手也有誤判時;而在他意料之中的是,那座想像了多少次的石碑,
赫然亦現眼前!
——「自小刺頭深草裡,而今漸覺出蓬蒿。世人不識凌雲木,直待凌雲始
道高!」西旌大宅的八角亭中,一幅血拓便見得這幅草書襯上詩句的氣勢。而
今江璟已見過「凌雲木指」的威力,聽過石碑主人盜千年墓的奇聞,猜測過古
墳與指力的關連,終於親臨石碑之前,心頭激動不可言喻,直欲奔上前去,觸
摸一下那指印字跡。
霎時升起一個念頭:「若非我實在不知『迴空訣總訣』是甚麼,如若我身
上真有這物事,拿出來與蒲先生交換奇功又何妨?蒲先生的師兄是九華山人杜
荀鶴,無論如何,這對師兄弟總不會是卑鄙小人。」
衝動之下吸一口氣,便說:「蒲先生,請聽我一言。」蒲寄淵轉過臉來。
江璟道:「那甚麼迴空訣,總訣也好、分訣也罷,從來不屬我所有,將來找著
了,也不是我這等庸才配得上習練。蒲先生是當世奇才,如若找到,便拿去好
了。」
蒲寄淵打量這出言大方的少年,道:「你怎知自己是庸才、我是奇才?」
江璟移目望向石碑,「我創不出這樣的武功,給我一套我也改良不來,我
無法知道古蜀的大墳有些甚麼秘寶、能對我武功有何助益,我沒有能耐劫獄,
無能驅使獄囚替我盜墓。倘若…倘若蒲先生尋覓…尋覓迴空訣之時,需要在下
幫甚麼忙……」
蒲寄淵略現緊張之色,問:「幫甚麼忙?」
江璟雖擺得一副悠然之態,口舌還是麻利不到哪兒去,況且他實不知自己
和迴空訣有何樣關連,怎能說得透徹?一愣答道:「蒲先生奇功蓋世,想來…
也沒甚麼需要我幫忙,可是我想…我想,蒲先生如此…如此待我,總是因為,
唔,我有些可用之處。」
蒲寄淵凝視於他,道:「你很精乖。請你放心,蒲某雖非正人,但對你從
無加害之意,以後也不會有。」
江璟心想:「眼下這麼樣,我要怎麼收場?說『謝謝』也不對,頷首更是
無禮。」硬轉話頭,問道:「那是令師兄的詩,還是蒲先生依『凌雲木指』旨
意而寫的?」蒲寄淵僅說「凌雲木指」乃師兄所創發,可並未提到杜荀鶴寫了
這首流傳未廣的詩。此詩出於杜荀鶴之手,唯有杜荀鶴的方外友人和西旌方才
知情。
蒲寄淵道:「是我師兄的。他曾久試不第,心思鬱結。他能創出凌雲木指
,一大半也是靠了長年胸中積累的憂思,否則,本門以打穴見長,靠的是拍、
抓、捶、按諸般手法,原本並不以指力傷人。」江璟應了聲:「謝謝指點。」
受教之意很是誠懇。
蒲寄淵何嘗不知這後生小子見到石碑,為自己武功所震懾?說道:「但我
這門改造後的『凌雲木指』,我師兄其實大大不以為然,只是我武功已創,他
也莫可如何。你想他為甚麼不滿意?」
江璟一愣,搖搖頭。蒲寄淵道:「一來他仁愛待人,不樂見這出手致命的
功夫。但更觸犯他之忌者,是這功夫真正厲害的訣竅。唔,師兄認為那訣竅已
偏離本門徒手對敵的宗旨。」
江璟更是發怔:「真正厲害的訣竅?」心想:「難道指力傷人不是徒手對
敵?」岳陽門雖不練徒手武藝,但他聽過紀映瀾教導,按武理說來,即便一人
指上套了鐵刺之屬,傷人之力仍出於肩臂腕指的運用。再者他也瞧得十分清楚
,蒲寄淵多次出指,指上全無武裝,反倒接連把指戴鋼套的殷衡打傷。
蒲寄淵道:「是啊,杜師兄責備我道:『藉助外力,算甚麼本門功夫?』
他卻沒想到,他自己創這凌雲木指,就已不是本門的打穴功夫了,他不知自己
抑鬱後勃發的凶性是何等強大,隱藏在凌雲木指之中,被我發掘出來。也可以
說,他素日慈善為懷,難以察覺自己武功裡的凶性,即使察覺,施展凌雲木指
時也決不會讓凶性擴張。殊不知,但教是未經修行的俗人,有善性便亦有凶性
,何況咱們習武之人呢?」
江璟不由得點頭,想起自己初遇甘自凡時,對那殺人魔萌生殺意,竟把自
己嚇了一跳;如今看來,身為武人,又何須委屈壓抑自然而生的凶性?但師門
經年的薰陶又令他反省:「九華山人能夠抑制自己武功的凶暴,我忝讀了幾年
聖賢書,豈可任憑心魔作祟?」
蒲寄淵並不前行,江璟也隨他站在草廬邊角,他眼望石碑,述道:「我見
『凌雲木指』大有潛力,不願埋沒,卻懂得人身之力有限,萬難發出稱得起這
股凶性的神威。曾想過將之化入兵刃之學,然而一則我師門少練兵刃,我造詣
有限,轉化不易;二則,使了兵刃不免減低這路武功原有的意境。於是我心思
轉向——」說到此處,忽然煞住。
江璟等他繼續,蒲寄淵卻再不吐出半個字,背著手,緩緩踱向石碑。江璟
心想:「難道他故作玄虛,引我追問?我總之沒甚麼好損失,為何不問?」便
問道:「請問轉向何處?」
剛剛問出口,石碑後一條黑影橫空劈出,一個人影隨之閃現。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