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墮蛾 3 最終談判
他駕馬取道松州城北,這一帶已有不少村落屬於羌族地界。松州處在群山
之間,地形狹窄,即是文成公主當年和親所經之處,是中原通往吐蕃西域的扼
要險地,大段路程僅以山壁棧道串連中西,棧道下的深淵,不知曾埋葬多少走
南闖北的商旅,多少遊人的未竟之志?而仲秋又是川西叢山最美麗的時節,一
山秋葉有若霓采。江璟在兼程急趕之中,雖是心緒不佳,亦時時教身畔風光所
懾。
至於那在劫難中降生的女嬰,已託給了城鎮附近的一戶農家。那是一對已
有孩兒的青年夫妻,不怎麼富,卻也養得起孩子;那農家的娘子才哺乳不久,
正可餵養女嬰。江璟留下豐厚酬銀,請他們多給嬰兒添衣服被褥。最要緊的是
,江璟極精於識人,那戶人家雖非富裕,卻是善心勤力的好人。他對那女嬰沒
有太多打算,或者就此寄養,永遠不回去探視了。臨行前,倒也沒有甚麼捨不
得。
他在短短一日一夜間,生生死死、愛恨驚憂,都與那女嬰相繫。可是,到
底必須讓她遠離自己的罪惡世界。
八月十九日清晨,江璟從山腰越過了松州城北的高山,馬匹精神一振,嗅
到了不遠處就有芳香牧草氣息,川北的大草原便在前方。
江璟也遙遙望見了前方的開闊,心想:「這廣大天地,要躲藏可不容易。
他若正在前來的途中,必然可以讓我攔住。但若無緣遇上,我只得一直追到無
寧門去了。」
天清日朗,原上鮮花無聲搖曳,天地間彷彿唯他一人。他策馬向西,朝陽
從背後照出他的身影,草原馳騁,本應令人無比暢懷,竟寧靜得令他忐忑,只
覺得此去有一場大難等候著他,卻說不上為甚麼。
川北草原極其廣袤,縱有群山,只在遠處,江璟趕著馬,要為牠找一處生
有牧草的濕地。草甸子茫茫無路,卻也是舉步皆是路,江璟只一逕向著西北方
前行,馬蹄踏在青草上,便開成了一條路徑,令他想起少年時結識李繼徽大哥
,他對自己勉勵的話來。
——「原來是路的,便將它走成大道;原來沒有路的地兒,你一步上去,
便也將它踏開了,更成了行路的第一人。人間沒有不堪行的路途!」
那年十五六歲的他聽了,熱血上湧,更對李大哥欽敬無已。後來他果真照
著做了,從小小岳陽門的弟子成為西旌的大頭目,豈料終是黯然引退。
「退隱是我自己成不了大器,無心亦無力再做殺伐決斷的大事,若沒有李
大哥,我永生不會知道自己有多麼大的能耐。」思前想後,總是要報李繼徽的
知遇之恩。
忽然之間,在草原上的幾乎極目之處,他看見了一人一騎,那人一手還拉
著一匹無人乘坐的馬兒。縱馬跑上幾步,瞧見一人二馬似乎也正在向西行。
從那地方再過去,幾座高山又起,山頭雲霧繚繞,而山腳下生著矮樹與長
草,並有些稍稍陷落的地勢,似乎是一處濕潤的牧草場。從這兒直行過去,便
可從牧草場中間穿過。那個騎馬之人,遠遠看像是未帶甚麼行李,不知是否附
近的牧民,正在尋找牧草?
江璟輕拍馬頸,對牠說:「這就要有草吃啦。」催馬加快,那人與馬也越
來越清晰。
曾置身廣大的草甸子之人均知,草原上看似不遠的景物,真要走起來,可
得耗費許久時光。只因草原景色太過簡單,人眼便錯覺所見到的物事很近了。
江璟走南闖北閱歷豐富,自然知道此理,也不太心急。
眼瞧著山嶺漸變雄偉,已望得見山坳裡還有大片顏色較深的牧草地,甚至
隱隱有溪水模樣的小溝,心中一喜。接著,那騎馬之人的衣色也瞧清了,是一
身湖水青色的袍子……江璟一怔,突然勒住了馬。
殷衡從北霆門左近起行,有事在身,怎麼竟會趕過了他,早一步到了這裡
?
按說,殷衡要「行走一趟」後才西返,墮後甚多,即便是江璟尋到無寧門
去時,殷衡仍未歸家,都是理所當然的。要知江璟離開小鎮以來的兩日,大半
時候都在趕道,殷衡縱有座騎,亦不該超前他這麼多。難道殷衡騙了錢六臂?
「可若說他謊言將阿六遣開,又甚麼也不幹,就此獨自西歸,更加說不過
去。除非…除非他從北霆門前往之地,離這裡原本甚近,是以他事情辦妥之後
,又騎著馬,方能先我一步到來此處。那麼,他前兩日去的是甚麼所在?」
江璟拍馬繼續前行,只見殷衡已拉轉兩匹馬頭,停在草甸之中,偏頭向這
裡注視。待得相距僅有一箭之遙時,便跳下了馬背,等候著他,意態悠閒,便
像是早已預料他會來追趕自己。
江璟來到近處,剎時間不知如何開言。他們前次分手時幾乎已反目,連師
門巨仇亦翻了出來。沿途過來時,他只想著黑杉令不可失、殷衡與冷雲痴的密
謀不可放過,但他未曾設想過,該如何追查?如何面對這個為了恩義之辨而翻
了臉的兄弟?
殷衡向山坳一指:「那兒有牧草。你瞧你這馬餓得雙眼無神,就跟你肚子
餓了似地。」
江璟猶豫一下,不知應否騎馬過去,若放馬兒自去,才購來的馬只怕不聽
召喚。帶馬吃草、一來一回,需時不短,就怕讓殷衡走掉。卻聽一聲馬嘶,殷
衡已放開了兩匹馬的繮繩,對牠們的頸鬃輕輕撫摸幾下,叫道:「去開飯罷!
」兩匹馬兒便揚起輕快步伐,向山坳前方的濕草地奔去了。
江璟看著馬兒無拘無束的歡跑,雙駒都是身體雄健、毛色水亮,乃是上好
的馬匹。他問:「這兩匹座騎,你原來就帶著的?」也跳下地來,將座騎放往
那片牧草地去了。
殷衡搖頭:「不是無寧門帶出來的。」他見江璟心緒甚差,便不再胡言打
趣。實則,他也沒有心情再打趣。
江璟道:「你買的?」心下起疑:「無寧門日子清苦,他哪裡來的錢買馬
?還買這麼好的馬?況且他並未喬裝,怎能公然到市上買馬、乘馬招搖?」
他從客店火場脫困,當然立即改了面貌。那套新的易容化裝,也是在踏入
無人的川西曠野以後,才放心去除。馬匹本就昂貴,而在戰亂的中原,藩鎮兵
將橫行,平民乘馬極易惹來糾紛,更無謂去招麻煩。只覺殷衡出現在此處,種
種行徑都是怪異莫名。
最怪異的一件事,他此際還沒有真正懷疑——西北地方寬闊,加之時日漫
漫,殷衡見到他如此巧合地追至,如何一點也不訝異,反而像是等了他很久了
?
殷衡微微一愕,轉過頭去,道:「不是。在道上辦事時偶然得手的。」
江璟問:「一次得手兩匹好馬?你辦的事…你辦的……」凝目望向正在濕
草中歡然大嚼的馬兒,忽然醒悟,道:「這是河曲的西域馬,不是關內的川馬
!絕不是從西蜀的馬市而來,也絕不是養在市鎮之中的。」
黃河河曲便位在這片出了關的地帶,此處的馬兒走的是遼闊草原;而在關
內的漢人城鎮,馬匹產自西川及黔中等地,走的是峻嶺和深谷。兩種馬匹外貌
不同,江璟博學多聞,便認了出來。
原來殷衡一早已在左近徘徊了,難怪先他一步抵達。如此一片無人曠野,
藏有甚麼隱秘?江璟道:「你,究竟辦的是甚麼事?你去了甚麼地方?」
殷衡轉回了臉,秀眉微揚,道:「我大可起頭就跟你說,這馬是無寧門帶
出來、讓阿六綁在某個驢馬棧的,橫豎以你的眼光,遲早瞧出是西域馬。可我
不想對你撒太多謊,然則你也別婆婆媽媽、問我太多事兒。」
他說這幾句時,臉上掠過了又倔又傲的一股神氣。雖只短暫,江璟卻見得
很清楚,也對這神氣極是熟悉。以往兩人共事,殷衡面對厲害對頭與棘手局面
,便也是這般模樣,沒想今日竟會向著自己流露出來。他被這神氣一激,半晌
難以回話,只感殷衡與自己越來越陌生。
殷衡卻東張西望,大大打了個岔:「那北霆門人呢?」
江璟一愣,答道:「韋岱兒傷重,難產而死,遺下了一個女嬰。」
殷衡點頭道:「她爹娘為人並不怎地,卻是心計重重,她將來定是個心竅
兒挺多的玲瓏姑娘。」
江璟木然地道:「我已將她送給一戶農家收養。」心說:「心竅兒再多,
也不相干。她這一生注定是個平凡村女,那才是無憂無慮。」
殷衡隨口應了聲,走開幾步,一膝蹲下,望著那片牧草地,自己也摘了幾
條草葉來嚼著。
江璟問:「那兩匹馬是新得來的,你就此放了牠們去吃草,不怕牠們走了
?」
殷衡微微一笑,指著那一對歡欣馬兒,說道:「該放手時,說甚麼也得放
。牠們若命該屬於我,總會回來的;若不回來,我威脅鞭打、抑或以利相誘,
終歸是無用的。馬是自由自在的生靈,倘若牠們寧可在草甸子撒野,我何必相
逼?」
這番言語藉馬兒習性諷喻人情,說得再明白不過:無寧門的一夥人,都是
嚮往自由,而留在李繼徽及蜀王手下的西旌故人,他認定也應得自由。赤派的
人他無計可施,當然要幫助青派。另一層深意,則是暗勸江璟不必再與他相爭
黑杉令。
江璟是長年讀書之人,更是西旌的諜情頭子,心思可比他更複雜,怎會領
略不到他這番諷刺?他知道殷衡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硬頸至極,聽了這番超然
事外的言語,陡然說不出地嫉妒,嫉妒殷衡從來一點兒也沒有猶豫,想幹甚麼
,便不管不顧地去幹,一點兒俗世羈絆也不理會。現今,竟連主公與臣屬的忠
義也不放在眼內。
舊日他曾很欣賞這恣意的性情,如今與這性情為敵,心底深處不自禁地又
是酸、又是恨。
一句話衝到了喉頭,再忍不住:「你莫累得我成為負義之人!」
殷衡一呆:「你說甚麼?」
江璟一言既出,自己也給震住了:「與他何干?怎說得上是他累我?」
但胸中的無名鬱積已起了火,他其實是知道自己怪責殷衡甚麼的:他二人
在北霆門總莊被收起的蛛網所獵,結果殷衡不知如何脫了身,只餘下自己獨對
赤派八人的夜襲,終不免血刃收場。而殷衡何以撇下他而脫身?卻是去了不知
甚麼所在、辦一件懸疑之事,神神秘秘,眼下更擺明要隱瞞到底。
再追本溯源,二人分道揚鑣,便正是為了殷衡堅稱青派同僚生當自由,堅
決與他爭奪黑杉令。青派別院的人離棄了主公李繼徽,當然已經是外人。但殷
衡卻與冷雲痴結盟,欲向外人分享黑杉令的富強之秘。
殷衡從「左三下五」蛛網的包圍逃逸了,屠殺舊部屬的滿手血腥讓江璟一
個人承擔。雖則,江璟心知,倘使殷衡與他同在「恒安驛館」,只怕寧願自刎
當場,亦不會殺傷宋晏思、魯平兒等人一分一毫!
江璟決意退隱,乃是因為深自心寒。自己少年得志,然而成為西旌大頭目
的代價卻是師門覆滅、心愛之人死亡。他自然預知了西旌的追殺,可是一心只
惦記著幼年時師父對他說的名士故事,對於終老林泉之境,不勝嚮往。但當「
翻疑莊」諸事底定,那深烙於他心的「忠義」,便不斷驚擾著他,加以黑杉令
失蹤之事太奇特,終將他帶回來了是非之地。
孰料,重入江湖,對西旌所做的第一份報答,便是為求生路,殺了自己舊
日的手下。眼前唯一指望之人,卻一步退路也不相留,死結越打越緊,如何才
解得開?
——除非…不錯,唯有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