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入塔 2 辭鋒暗戰
殷衡道:「是啊。先師對此事所知不全,我心裡總有個疙瘩。當年無意間
得知世間尚有一人或能解謎,我可有多高興。那時我身在西旌,分不開身,現
在才有空閒前來拜訪。」
韓濁宜語調放緩:「當年你曾前來太原搭救赤派的探子。雖在少年,膽色
武藝卻俱是上乘,捨命護衛同僚的義氣,更令我一見難忘,日前才會一重遇便
認了你出來。我大約也料得到你除了解令牌之謎之外,還打些甚麼主意。你不
就想要你的舊部在老夫手下有口安穩飯吃麼!」
說著,他瞇起了凹陷眼眶中一對銳利眼睛:「可是我生平最憎的,就是虛
妄不實的恩義。你若說眼紅那筆巨財,我還會欣賞你是真小人,可惜你幹了這
麼多年殺手,還如此迂腐。反覆之輩我固然惹不起,你這等人,我也不想打交
道。」
殷衡被他當頭一陣譏諷,渾若無事,只道:「我也不是甚麼好人。倒是你
和我想的一樣。」
韓濁宜微微一怔:「你想的是甚麼?」
殷衡道:「才智卓然,傲氣也是十足,自然不把俗世恩義放在眼裡了。」
韓濁宜忍不住好笑,說道:「你竟這樣同長輩說話?如果老夫所得訊息沒
錯,我師弟後來在岐王軍中認了一個同宗義弟,叫做江守原,江守原的獨子江
璟,曾是你們西旌掌黑杉令的大頭目,較你這青派領袖,可還高了一階。你我
這輩份,該怎麼算哪?」
殷衡揚眉道:「不要師生名分,哪來的師弟?不講恩義,又拘泥甚麼輩份
?」
韓濁宜不料他敏捷犀利一至於斯,哈哈大笑:「原來還是我俗了。好,你
提條款罷!有好處的事,老夫還願意聽聽。」
殷衡踱了幾步,眼望几上酒具。雖未明講,也是厚著臉皮討酒喝了。韓濁
宜斟了一杯遞過,殷衡舉杯說道:「這一杯敬你孤身入世的傲氣。」仰頭飲盡
,道:「孤身入世,須得自保。你雖是布衣客卿,出入有千百軍馬擁衛,卻總
有晉王照應不到的時候……也有晉王不想照應的時候。」
這話徐徐說來,嗓音固是清亮柔和,聲調亦甚輕緩,臉色亦並無威脅恐嚇
之態。說罷,老實不客氣地將酒杯放在韓濁宜面前,似是又來討酒喝了:「你
…唔,韓先生若覺著我這話不太差,也請賞臉和我喝一杯。」
韓濁宜心中大震,晉王是否會在霸業已成之後對付自己,行那鳥盡弓藏之
事,那是他心底最大的恐懼,殷衡竟用此事來威嚇於他。殷衡甫進屋時,言語
含沙射影,說甚麼「以備來日之需」,指的不正是此憂?
他力持鎮靜,又倒一杯,殷衡先乾了,韓濁宜便添酒舉杯:「你是行走來
此,還是另有座騎?」這是說,好罷,我或許會答允你,這便應你要求,先領
你去瞧製煉場,你一見之下,即知我是否真有本領解謎了。
殷衡一聞此語,目中光采乍現,雖在昏黃燈光下也掩不住。韓濁宜翻起眼
皮,望了過去,他立即斂目低眉,顯然在韓濁宜這老狐狸面前,畢竟不慎露了
心跡。他定一定神,回答:「當前道路不寧,馬匹難得,關津盤查也是甚嚴,
自然是走來了。」
韓濁宜道:「瞧過了我製煉場以後,你又到哪兒去?」
殷衡聳肩:「去見冷雲痴。讓他知道令牌教他徒兒竊走,最後到底是輾轉
到了我手。」
韓濁宜灰黃眉毛一聳:「怎地又扯上北霆門了?」
殷衡答道:「這是教韓先生多一個江湖上的臂助。」
韓濁宜瞬間明白了他的用意:「這是讓我倚藉北霆門,以防天留門坐擁製
煉場,哪一天不老實起來?」
殷衡道:「韓先生和天留門的關係如何,我半點也不知情,只知你並非天
留門直系門人——」
韓濁宜道:「跟你說也無妨。天留門人聽我指使,那是看在我師傳秘學份
上,我原本也不把他們當回事。」
殷衡點點頭:「照啊,你要繞過北霆門去和青派相好、接收藏有重寶秘辛
的黑杉令,冷雲痴哪裡會跟你善罷?到那時,天留門人一定會作你後盾麼?」
韓濁宜道:「嗯,與其跟北霆門為敵,不如聯手,你說得倒是不錯。然則
如何知道冷雲痴是真心?唔…除非,除非他幹一場大的,不錯,讓他去和青派
談,把王建給處置了!王建一死,便連晉王也認可他的忠心。」
他坦蕩說出刺殺蜀王的陰謀,殷衡卻也未露驚詫,冷然笑了笑,道:「韓
先生很是謹慎啊。說來說去,你和青派當暗地裡的朋友,仍意有未足、心有顧
忌。你信不過他們來日願意看在你以秘寶巨利保全他們的份上,護你性命?」
韓濁宜道:「這是一樁。」卻不吐露其他心思為何。
殷衡剛剛舉步欲踱,便即領悟,道:「要他們再一次轉投陣營,而成為你
的屬下——」話至此處,忽見韓濁宜頗有不以為然之色,便改口:「成為晉王
的屬下。如此,你在晉王跟前,便立了一功,等於把蜀宮暗衛和西蜀民間最能
號召武林人士的勢力,一舉拔了起來,贈給你的主公。」
韓濁宜笑嘆:「老夫真走了眼了。我還道青派頭子有的只是一股橫勁兒。
」打量殷衡鎮定神態,「你在到訪之前,已想過老夫會提這條件,早有了該不
該讓步的計較,對罷?」
殷衡不答這一問,逕自道:「你要青派幹大事小事,一概不干我這種地牧
羊粗人的事,請你在協議訂定後,自己去和青派、和冷門主喝酒談心便了。我
要的只是你們維護青派眾人,他們如今身為暗衛,可不比以前當殺手時命賤;
刺殺一個王建,更有全身而退的法子。然而,這天下戰釁無休……」
「嗯,殷郎這是覺得,青派在我手下吃那口飯,反而會讓我帶上險路麼?」
「不,韓先生,」殷衡搖頭道,「請你倚著在晉王手下的見識,憑良心說
一句:河東軍的戰力,比之昭宗皇帝駕幸鳳翔、乃至朱溫賊子圍城那時的岐軍
,如何?」
韓濁宜一怔,枯指伸出,指著殷衡,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以他的才智,如
此發怔實是罕見之極。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你,你要我……哈,要我解
出黑杉令之謎,替你養著那幫傢伙,不動他們,要讓他們自立門派麼!」
時移境遷,韓濁宜在同一間土屋之中,仍不免一剎迷惘:讓一群殺手自立
門戶而甚麼也不幹,既不向武林門派爭雄,亦不替任一位霸主效忠,那算是甚
麼玩意兒?殷衡此言乃是暗示,李茂貞權勢最盛之日,仍需要西旌以爭權奪地
,以晉王麾下強帥勇將之眾,何嘗需要?
這個上任青派頭子實際要的是青派退隱,在最接近朝堂的地方退隱!
韓濁宜始終不曾真正明白。而在當時世間,亦不會有多少人明白的。即使
以西旌大頭目江璟之智,驟然聽聞此說,亦視作妖魔之論,甚至怒氣上衝。
——沒有「主公」,沒有師尊、掌門,全然的自我自由!
當時韓濁宜心念電閃,見殷衡凜然盯視著自己,立時決定含糊應了再說,
便道:「行了,老夫理會得。你打算如何從事?」
殷衡道:「你既有此意,我更加要讓冷雲痴瞧一眼黑杉令。他失了令牌,
眼下戰戰兢兢,唯恐青派在他門中策變,還敢跟青派談甚麼?我拿了令牌去給
他瞧,教他定心。你與他締盟的條件,我一併傳達便是。」
韓濁宜問:「接著便如何?」
殷衡道:「然後…我回家種地去。」
韓濁宜再問:「帶著黑杉令?」殷衡不答。
韓濁宜凶相微現,「你要扣下令牌,查察我和冷雲痴一陣子,才肯交出?」
殷衡道:「我才將令牌交託文玄緒,他便起心害自己兄弟,我恨不得當日
不曾如此輕信於他。好容易北霆門中鬧得不可開交,有個姓司的徒兒謀叛盜令
,令牌又被另一個姓康的劫走,我來回追蹤那二人多日,黑杉令方始重回我手
。而今…我這也是效法韓先生的謹慎罷了,嘿嘿。」
韓濁宜忍怒點頭,又問:「冷雲痴是個江湖人,劃地稱雄,與無依無靠的
糟老頭子大不相同。你怎能說得他動?」
殷衡微笑道:「正因為同是江湖人,才肯俯聽我這等草莽野人的建言。」
韓濁宜道:「你要等多久才肯交令牌?」
殷衡道:「你別心急。待我拓下了牌上的花樣,先給你送一點過來,咱們
一行一行慢慢解。你要冷雲痴藉青派之手暗殺蜀王,總得留些工夫給他部署。」
韓濁宜冷哼道:「我連牌子也沒見著,焉知你不是從頭誑我到尾?」
殷衡拍拍腰間的牛皮袋子:「令牌此刻在我身上。我和韓先生談得投契,
一會兒自然拿出來供君賞鑑。」
當日心中大怒又無法可施之感,韓濁宜也是記得一清二楚。他武功不行,
思及對方暗器厲害,明明常居疑的秘寶便在身前數尺,偏偏不能伸手奪來。他
搖頭道:「王建那廝,要殺得快!現今他最寵的那兒子亂七八糟,繼位後我能
對付。若是改日立了一個英明的繼位之人,殺了王建反倒壞事。」
當時連蜀王王建自己也不知道,不多時他稱帝、立太子,太子卻與寵臣鬥
爭,兵戈相見,最後被貶為庶人。而另立的太子王衍,其「亂七八糟」比之原
太子有過之而無不及,繼位後荒廢國事,終於大傷蜀國元氣。殷遲與康浩陵皆
曾目睹王衍的驕奢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