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訴秘 6 凶念轉善
康浩陵聽得這慢性毒如此嚴重,愕然半晌,心中反來覆去回憶與殷遲相處
的幾段短短時光,那時可不見殷遲有何異狀啊?遲疑道:「我從沒見過他毒發
情景。」
江璟道:「或者他是在你受困『旦夕樓』時才中的毒,你出獄後和他相處
未久,因此不知。」
康浩陵恍然叫道:「定是如此!他救我出獄後,跟我提起他為報大仇,曾
與一班豺狼之徒交易,換來精妙劍術。那時我…我師門有事,無暇跟他多說,
便分了手。是了,定是那幫豺狼之徒投的毒。」
江璟聽見「為報大仇」四字,心下登覺酸楚:「二寶的兒子為了殺我,甚
麼也不顧了——不錯,雙緹功夫不行,無寧門其他人也打不過我,那孩子是處
心積慮要破我的迴空訣,不知怎地聽聞精妙劍術,便不惜自身安危地去求索。
」攤出手掌,讓康浩陵瞧那枚丹藥:「你可見過這藥?」
康浩陵先是搖了搖頭。江璟握住丹藥,在他臉前輕晃兩下,掌力微催,一
陣異香便撲面而來。康浩陵心中大動:「我聞過這氣味兒!這是甚麼怪味?我
知道這是邪物!」
敲敲腦袋,想了一會兒,突然憶起一件事:兩年之前,自己跟殷遲聯手,
殺了兩批天留門管轄的江湖散人,那兩批閒人的功夫僅是三流,除了讓他倆由
此巧合結識之外,沒甚麼長處可說。可是,就在殺第一批時,自己手臂中了毒
針,殷遲上天留門求藥,回來時懷中不知怎麼便多出一瓶藥粉,於是當他倆再
遇上第二批惡人埋伏,殷遲即取出那瓶藥粉,哄得敵人一愣一愣,隨之暴起而
盡斃敵人。然後殷遲做了甚麼?
——他將整瓶藥粉用酒灌入其中一敵的口中,說要瞧瞧天留門之毒藥性如
何。殷遲灌藥的手法十分凶狠,令得藥粉在那倒霉敵人的口鼻之前四散飄揚,
康浩陵在旁,便微微嗅到了氣息。
那藥粉,便帶著這股氣味!
康浩陵更不思索,大聲道:「是天留門的毒藥!我認得這邪門氣息!」
江璟在几案上一拍:「果然是天留門。」
康浩陵敘述了殷遲灌藥之事,向侍桐微微一笑:「接著妳便讓阿遲給揪了
出來,妳見他割下敵人首級,嚇得夠嗆。後來你倆要好了,他可跟妳賠不是了
麼?他若不賠罪,康大哥替妳打他。」侍桐面色一陣紅一陣白,攢住了小娘子
的衣袖。
康浩陵望向江璟,一直以來想不通的事,這刻再無疑慮,心想:「莊主那
時派侍桐跟蹤我,原來他一早疑心我義父的身份。他對我並不存著壞心思,反
而還很關懷我……」對江璟師徒原有的依稀提防之意,現下已煙消雲散,心情
大感輕快。這是說,自己跟真妹締親、向莊主學武功,都再沒甚麼好顧慮的了!
江璟那廂,則已推測出九成前因後果:「雙緹定然曾告知那孩子,說畫水
劍的全本劍譜藏於天留門中,如要殺我,能學到畫水劍是最好。楊姨母知道那
神秘的天留門座落川北何處山中,雙緹知道,如今殷遲那娃娃也知道了。結果
那娃娃趁著替朋友求解藥的湊巧時機,與天留門人訂下不知甚麼密約,換得畫
水劍譜,自己卻中了天留門的暗算。」
「那『斷霞池』,料必是天留門中的秘地,專供製煉丹藥。不錯,楊姨母
曾言,天留門在邪派奪權之前,已是精擅藥毒之學,只不過並不煉製邪門丹藥
,亦不用以為惡。想來在楊姨母被逐下山之後的二十餘年間,邪派又製煉出毒
性奇特的丹藥,斷霞池便是根本之地了。」
他心思素來機敏,甚麼都推算得極準,只除了一件事沒能料到——殷遲不
是遭天留門暗算,而是不安好心、先行挑釁,差點把天留門地底城掀翻了天,
才會遭受「藥池浸洗」的酷刑。
他料不到,是因為故人殷衡儘管也有些邪氣,偶爾有些過激,但那是因為
身為西旌刺客,身份特殊之故,其實平生爽朗磊落,行事還有些滑稽不文。遠
不如殷遲那樣,成長於仇恨之中,長年對著心病已久的母親,那樣地內心晦暗
,那樣管不住地張狂。
回過頭來,康浩陵正毅然向司倚真陳辭:「這回輪到我去替他求藥。我欠
他兩筆大的,總算到我替他出一回力。」
江璟插言道:「康君,你若信得過我的能耐,此事便交給我。」
康浩陵搖頭道:「我的能耐自是跟莊主天差地遠。可是這回我不能不管,
阿遲是我朋友,也是救命恩人,我若袖手不理,算個甚麼人了?」
江璟聽他決心甚堅,難以勸得他完全置身事外,說道:「天留門難惹得緊
,行蹤又詭秘,匹夫之勇未必濟事。是你的報恩之心重要,還是速速解救殷遲
重要?」
康浩陵不由得語塞。江璟又微笑道:「這麼著,我打頭陣,兼做軍師,這
總行了罷?我要你幫忙後援時,一定不跟你客氣。」
江璟見過的世面比康浩陵多了不知凡幾,雖說口才不怎樣,剖析起利害時
卻精簡中節。康浩陵立被說服,心中權衡片刻,想來莊主出馬,定比自己管用
,自己連天留門在哪處也不知怎生打探,要緊的當然是盡快解去殷遲身上之毒
,而不是逞一時之勇。雖說不甚情願,終究是如此最好,只有答道:「就這麼
說定!莊主要我上天留門辦甚麼事、逮甚麼人,一句話傳到,我便拚了命去幹
。」
江璟點了一下頭,不再多言,轉過話頭,問他:「侍桐跟真兒一同長大,
是真兒心裡頂要緊的人。殷遲既是侍桐的心上人,我且替真兒問問:你是殷遲
的朋友,你對他人品有何話說?嗯,他相貌如何?有甚麼特出之處?是何處人
氏?」
他藉口考察殷遲人品,實則在套問殷遲來歷。康浩陵不疑有他,答道:「
他是哪裡人,咱們從來也沒細說過。他只說自己在川蜀西北面的荒野長大,又
說那兒雜居吐蕃人、羌人與漢人。我聽他說話麼,果然有些外族之音。他爹娘
卻是中土人氏,家裡有好幾位教過他本事的異姓伯父,也是漢人。可是…我真
不知他中土家鄉在哪兒?」
江璟向侍桐點了一下頭,意謂她的推測不錯,殷遲果然在羌人聚居之地成
長。
康浩陵續道:「他人品麼……我只知他讀的書多於我,但這也不相干,要
緊的是他待人熱腸又有義氣。莊主,你瞧他為了搭救不相識的幾名妓女,變裝
在街上埋伏,等了大半個早晨;他跟我聯手打了一場架,便願意為我快馬闖上
邪派,去尋解藥,他就是這麼一個仗義的朋友。」
江璟微笑道:「由作為而推想品行,我想是不差的。」
康浩陵道:「是呀,我倆訂交時,說好年年九月上岷江邊去喝酒,瞧著古
人鬼斧神工的飛沙堰,談論一年的見聞和武功進境。去年咱倆見了一面,更在
山中談了好幾日的江湖軼聞……」神往地道:「我信他這一年也不會失約!」
當此胸懷開朗之時,殷遲為救他而得罪師父的事,直比雞毛蒜皮還不如了。
江璟輕輕嘆息,沉吟不語:「殷遲這孩子的作風,倒有些像是他父親的性
情。」
康浩陵頓了頓,道:「剛剛莊主還問我甚麼?啊,他的相貌麼,這個…我
不知怎麼說。他的神情,有些像是莊稼人,啊,我不是說他土氣,只是我初見
他時,他皮色曬得黑亮。可他書又讀得不少,野地長大的人,也有這麼多書可
讀麼?這算不算特出之處?」細想殷遲的五官,加上一句實言:「…不管如何
,他面相比我俊俏得多。」
司倚真噗嗤一笑,對侍桐使了個逗弄的眼色。康浩陵不無尷尬地瞥她一眼
:「笑甚麼?我說的本來是實情麼!我相貌普通,連常居疑老先生也批評過,
我又沒甚麼好不認。」
司倚真笑而不答,心說:「殷遲那雙眸子,比你可好看多了,我卻偏喜歡
瞧你呢。」
江璟則在想:「那孩子生長塞外,既受阿六阿九他們教養,也受雙緹薰陶
,原是難以辨別出身……二寶、雙緹兩人,何等相貌,生下來的娃兒,豈有不
俊秀之理?」問道:「你說你們在山中談了不少江湖軼聞,有甚麼特別教你難
忘的?」
康浩陵想了想,殷遲在青城山道上所說的故事仍甚清晰,便說:「我從一
戶農家那兒聽來一個少俠收養女嬰的故事,那便是侍桐寄居過的人家。也聽殷
遲說了他自己的事,他沒吩咐我別對人提起。莊主,你…想聽故事?」不知莊
主何以突然這麼好興致。
江璟道:「請說。」
於是康浩陵先說了農家故事:十餘年前,一位出手闊綽的白衣少俠如何寄
養一個初生女嬰,向西趕路,過幾日又神情抑鬱地折返,腰間佩劍不見了,只
將女嬰帶走,銷聲匿跡於江湖之上。他隨口述畢,還懵然不知故事裡的女嬰這
刻便亭亭站在自己身旁,那丟失了佩劍的少俠已是中年,日來費心傳授自己奇
功,正是瀟灑落座於前的這位富家翁。
司倚真側頭想了一會兒,道:「那個女嬰的養父也愛穿白衣呢。如今她不
知在哪一方成名?真想會會那位女流好手。」
康浩陵笑道:「妳又知道她是好手了?」
司倚真道:「那位少俠…啊,不,現下是前輩了,此人聽來落拓灑脫,本
事多半不小,他隱居後肯定不甘寂寞,將一身本事都傳了給養女。」
江璟不動聲色,飲了口茶,心中慨然苦笑:「不甘寂寞倒是真。落拓灑脫
?哈哈,那人是妳這放不開、捨不下的蠢師父哪!」
同時暗自心驚:「那戶農家竟還記得我,又到處去對過路人講述,這卻麻
煩……當年我領走真兒,早該順手滅口,如今再買人去下手,已然太遲……」
「不,我怎可再動惡念?那農家又何辜!」
十六年前,他由松州東返,到農家抱回了襁褓中的司倚真,當時手中無劍
,但要殺幾個不會武的農人,也不過是舉掌間事而已。正尋思是否動手,低頭
一看,小嬰兒養得臉色白裡透紅,正睜著清亮的大眼盯著自己,比起初落地時
那早產的病相,已壯健多了。
他抱著嬰兒,站在柴扉旁,一下子出了神。剎時之間,過往所殺之人的鮮
血彷彿又染回他手上,尤其是宋晏思等九名西旌舊人的血,隱隱約約散發著腥
臭氣息,越擴越濃,那是在警告:無論你此後如何撫孤、如何行善,過往的罪
惡再洗不去,你竟欲再造殺孽?竟想對無辜之人下手?
還有一人,是世間他最無可能動念去殺之人,那人的胸中熱血似也濺回了
他臉面衣襟,像數日前在那草甸上、燦陽裡……那人的最終一刻,只說,要教
這娃娃長大做個好人。
「我自己若不重為好人,怎能教養這孩子!他說我本性好,我的善良本性
……可還剩著一絲半點?」
於是二十四歲的江璟在柴扉之前,向那農家深深躬身,向懷裡的女嬰道:
「娃兒,妳也要記著這一家好心人的恩德。」
在屋前目送江璟離開的幾張淳樸面孔,不知道這個大步離去的翩翩少俠,
方才險些在一念之間,將他們盡斃手底!
農家滿門性命,是殷衡的驟逝、是宋晏思等九人的犧牲,以及江璟過往在
西旌間接害死之人所換回的。江璟回思往事,惡念全消,冷汗微出:
「真兒初生數日,我甚麼育嬰之事也不懂,她一條小命是靠那位農家大嬸
用奶水保住;如今真兒到北霆門學藝,他們又屢次讓侍桐寄居,酬銀反不怎麼
在乎……我不但不應作惡滅口,更應想個不著痕跡的法子回報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