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訴秘 7 北霆急召
接著又聽康浩陵述說殷遲的父仇因由，聽得殷遲把那位「節帥上司」描述
為反臉不認人之輩，聽那「殺手頭子」和節帥上司之間恩怨翻覆，怎樣由兄弟
情重轉為意冷心灰，怎樣偕心愛的少女退隱，在在都是殷衡夫婦與無寧門眾人
眼中的西旌故事，是殷衡曾對自己揭發的李繼徽面目，以及他年紀輕輕便意興
闌珊、冒死退隱的心路。
「二寶，你在大哥帳下遠比我久。在西旌時，我只知你心中掙扎，卻不知
你到頭來真把大哥當成了對頭……十六年前你驟然間戳破此事，你教我一時如
何消受？」
康浩陵說著說著，發覺司倚真靜得有點出奇，問她：「想些甚麼？」
司倚真道：「沒甚麼要緊。我想你這位好友平生沒遇過開心之事，也難怪
他做事狠了些。我現下更加不怪他啦。」
她聽了那後半段的「故事」，線索在心迅速合攏，此際已明瞭殷遲是師父
的故人之子，心兒思忖：「殷遲確然不幸，生下來便甩不脫上代包袱，這麼說
來，他長這麼大，除了報仇，甚麼旁的抱負也沒有。可是他尚知道仇人是誰、
去何處尋找，此刻說不定已是快意恩仇。我呢？我連父母是甚麼人也不知！」
可她若是直言，那就是在怪罪師父瞞她，又怎能出口？
康浩陵道：「若不是妳須得回北霆門，下月初七，咱倆一塊兒跟他喝酒。
」他早已原諒殷遲在亭中魯莽救人的舉動，見到他第一句話便要問：身上劇毒
可有發作？天留門所在何處？表明相助決心，定不令殷遲有客氣推託的空隙。
司倚真笑逐顏開：「來年九月，我向冷雲痴告假，也跟你們去岷江玩兒！
反正我是個不起眼的末徒，北霆門那些人才不來督促我呢。」
諸事已全盤揭開，江璟尋到殷衡與應雙緹後人下落，懸了十六年的心事終
於稍得解答，他自不奢望殷遲看在與眼前三個後輩的交情份上，便願聽他解釋
殷衡當年求死的苦衷，他自問殺友罪重，也不想豁免一死。這偌大一座家業，
便傳給兩個小傢伙罷。瞧著康、司二人，一個頭低低地若有所思，一個眼光在
她身前身後繞圈，又想：「這小子要娶真兒，我怎生回答？眼下還不急，且找
個藉口拖延些時日，俟日後再…再……唉，日後是真有化解之道，抑或我拖宕
不願面對罷了？」
正想到此處，小廳外一名家僕匆匆進來，雙手呈上一信，稟道：「莊主，
澧州府城范家有急信來。」
康浩陵聽見「范」字，心想：「真妹在北霆門冒姓為范，因為莊主姓范。
她自稱寄籍澧州府，怎會又冒出一個正牌的澧州范家？」
司倚真詫然道：「北霆門有事尋我？」那信函的封皮已拆開，江璟抽出一
張青藤紙，一眼瞥過，便交給徒兒，神色頗有疑惑。司倚真見了信上所寫，也
是一愣，順手遞給康浩陵。
但見信上一行並無落款的大字：「門中有變，剋日速歸，速歸！」
書體歪斜醜陋，然而力透紙背，康浩陵的師兄們所寫出來的字，也就是這
麼一派武夫氣息。他自己的字，老實說也不怎地，南霄門誰來在意書體好壞？
義父李繼徽雖要他讀書，到底身為武將，也不會教他講究練字作文。
果然司倚真道：「是北霆門的大弟子兼掌事師兄劉岡所寫，那麼真是大事
了。」
康浩陵馬上接話：「又有外敵上門？便像上次常居疑老先生挑戰那般？」
面露不解：「可是，除了本門，又有哪一門派的襲擊值得他們這樣鄭重對待？」
江璟卻沉吟道：「不是外敵。北霆門人數甚夥，並時時評比弟子的進境，
門人勤勉精進，也有幾位一流高手，雖說風渺月在蜀宮當差，冷雲痴門主遠超
一流境界，暫不算上他兄妹二人，當前的第二代門人還有個黎紹之呢。這劉岡
雖掌管庶務，亦位列『奧支』，刀法絕不會差。總之，北霆門如若遇上小麻煩
、來了外敵，自有抵禦之法，不少妳一個『衍支』弟子。」
司倚真道：「師父說得正是。」
江璟知她和自己心意一致，但康浩陵心思較為純直，或者一時未能明白，
他明著向女徒說話，實為解釋給康浩陵聽：「現下大弟子傳書召人，一封信直
送到小師妹的老家，要妳從江南趕回，必定不是抵禦外敵，而是門主要總召全
體門人，此事不宜外傳，因此連通召弟子的書函，也不敢明寫事由。可見這是
北霆門的門戶之事。」
司倚真知道師父用意，湊趣笑道：「師父對北霆門的底細清楚得很，分剖
得當然極是。」
江璟道：「門戶內會有甚麼變故，使冷門主要這樣急召？」
康浩陵微微一凜，道：「莫非…冷雲痴識穿她奉莊主之命潛伏門中，因此
要拆穿她？」江璟搖了搖頭。司倚真道：「不是。若要拆穿我，不會這麼費事
傳書，豈不是反而讓我有機會逃脫？」
江璟接口：「不錯，冷雲痴為人又格外陰沉，若已識穿真兒的圖謀，定會
趁她猝不及防時，方才當面發難。」
康浩陵想起自己數度與冷雲痴交鋒，此人深藏喜怒，說話如同暗放冷箭，
自己的猜想未免太笨，更加琢磨不出北霆門內生了何種變故。又聽江璟說「一
封信直送到小師妹的老家」，忍不住問：「那澧州府…范家…是甚麼人？」
司倚真眼望師父，江璟道：「妳跟他說了罷。」司倚真便答：「是咱們的
人。我當初拜入北霆門，冷雲痴要考察我這外鄉人的來歷，曾遣出大弟子劉岡
，領著一名奧支弟子、一名衍支弟子，千里迢迢到澧州府城那座『范家莊』去
瞧過。」
康浩陵詫異道：「原來真有一座范家莊麼？就這麼讓妳頂替了？」
司倚真道：「那是師父的別業，只不過師父自己從來不曾居住。裡頭一位
冒充的家主，還有他的夫人，是咱們派過去的管家呢。實則莊中居住的是來自
左近鄉里、為戰禍所累的無家可歸之人。」
康浩陵拍了一下手掌：「原來是座濟民助人的義莊！怎又偽裝成范家莊了
？想來是那兒的家人奴僕跟從莊主的姓？」
司倚真笑說：「我這個假的千金小娘，總得有個豪闊的假住處，裡頭住上
一對冒名的爹娘，再養上一家奴僕罷？而這一大家子人，又不能有半個練過武
功。否則哪日冷雲痴忽生興致要來視察，我卻在哪兒迎接冷大門主的玉步？」
康浩陵這才瞭然，心道：「他師徒行蹤神秘，大費周章起一幢別墅，決計
不只為掩冷雲痴一人的耳目，多半就是日常通消息的所在了，就跟咱們西旌赤
派一樣。說不定通消息的地方還不只這一座宅子。只不過莊主又用這別墅收容
苦人，隱藏行蹤之外，又可做好事。」心思藏不住，笑道：「又通消息、又救
助百姓，這法兒一舉兩得，真是聰明。」
江璟道：「事既緊急，真兒不能再耽，你們何日啟程北歸？」
康浩陵脫口而出：「莊主，我的功訣還沒學全呢！」
江璟道：「因此我才問真兒的盤算。若咱們有三日辰光，我便有三日的教
法；若只得一日，便有一日的教法。」
司倚真不知冷雲痴葫蘆裡賣甚麼藥，只說：「還是師父拿主意。」
江璟心中閃過當年北霆門「奧衍堂」的失令風波，以及司遠曦的謀逆之舉
，道：「只怕與青派別院有關。能教冷雲痴大費周章的，若非門戶之變，便是
青派出事。倘是門戶之變，又無須緊急總召門人，總須等到處刑之時，才把輩
份低微的小弟子召回。」
司倚真道：「是呀。倘若是劉岡、黎紹之等人犯上作亂，干我甚麼事了？」
江璟道：「因此妳後日一早啟程，去晚了只怕錯過重大消息。」轉向康浩
陵，笑問：「明日要你接我三掌，你辦不辦得到？」
康浩陵心說：「辦不到也只得接了。向莊主學武只剩下明天一日的辰光，
這三掌必有深意。」答道：「晚輩盡力試試。」
江璟道：「好！今夜你切勿貪練武功而不睡，吃飯睡覺不可含糊，精氣神
須得全部養足，才能接這三掌。」
莊主特意叮囑他歇息用膳，康浩陵心想，可不知這三掌有多難接，又蘊含
甚麼深奧道理？但莊主可沒要他現下就睡，還可練上半日，時光寶貴，當即告
退辭出。
司倚真牽著侍桐的手也要離去，江璟忽問侍桐：「那殷遲就這麼跟妳……
他沒訂過親？」
司倚真只覺侍桐手心瞬間潮熱，聽侍桐囁嚅道：「我不知，我…沒問過。
」時人規矩，良賤不婚，侍桐早已千百遍思量：自己是個粗使賤人，配不上殷
遲。如今又見莊主對他關心殊甚，殷遲地位不就更崇高？莊主聽了這段情由，
並不說要替她除去賤籍，只一股勁兒關心殷遲，自己仍是個賤奴——
這樁姻緣，終究是不成的，不是麼？儘管小娘子暖手相握，姐妹扶持，她
卻覺著心間空蕩蕩的，身子亦有些發虛。
江璟道：「沒甚麼事了，妳倆退罷。」
司倚真陡然醒悟：「我在侍桐房中聽說他倆的私情，何以暗覺不對？那殷
遲…他…他向我寄書訴情之時，早已和侍桐結了情緣！」
她一片心只繫在康浩陵身上，對殷遲無所措意，自不把他的表白放在心上
；以致靈巧如她，竟至此刻才大感不忿：「好一個孟浪少年！他對我寫那些傾
慕字句時，侍桐便伴在他身邊……他那是何等不堪的心態！」
康大哥、侍桐兩人，對殷遲這片單戀心思一無所知，現在連師父也以為殷
遲惦記的是侍桐，殊不知——
侍桐的情郎歡喜的是她家小娘子而不是她，一面與她濃情蜜意，一面寄書
追求別的女子。她若知真相，可得多傷心？可是殷遲若不是愛了侍桐，當初又
為甚麼要誘得她傾心？那究竟是一個如何複雜難解的怪人？
「雖說他甚重朋友義氣，康大哥沒口子地誇他，可是他待侍桐姐姐如斯薄
倖，哼，人品堪疑！然而…姐姐鍾情已深，她是死心眼，我看她已認定了這個
人，康大哥又把他當作了親兄弟，師父也關愛他得緊，偏只有我一人曉得他的
負心之行……我，該對他三人揭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