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勘源 1 胭脂地圖
沙沙、沙沙,皮靴與布履各自踏在厚積的落葉。行人入秋山,風聲徒斷腸
。沙沙,兩個行人一路向上,沙沙。
秋山華豔已極。山下的牧民何曾料到,這絕美的大山是馬匹不能行走的絕
境,兩個行人佩戴的解毒藥囊護佑不了馬匹,故而他們必須徒步。
這皮靴與布履的主人,此生亦絕不曾想到有如此相偕入山的一日。皮靴主
人高冠禿額,壓著焦黃的眉毛與狠戾如隼的雙眸;布履主人玄袍掩住了俏麗身
形,嬌容神情變換,一時警戒、一時悠然。
——他不會害我。將來在別處遇到就難說,但是眼下他要讓我目睹他遭遇
的煉丹難題,好向冷雲痴交待。憑這一層關係,這頭鷹隼非但暫時不會害我,
更會以禮相待。
司倚真亦步亦趨,跟著前面那雙皮靴轉過了數不清多少個山坳。大山無人
跡,這是鳥獸主宰的世界。而那雙皮靴的主人,卻似鷹隼多過似人。有那麼幾
個瞬間,她感到自己其實只是一個人,隻身過山。
「不,眼中所見,並非實情。」司倚真小嘴一抿,心有所悟,「第一,這
山中地形沒有那麼難記認;第二,看不見人跡,可不少草木均有天留門的人工
改造痕跡,因此毒物遍布,地底下更有一座規模難以想像的山腹城。」
司倚真的心兒何等剔透?說是數不清的山坳,常人或許已轉得頭昏眼花,
她卻算得清清楚楚,共是二十七個,彎度不一,有起有落。她師父江璟對於山
川地形有絕妙的辨識記憶之能,她自知遠遠不及,於是為了記認位置,每轉過
一處、每聽見韓濁宜叮囑她哪處草木山石有毒,便伸手入衣囊,用小指甲在囊
內打開的胭脂小匣中刻劃著,暗作記號。
二十七個山坳轉下來,匣中胭脂儼然已現出一幅極簡單的地形圖,事後只
須憑記憶稍作增補,即成地圖。這將是自天留門開宗以來,第一幅由外人入山
而秘密繪製的地圖,以及毒物布置的方位,從此,可以廣為流傳。
偌大機密外洩,卻繪在少女隨身所攜的一盒芳香胭脂!
十七年前,殷衡亦曾受韓濁宜之邀進入天留門,但他的企圖乃是談判,並
勘看洪爐,便不曾思及暗繪地形。如若他當日這麼做了,或者便會在死前將地
圖交給江璟。然則十七年來,江璟必然已摸清了天留門鋼鐵丹藥的底細,天下
不知已生了多少變故?
當然,這隻刻了地形簡圖的方形胭脂小匣,不是被殷遲填滿了「茉莉醉」
劇毒的那隻。那隻圓形胭脂盒原是侍桐之物,胭脂已被掏空。司倚真並未拋棄
。好奇如她,卻總沒興趣打開多望一眼。令人中之七孔流血、無藥可解的害人
物事,自己既用不上,便是拿牲口試驗藥性也嫌殘忍,多看做甚?
韓濁宜人雖奸惡,氣度卻並不小,莫說司倚真是北霆門信使,便是一個尋
常少女,他也不會恐嚇欺凌。他途上偶然回頭,數次瞄見司倚真伸手入囊、似
要取物,他在這一層上,君子之極,料想這小女孩是在取些女娘們的私己物事
,便連看也不屑多看。
其實他便是瞧了,也無法即刻明白司倚真的暗中勾當。他只知世上有西旌
的上任大頭目江璟,將師弟遺留的刺探之學提升至更高境界,卻如何能知,江
璟的唯一傳人,便是身後這個披著北霆黑袍的小小女孩?
韓濁宜不疑有他,領著司倚真,繞過了前山的天留門入口。
當日殷遲為解救康浩陵所中毒針,首次闖山,即是藉此入口,尚未遇上天
留門灰衣劍手的埋伏,座騎嚼食了野草,已先遭毒死。這一入口固然是天留門
的主要通道,是他姨婆楊杞蓉逃出天留門傳下來的途徑,殷遲卻不知後山另有
暗道。他多次出入後山,但韓濁宜此刻要去的所在,他是聞所未聞。
他自然不會知曉,那是斷霞池源頭所在,乃天留門內的一等絕密。天留門
開宗逾百年,歷史比南霄、北霆等門派更長,然而歷來詳知源頭所在之人,唯
有歷任門主,以及常居疑。韓濁宜、江就還二人僅由老師處得知源頭範圍,未
及得知源頭詳情,已按捺不住叛變。連資深工匠如老秦,亦不得而知。
此刻,老秦卻率領著一批門人,正在接近源頭的地方探勘。司倚真從一路
的寂靜之中走來,隨著韓濁宜一個拐彎,猛然間見著眼前一大片灰色,數十個
灰衣人低頭躬腰,鑿土、取水、採砂,場面卻寂靜一如無人的前山,她不禁吸
了一口涼氣。
灰衣人見韓濁宜到來,也不見有誰指揮,一齊停下手邊的活,躬身沉聲道
:「韓公。」語調異常低沉,動作極其莊重,似乎在「韓公」面前絕不敢稍有
放肆,就連表示禮敬時亦須萬分肅穆。
這場面令司倚真又是一怔,心道:「師父曾向我敘述以往在廟堂之間的進
退禮儀。師父在西旌不能曝光,僅扮過李茂貞和李繼徽的隨從,隨他們出入較
為閒散的皇家飲宴,但對於朝廷禮儀是極清楚的。眾官在天子面前,至多不過
端嚴到這地步,再加上跪拜之禮而已。當今天下甚至亦無一個獨尊的天子,難
道這一個小小謀士,還能比擬天子?」
「……不,天留門人是懼怕他,不是尊敬他。」
韓濁宜將手一揮,各人繼續幹活。人群中走出一個頭纏灰巾之人,年紀已
然不輕,只還比韓濁宜小了許多。那人拱手稟道:「韓公來得正好,瞧這情勢
,今日只怕要暫停勘源了。」
韓濁宜聳眉道:「老秦,日來你陳說再三,每天都說要暫停勘源,這還不
是一日日向上鑿挖、還不是甚麼事也沒有?你不死心,今日又來叫停,是何用
意?」
老秦道:「老秦的用意還是一般,怕我門人經受不住毒氣、毒質。」
說著,他不住瞟向韓濁宜身後的司倚真。以他的精明,自然知道司倚真之
所以未受山間毒物布置的侵襲,是韓濁宜指示她避開了,她身上也多半佩有解
毒香囊。可就不知這個帶刀少女是甚麼來頭?韓公怎將她請到天留門最根本的
機密重地?
韓濁宜道:「你們個個裝備齊全——」向眾灰衣人一指,司倚真早已留意
到,眾人頸巾、皮手套、面罩一應俱全,想來常居疑裝設紅漆大柵時,命工匠
穿戴的防身護服亦如這般。韓濁宜接著說:「我讓你的手下人採集土壤及地泉
,查驗斷霞藥性在哪一段有了變化,沒讓他們下到地底,也沒叫他們直接觸碰
水流,難道你們還委屈了?」
司倚真一聽韓濁宜驕傲的言語,心下更是肯定:「人之常情,面對權高威
重的上位者,懼怕的多、真正尊敬的少。『韓公』是個陰刻無比之人,這些人
劍術都不低,卻不是他直屬部下,若非懼他手握大權、智力高超,服從慣了,
恐怕,恐怕……」恐怕甚麼?她心中隱隱約約想到了某件非同小可之事,片刻
間卻無頭緒。
老秦搖頭道:「採集土壤及地泉,這便十分凶險了!這許多年來,韓公雖
不曾親手勾當藥房的一切,可是我月月都向韓公稟報,韓公該當曉得,這大半
年來池水的藥性,比以往不知險惡了多少。韓公若讓他們在前年、大前年乃至
十年前勘源,那有甚麼為難?」
司倚真聽了老秦幾句話,已猜知他的為人,心想:「此人骨頭很硬,並統
轄了一大群藥房手下,假若天留門與韓濁宜當真貌合神離,那麼這老秦必是關
鍵人物之一。」
此時馮宿雪尚未現身,雖則司倚真曾由常居疑的敘述之中,得知現任天留
門主姓名,知道馮宿雪是常居疑的外孫女兒,卻不明馮宿雪的氣性。更不知馮
宿雪早與老秦合謀,要反韓濁宜——而殷遲,便是他們要用來暗殺韓濁宜的棋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