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勘源 3 棄子日暮
回憶來時途上，韓濁宜於入山之前，曾在馬上詳細詢問，來路不明之丹藥
傳播已有多廣？何人服藥、何人壯健如常？待聽聞風渺月、黎紹之兩大高手及
重要人物均未受毒害，蜀宮中的暗衛、宮城中的禁衛更渾然不知有這麼一種丹
藥，當時韓濁宜繃緊的面容放鬆了一下，沉吟未語。
她只道韓濁宜是認為立冬後的起事大計不受影響，因而放心，此時一想，
突然微微打了個冷顫。
韓濁宜已有放棄青派別院的心思。
他已專注於蜀國京城內的青派後起之秀，眼下的別院只不過是他傳遞消息
的驛站。皆因別院孤懸京城之外，院中之人又多為西旌出走的舊人，年事漸高
，縱有少數連如金那般新晉的北霆弟子，既已毒入膏肓，便已無用。
駐守京城的新一代青派之人，才是可以助晉王取蜀、鞏固韓濁宜地位的。
而冷雲痴雖與別院中人有私交，未來形勢改換，亦唯有割捨，由得別院中
人自生自滅。橫豎青派頭子風渺月、總教頭黎紹之均是北霆門自己人，煉壞的
丹藥毒死了一批從鳳翔入蜀的舊人，於北霆門並無實質損傷，反而令得新興的
青派暗衛勢力之中，北霆門的成份更純。
「西旌青派」逐日凋零，新一代的「北霆青派」正在成形。
——借了西旌青派的殼兒，學去了暗殺、跟蹤、方陣戰等等法門，先是崛
起於蜀國權力中樞的影子裡，接著便要迎接晉王賜予的更大權力了！
想通了這一節，司倚真驟然間感到一陣懊惱：「我剛才是否不應該以此事
擠兌韓濁宜、只為了打探內幕？殷遲正在策動青派別院反韓濁宜與天留門，便
讓他去策動好了！青派別院就這麼被當棄子，實為冤枉！」
她與青派別院毫無淵源、更無感情，可終究呂長樓等人待她十分客氣。若
要她在韓濁宜與呂長樓之間擇一相幫，她必寧願選擇呂長樓一邊。短暫懊惱過
後，旋即回復鎮定：「我已深入此山，還能後悔麼？青派別院存在世間，也不
是甚麼好事。他們雖叛離了岐國，對師父的格殺令可並未取消。」
她亦很清楚：殷遲毒害青派別院群雄，意欲利用他們攻打天留門，是在為
無寧門之人出一口氣，歸根結柢，還是為了那道赤青二派均終身執行的格殺令
。縱然殷遲並不知道，殷衡若仍在世，決計不容兒子如此傷害老兄弟！
她尋思了這許多，解開了韓濁宜和冷雲痴的算計，只不過一個轉眼的時間
。韓濁宜聽見她試探地問出「指望」二字，卻只哼了一聲，答也不答，再度冷
望她一眼。
山間頻頻騰起蒸汽，是查驗藥性的站點架起爐具、藥鐺等物，化驗採集來
的地水和土壤。老秦手持一把蒲扇，親自為手下煽火，如此亦可近距辨認氣味
。但更多時候他只定定地望著藥鐺和藥爐，臉容像一塊刻滿皺紋的石頭。
司倚真隨著他的目光望去，但見藥爐上的蒸汽、藥鐺中的水液，映著日光
不斷幻色，橙、綠、藍、紫，直不似人間之物。
忽聽韓濁宜在旁道：「天色不早，已誤了下山時機。且委屈冷門主的信使
在此間過宿。」一招手，那邊正持著一鐺藥液研究的老秦也不知如何，立時覺
察，放下藥鐺，走上來行禮候命。
司倚真怔了怔，心道：「是了，照這態勢，半天一日是掘不到源頭的。」
便乖巧地答：「謹遵先生吩咐。本門門主既為此事煩憂，做弟子的如何勞苦也
是應當。」
韓濁宜瞪她一眼：「在天留門停宿幾天，很是勞苦麼？妳很怕待在天留門
罷？」
司倚真心頭一跳，沒想到自己扮乖巧扮過了頭，故作討好的話說得太多，
被韓濁宜聽出自己對天留門地界的畏懼，若在平時，不免要吐舌做個鬼臉。忙
順著韓濁宜的話道：「貴派劍術通神，使毒之技冠絕當世，威勢不顯而自明。
晚輩豈有不怕的？」
韓濁宜道：「只要妳藥囊不離身，不該去的地兒別亂走，在天留門中，再
沒有比當我的客人更安全的了。」
他這話倒是最有理不過的實情。想那殷遲與馮宿雪門主別有異樣關係，既
是師徒又是情人，只因得罪了韓濁宜，在天留門的地界亦是步步危機。而天留
門自邪派當家以來，以藥物及獒犬控御門人，要說有甚麼絕對安全的所在，只
怕真的唯有韓濁宜身邊了。
——自然，這只是當前的情勢，是馮宿雪尚未與韓濁宜反臉的情況。
老秦聽了韓濁宜吩咐，這才曉得小姑娘是北霆門的信使，向司倚真一抱拳
，便領著她去山間營地安排住處。
司倚真臨去時瞥了韓濁宜一眼，只因她隱約感到，韓濁宜方才瞪她一下、
搶白她兩句，最尾又加以叮囑，均頗有和善之意。「嗯，像他這樣凌厲的鷹隼
，不會喜歡遲鈍的笨蛋。他見我的言行合了他胃口，才對我稍假辭色。」
※
第三日清晨，天留門後山颳起急風，濛濛淡淡的天色瞧不見朝陽，只有間
歇的驟雨，一陣陣斜斜打入山坳，寒意逼人。
眾灰衣人不到寅時便升起爐火、繼續鑿地，爐具上方支起了簡單的帳子，
色彩詭異的輕煙，仍從帳中股股竄出。司倚真抱膝坐在自己獨宿的帳篷口，看
灰白色天空的鉛雲之下，七彩煙霧在山坳中如小蛇亂竄，真不知是否仍在人間？
驀地裡，山坡上數聲大呼：「找到了！找到了！快通報！」接著便有一名
灰衣人從山坡上一頂帳子疾奔而出，撲下這邊的平地來。瞧那人神情氣質，只
不過是個職司中等的門人，在藥房辦事，並不是受人仰仗慣了的高手；然而其
提縱身法，已足可與山外的江湖一流高手比肩，只不知劍術如何。
司倚真見了這身法，不由得精神一振，心讚：「畫水劍輕功，名下無虛！
」想起常居疑的輕功根柢亦自不淺，劍術卻是半點不通，天留門人無論是否專
注劍術一途，輕功是必須的功課。因此就連一個普通門人，奔下山坡的身影亦
猶如仙人一般。
「此人神氣謙卑，是慣於受人指使的。只怕他自己一輩子也不會知道，自
己的輕功造詣若到江湖上一顯露，可要教多少武人驚佩。」
東首一頂大帳篷一掀，韓濁宜走出，顯是聽見源頭現身的消息也沉不住氣
。同時老秦亦已來至帳前，與那門人會合，低聲詢問著那門人甚麼，面色凝重
。聽罷，轉身向韓濁宜下拜：「啟稟韓公：找到癥結所在了，只怕就是源頭。」
他不等韓濁宜問，便接著稟告：「池水中的許多可疑成份，到了那邊山坡
某處，突然大為濃厚。當中有幾樣成份沉澱在爐底，我的手下終於試出了藥性
，那些成份麼，在世間丹藥倒也頗為常見，卻絕不該出現在斷霞池水中。更可
怪的是，這幾味成份也不曾出現在城中的池水裡。」他所謂的「城中」，自然
是眾人腳底山腹的地底城。
韓濁宜靜靜聽老秦誦讀藥性查驗結果，一升藥液之中，鉛佔若干、砷佔若
干。老秦述罷，韓濁宜道：「哼，這是剛剛投入水中的，尚來不及與池水充分
相混、生出變化。」揮手命老秦暫停稟報，仰頭向天，口中喃喃。
無人膽敢近前去聽他說甚麼，只見這個被門人奉若天神的人物，額角竟淌
下了一滴汗珠。
深秋的川北高山，這個體質孱弱的老翁，額角淌汗！可見他心境震動之甚
，若非大怒，便是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