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1: 今回有《殘疆意氣行》的劇透 不過一路以來劇透還不夠多嗎...
註2: 鴟尾為唐建築極尊貴的屋頂裝飾
可參看奈良東大寺屋頂的樣式
第五十七章 碎壺 1 冷雨酒歌
立冬後某日,鳳翔府城冬雨紛揚。無論低矮民居、崇高豪邸,乃至岐王府
宮殿頂端嚴的鴟尾,寒雨綿綿細細,不問貧奢貴賤,一應灑落其上。城中街宅
、城外丘塬,俱蒙上一層淒清霧氣。
距岐王府不遠有一座宅第,似是王公貴人的私宅。宅中院子的長廊簷下,
有人為小泥罏生了火,罏上一隻瓷碗,盛了七分水,一把酒壺置於水中。壺面
的寒氣如汗珠滑落,轉眼這酒已溫得恰到好處,高粱和小米釀造的甘潤香氣散
出,正宜入口。
一隻糙厚的手執起了酒壺,在一個小杯中斟滿,頓了頓,又拿過另一個小
杯斟上。
這煮酒之人身著紫色圓領常服,服色尊貴,所行之事亦頗風雅,手部皮膚
卻顯是長年執握兵器的滄桑。骨節過大、指甲極短、粗圓指尖滿佈老繭,五指
幾乎可謂醜陋,手背更有幾條蚯蚓般的陳年疤。此人啜著酒,瞇眼望了一會兒
院中細雨和天空陰雲,轉頭看向身旁五尺外的一人:「談事兒之前,且飲此杯
。」
五尺外那人身子一動,刺耳之極的鐵鍊聲匡噹噹地響了起來。那人的雙手
雙足,原來是為精鐵手銬腳鐐所困,銬鐐繫在身後一道欄杆上,活動嚴重受限
,僅能拿取酒杯,別的甚麼也做不得。那人冷笑道:「李公子還是這麼好風度
。你既托大,怎地又不解開我銬鐐?」
煮酒的紫袍人亦答以一聲冷笑,「我就是不明白,你怎地老是叫我李公子
?論輩份,我是你父執;論權位,我是節帥而你是布衣。果真是初生之犢不畏
虎。」
被銬在欄杆之人揚眉道:「無寧門中的伯伯,有的是這麼叫你的。我和你
恩仇未明,是以可以對你客氣三分。岐王始終也是據地稱王的王公霸主,稱你
一聲李公子,你還不滿意麼?」
紫袍人酷然道:「無寧門中?霍齡是西旌草創時和我喝結盟酒的人物,所
以他叫得我李公子。錢氏兄弟尚且要叫我一聲節帥,你又算甚麼角兒?黃口少
年,輪得到你評斷和我有恩抑或有仇?再說,我已將你囚禁在大牢多日,你我
該只有仇罷?」
受銬的無寧門少年自然是殷遲,他直視紫袍人,坦然道:「我殺了王渡和
你赤派那麼多人,重傷上官駿,你將我抓來,也是應有之義,不算得和我有仇
。我和你的恩仇,要視你和我阿爹的恩仇而定!」陡然間一伸手,抄過了紫袍
人為他斟好的那杯酒,鐵鍊嘈聲中,把烈酒一飲入喉。
紫袍人道:「那麼,你知道你阿爹當年叫我甚麼?」
殷遲遍身起了一片奇異的戰慄,絕非恐懼引起,而是剎那間急速警戒而全
神貫注,說是亢奮,亦不為過。李繼徽和殷衡的恩怨內幕,他已懸在心頭數年
!無寧門原不曾指使他向李繼徽尋仇;可是自從他向康浩陵述說了父親出走的
淵源,聽了康浩陵的推測,他終於把江璟行凶一事和李繼徽聯繫起來。
——如果李繼徽的善惡雙面作為,曾令阿爹意冷心灰而出走退隱,那麼江
璟突然反臉殺友,難道不可能是李繼徽在背後策動?
江璟是個心性陰沉的智客,難道他不會作一回反覆小人、收了李繼徽的好
處而殺人?以江璟的武功,殺人後飄然遠遁,李繼徽永遠找他不著。
當日在西蜀的山村,康浩陵和殷遲飲酒閒談,康浩陵不知殷遲所述故事牽
涉李繼徽,聽了殷遲的描述,便信口揣測那位「武將上司」與殷遲的仇人有所
勾結,毫無根據。殷遲卻牢牢記住了。他刺殺王渡時,不及向李繼徽對質,那
次行刺,只為斃了那個繼任大頭目、主持追殺無寧門人的首腦,同時立威揚名
,急於安全脫身,暫寄下了李繼徽一條命;卻從未放棄來日對質之念。
他只萬料不到,真正對質的機會到了眼前,自己竟已成李繼徽的階下囚。
身上的鐵鍊所拴的一段特殊欄杆,甚至包有鐵皮!
殷遲大聲道:「他叫你『大哥』!」
紫袍人李繼徽聽出了殷遲聲調的亢奮焦切,卻只微微聳了下眉。他低眼看
著泥罏酒壺,忽道:「這具泥罏、這把酒壺和這隻溫酒用的大碗,還是從前你
阿爹常用的那幾副酒具之一。他說那幾具泥罏的質地用以烹茶,火候最佳。我
舌頭不靈,不懂他那些飲食講究,不過他那時是咱們西旌伙食的第一把手,嗯
,不止,說是長安城裡一流,也絕不為過。我父王宴請王公大臣,甚至請到天
子聖駕時,都要他入廚主持。所以他說好的器具,我想定是好的。」
殷遲心頭一震,目不轉瞬地盯著那套酒具。阿爹留在無寧門的遺物和手跡
,他已經看得極熟,阿爹的成名暗器彎月鋼鏢,他更是長年傍身;這是他在無
寧門外第一次見到阿爹用過的物事。
只聽李繼徽又說:「多年過去,泥罏酒壺等物,不免一一用壞、摔裂了,
也就剩了這一副,正好今日煮酒,你還能嚐嚐。」
殷遲默然,只覺酒味從喉中的甘甜轉成胸中的澀苦。心道:「他為甚麼突
然說起往事?為甚麼還不談正題?」卻咬牙不問,二人此刻強弱懸殊,多問只
會多招羞辱。
李繼徽又斟了兩杯酒,道:「你可曉得你爹怎麼會叫我大哥的?」
殷遲道:「我不知,卻知道他是唯一能那樣叫你的下屬。」
李繼徽下巴一揚,示意殷遲看院中斜飛的風雨。「西旌喝結盟酒那一日,
在山道上,是個深秋天氣,也是這般風雨飄搖。那時大夥兒豪興一發,有人舞
劍給大夥下酒,有人高歌,而你阿爹讓他師父牽著,卻只是個五歲的娃娃,不
太懂咱們在熱鬧甚麼。大夥見禮時,他傻乎乎瞅了我半晌,叫出來的是一聲『
大哥哥』,哈哈!就那麼著,我覺著親切,願意讓他叫我大哥,便允准他一世
都這樣叫我。」
他側過頭,凝視被這番回憶之言引得茫然的殷遲,道:「我再問你一次:
你在獄中所言,殷衡在你出世時已死,是真是假?」
殷遲感覺自己的聲音極之遙遠:「是真的。殺他之人,亦是千真萬確。你
若不信,大可以叫探子去查。」一撇嘴:「只不過你若想問我無寧門在何處,
我是寧死不會透露。」
李繼徽揚了揚嘴角,眼神卻毫無笑意:「我昔年駐守秦州天水,多識西域
口音。你的口音半羌半漢,多半是自幼生長於隴西、川北等地,甚至關外。我
若要對霍齡、錢氏兄弟等人下殺手,難道查不到無寧門所在?」
殷遲暗忖:「青唐城附近天寬地闊,大草原連道路也沒有,尋常漢人極易
迷失方向。若是天留門要查,他們是川北的地頭蛇,熟悉草原高山地形,才叫
難防。如今岐國力弱,也不可能為了殺十幾個叛徒,而把大軍開到西域搜索。
李繼徽是在玩虛虛實實的把戲,降低我心防,我不可入了圈套。」輕輕冷笑,
並不答言。
李繼徽悠然道:「你在無寧門時,可聽過他們唱一支西旌的歌兒?」
殷遲口唇動了一動,想答:「有的。」卻忍住了。
便在此時,一陣北風颳入院中,冷冽侵膚,恍若無寧門西域高地的長風。
殷遲猶似聽見長風之中有無寧門人的高歌,親人們粗糙嗓音帶著濃濃酒意,唱
著西旌草創的結盟歌:
「生,飄如陌上野草;死,偏從黃泉繞道。生前不由法管,死後懶去鬼曹
……」
陡一回神,才知那歌聲不全然是幻覺,身旁當真有人如此縱歌。但聽刀鞘
聲聲擊打著磚地,字字句句與殷遲的記憶相符:
「生,飄如陌上野草;死,偏從黃泉繞道。
生前不由法管,死後懶去鬼曹。
人結同心,魂聚一路!
身作片塵何須戀?盟誓一言,間關血途!」
那是李繼徽的歌聲!他除去束髮蹼頭,率意而歌。寒風挾雨,斜斜落在他
額角飛起的花白頭髮。他細長的銳目盯住院落,目光似穿過院牆,似正望著三
十年前歃血結盟的那座秋風山嶺。
然後是岐國和西旌全盛時期、縱騎踏入大明宮的不可一世。接著是長安城
陷、西旌分裂、岐國運衰……
終於,他的目光從極悠遠處回到這院落,轉而落在身旁的少年囚犯身上。
「你所聞有誤,起初只有你阿爹叫我大哥,後來我也准了江璟這麼叫。我和江
進之是在我落難時結識的交情,起初他已經稱我『李兄』了,我亦確然把他當
小兄弟。再讓他叫我大哥,有何不可?哈!」
殷遲自然知道「江進之」是江璟的表字,曉得這是江璟師門所賜。他卻不
知,那個岳陽門的小書獃江進之,作文撫琴的書生氣發作時,身邊總有個湊興
的小妹子,是他的母親應雙緹。他心念只是亂極:
「李繼徽何故提起他和江璟的交情?原來江璟那惡賊竟也曾有如此地位,
不比阿爹差。莫非阿爹真是他和江璟合謀害死?不,這般想去,無法自圓其說
……江璟既然已決意和他反臉,大可以收了他賄賂卻不殺阿爹。姓江的執意行
凶,究竟有甚麼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