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 在當時的時代環境
以李繼徽和江大狗曾經的上司下屬兼準兄弟關係
加上江大狗是有表字的書生
所以李是習慣以表字稱呼他的
第五十七章 碎壺 2 情仇俱逝
李繼徽道:「那時在西旌,你阿爹極力維護江進之,二人好得嚴絲合縫,
我若不許他二人在我跟前平起平坐,倒顯得我心胸狹隘。所以你在獄中說江進
之殺了你阿爹,我是信,卻也不信。這才要和你單獨會面,溫酒一壺,好好兒
問個清楚。」
鐵鍊突然一陣亂響,殷遲整個人幾乎跳了起來,受到鐵鍊所制,又恨恨地
坐倒。他雙目大睜,喝道:「你說甚麼?甚麼信不信的?說明白些!」關心過
甚,聲調不高反沉。
李繼徽對他的震撼眼也不眨一下,自顧自又斟一杯酒,緩緩地道:「十八
年前,西旌撒出兩道終身格殺令,一殺江璟,一殺殷衡。這麼多年過去,毫無
尺寸進展。其實當日青派投奔蜀國,我少了一支殺手,赤派又面臨諸多掣肘,
我已隱隱料到,倘若那二道格殺令終能實行,多半不是赤派的人奏功,而是其
中一人殺了另一人,或者是同歸於盡。然而以那兩人的交情,要如何方能令他
們內鬥致死,我可半點沒有法子。」
他一時惆悵追緬往昔,一時冷酷計議制裁手段,轉換之間全無痕跡,簡直
不似同一人,卻又分明皆是這個淡然飲酒的靖難節度使,令殷遲迷惘到了極處
,只想繼續喝問究竟,又不知從何問起!
眼見李繼徽低頭去撥火,殷遲抓到空隙,道:「所以你策劃離間他二人,
使得江璟殺了我阿爹!」
李繼徽微微抬頭,冷冷道:「不,我不曾那麼做,我是很想,可是我沒有
。」
「你果真這麼想過?」
「我當然想,哈哈!」李繼徽似覺殷遲這一問太笨,由衷地笑出聲來:「
最佳的法子,莫過於借用江進之的至高武功,驅使他殺了你爹,而後再以軍隊
眾人之力,圍殺江進之。可是我實在不曾這麼做。」
殷遲心忖:「此人城府極深,他此言若是虛假,無論我如何探問,亦不會
攻破他的心防,不如直言反問,得到如何的回答便如何罷了。」便問:「卻是
為甚麼?」
李繼徽眉頭一聳,道:「我尋不出他二人下落。」見殷遲投以懷疑目光,
便作出一個苦笑:「這有甚麼出奇?你道江進之是甚麼人?西旌的大計有多少
是他所訂定,他能讓我找著?」
殷遲心中雖道:「他要和你勾結,不就會讓你找著了?」卻難以措辭反問
,縱有不服,又不得不信。
只因李繼徽所言道理簡單直白之至:由李繼徽方面出動尋人,找不著就是
找不著;倘若李江果真勾結,必是江璟主動聯繫,然則李繼徽既處於被動,便
沒有離間江殷二人的理由了。而江璟既未受李繼徽策動,又豈會無事招惹舊主
、自己引禍上身?
殷遲想通了這一層,略覺輕鬆。李繼徽嫌疑已清,他毋須再費心對付一個
兵馬擁衛又性情厲害的節度使。自幼積壓的血海深恨又在心底燒起——事情再
明晰不過,阿爹的慘死,全出於江璟一人之惡!
「可是若說我不信你爹是江進之所殺罷,倒也不盡然。」李繼徽向殷遲再
遞一杯酒,瞧著殷遲飲乾。「人間恩義翻覆,哪一年哪一月少得了?都說『白
首相知猶按劍』,我到底不是他倆真正的朋友,而是他們的上司,他們私下裡
有過甚麼恩怨,是不會讓我知曉的。」
殷遲一聽「私下裡有過甚麼恩怨」,突然一陣悚然,一件自己不曾經歷的
積年舊案湧入腦海,脫口叫道:「他們有過一樁恩怨,你是知道的,和你有絕
大相關!」他料李繼徽不解,搶言提醒:「江姓惡賊的師門百餘口性命……」
李繼徽「啊」的一聲,拳頭在地面一擊,聲音也響了:「那回事!以你年
歲,竟也曾聽聞,是誰告訴你的?」
殷遲道:「這你不用管。你只須為我證實,是不是真有那麼一回事。」
李繼徽生平殺伐無數,戰場上且不提,和岐王在朝中亦害過不知多少政敵
,青派刺殺各級官將,於他全是等閒。然而他對於自己一向的謀劃,偏有極精
細的記性。岳陽門無郢礦場那場災變,讓他僅折損赤派一名探子,便消滅了一
股潛伏後宮的敵人勢力,順帶除去一個兩面三刀的小官員,他記憶殊深。那小
官員曾受他收買,卻是貪婪小人,令他好生厭煩,除去之後可說大為舒暢。他
亦清楚記得礦災純出意外。只不知那案子關殷遲甚麼事?
他打量著殷遲焦切神情,驀地明白過來,嘿然道:「李某幹過的事,自然
認賬。不錯,那是我派殷衡主持的,事後江進之可不曾向我多過一句口,他是
大頭目,很清楚公門為先、私身私家為後。你是想說,岳陽門滅門,江進之把
那仇算在你爹頭上,於是在兩人叛走之後找你爹尋仇?唔,這說得通。」
殷遲回憶著母親之言,點了點頭。「你讓我爹便宜行事,並不知西旌之人
在岳陽門埋伏的詳情。那奸賊不向你問罪,除了因為他是大頭目,又是你下屬
,想來還因為他曉得你命令的詳細內容,難以指控你害了他滿門。據說那奸賊
少年時多讀經書,性子十分迂腐。哼,那樣的偽君子,覺得不好怪罪你,自然
轉而對我阿爹暗種恨意!」
自他從大獄中被親兵押來此處,與李繼徽之間忽而緊張對峙,忽而被對方
的追憶之言惹得迷茫,一直衝動得有些發昏。到了此刻,他與李繼徽驟然成為
共同推測往事謎團的「夥伴」,他的神思終於大見清明。這一番推想的前半部
,對於江璟心意的揣摩,竟準確到了十分。
而後半部儘管大誤,卻亦道中殷衡甘願自盡的關竅:岳陽門慘變!
他說罷,握著空杯,心聲恨恨不絕:「不是黑杉令,至少不只是為了黑杉
令……早在他二人尚未退隱之時,那奸賊只怕已動了殺阿爹的心思!黑杉令之
爭只是雪上加霜。六臂伯說,松州草原上,遠遠看見他二人爭執,那奸賊先拔
的劍。是了,只怕便是掀出了岳陽門的舊賬。」
李繼徽道:「是罷?嗯,那我再沒疑問啦。甚麼也不必說了,三兄弟到頭
落得這般收場,便這樣罷。你看院子裡這風雨,從前臘月裡,這院子,還有長
安興化坊的西旌院子,下的是紛紛揚揚的雪,白茫茫的。臘月是你爹的生日,
他若無出行,便和同僚對著積雪的院子喝酒,少不得整幾道好菜。我總沒有機
會享清福,都是聽他們說的。」
殷遲喃喃道:「清福,殺手也配得上享清福麼?」
李繼徽笑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看你爹和江進之喝酒的時候,和
鄉間歎豐收的平凡兄弟,又或者長安橋頭的風流少年,也沒甚麼不同。」
他愈是憶述江殷二人昔日的融洽,殷遲聽來便愈感恨苦,只覺父親錯信奸
人,死前不知是多麼寒心?身子一掙,鐵鍊聲中,肅然說道:「你剛剛說找不
著那奸賊,好,你若放了我,我為你割下他首級交給你。你看如何?」
李繼徽打個哈哈,道:「放了你,讓你殺更多赤派的人、讓你殺我?」
殷遲下巴一抬:「你不放我,你找得到江璟、殺得了他麼?我告訴你,仇
人首級原本是要帶回家,呈給我那可憐的寡母,證明我報了仇。只是取信於家
母容易、取信於你這大節帥卻難,因此首級可以送你。」
李繼徽漠然地道:「嗯,呈送江進之首級給我之時,你再一劍殺了我,了
斷我對你爹下格殺令的仇怨。」輕晃酒壺,將壺放上泥罏再溫。
殷遲道:「你以為不放我,便能問出江璟的所在?我若不說,你能用甚麼
手段逼問我?我餘命無多,在這世上還怕甚麼刑罰?上官駿見過我毒發的慘狀
,對我下毒的天留門如此折磨我,我尚不屈服,赤派若嚴刑拷問我江璟的下落
,我又怕了麼?」
李繼徽笑了笑,「確實像極了你阿爹,夠硬頸、豁得出去,幹起事來很玩
兒命。可惜啊,故人俱往矣!他叛了我,我對於你們這樣的人,十多年來只有
厭憎和提防。」
殷遲心中一涼:「難道我畢竟大仇難報,卻要死在阿爹舊主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