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憶戰 1 善心肇禍
子時已過，高地再起飛雪。
康浩陵縮身抱腹，歪身坐倒雪地，身處無寧門人的包圍，坦蕩蕩地以最狼
狽的姿態示人。南霄門人說一不二，說不出手便不出手，說不逃脫便堅守原地
。這刻腹痛難堪，又非等到殷遲不可，索性暫時放棄武者身姿的莊嚴便是。無
寧門人慣見狡詐之事，昔日的大上司李繼徽便是反覆之輩，自然並不當真信任
康浩陵。他亦不以為意。
趙軻冷笑道：「你就不怕阿遲到此，不給你分說，一劍斷了你咽喉？」
康浩陵連抬頭的勁也懶得使，道：「若真是那樣，只能怪我自己看錯了朋
友。」
錢六臂一聽「朋友」二字，正觸犯他看重朋友的本性之忌，大怒喝道：「
放屁！去你的朋友！」
康浩陵微感奇怪，瞥了錢六臂一眼。那鷹勾鼻漢子冷冷道：「血仇不共戴
天，你騙信阿遲作你兄弟，最犯錢老六之忌。你有得來祭墓、有飯吃，是錢老
六聽信你的花言巧語，才出面張羅。」
康浩陵最受不得人誣衊人品卑鄙，悶哼一聲，反駁道：「我敬你是前輩，
你也別誣賴我。我花言巧語甚麼了？是阿遲一力保我——」陡地打住，一個念
頭升起：「他們對江莊主恨成這般，只怕把江莊主碎屍萬段也不解恨。阿遲他
爹的真正死因，怎有分說得開的一日？」
他不理四周圍眾人殺氣騰騰的注目，心下為難之極：「我要不要為了分說
此事，而暫且隱忍？可是我隱忍了，他們又真會聽我解釋麼？我若不遠離此處
，下一步他們必定以我為人質，引江莊主出面。我堂堂南霄門劍士，怎能自甘
就縛？」
「他們連我也殺不了，更加奈何不了江莊主。可是難道我就這麼束手就擒
？拖延了發揚『旦夕篇』的事，誤了向義父、師父賠罪洗冤的時機，值得不值
得？助他們調解，還是袖手旁觀？」
在這腹痛如鬼魅隨身的時刻，人往往只想獨善其身。康浩陵只錯覺腸子已
全絞在一處，對無寧門人更加怨怒，喘了口氣，正欲放棄這所有念頭，眼神斜
睨間，忽爾看見錢六臂的那張方臉膛和一對虎虎大眼。
——黑到透亮的粗糙皺面，是一個退隱殺手甘心農牧之中的滄桑。曾經錦
衣玉食，只想下半生安穩度世，卻失去了曾水裡火裡一同倖免的朋友。他的蠻
橫，只不過源於喪友的哀慟。
「罷了！這批人也不是罪大惡極，更是阿遲的親人，我何忍讓他們一生困
在仇恨之中？怎能讓他們去和江莊主拚個死活？我能為他們分說一句便是一句
罷！」
他用力一咬牙，奮力將腹痛壓落，霍然站起，高聲道：「我有話說！阿遲
他爹是自殺的！」
此言一出，無寧門諸人靜了片刻。康浩陵知他們一時之間定然難以接受，
更需要自己細細解釋，一手緊壓腹部，吸了兩口氣，正待再開口，驟然間，錢
六臂整個人向他身邊疾衝而至。
錢六臂的得意兵器乃是飛刀，一整晚險惡互搏，康浩陵也只見他出過飛刀
，對於錢六臂近身反而少了提防。而康浩陵這時是為無寧門與翻疑莊居中說情
論理，戒心本低；腹痛之下，還隱隱有著放棄戒備的念頭。猛覺錢六臂衝至，
他呆了呆，錢六臂右膀已勒入他頸中，同時他小腿一軟，已遭錢六臂腳下暴力
掃倒。
兩人跌在雪中，錢六臂躍身壓制在他腰上，鬆開右膀，雙手齊出，扼住了
他咽喉！
無寧門餘人爆出一陣呼喝，多數人急呼「不可殺死了他，門主尚未處置」
，卻有包括趙軻在內的數人怒吼：「就地弄死了便是！」
康浩陵雙腳無法挪動，雙手自由，刻意不使迴空訣，僅以普通拳法的六成
力，在錢六臂腰側背脊連打了十七八拳。砰砰十七八響過去，錢六臂只如石雕
般不覺，康浩陵喉中卻越來越緊，眼眶脹痛，胸中吸不進氣，雙臂愈來愈痠軟。
他身未跌倒時，元勁早已發動，跌倒後突遭扼頸，元勁更是奔湧，不斷感
應錢六臂四肢身軀各處勁力本源，不斷傳回動靜。他那連串打擊只消有一拳運
使了迴空訣，透入錢六臂體軀之中，錢六臂肋骨怕不已斷了幾根？如此近距出
拳，便是要震傷臟腑，亦屬輕易。可是他立心讓無寧門接納他的解釋，又如何
能再打傷對方的人？
康浩陵又是一拳，擊正錢六臂胃部。這一拳仍未使迴空訣之力，但已有八
成力度。錢六臂哇的一聲，嘔出一股酸水，淋淋漓漓落在垂下的羊皮襟前。錢
六臂用力呸了一下，將酸水噴在康浩陵面上，索性藉機侮辱於他，誰叫他出言
不遜？但扼在康浩陵咽喉的手，卻在微微一鬆後勒得更實！
康浩陵從未習過角觝之術，若曾學過，當知此時不需運迴空訣傷人，另有
脫身之法。但他兵刃與勁力既已臻一流之境，拳腳應變之能自亦有所提升，猛
然不知怎地一挺腰，右腿一蹬，堪堪觸到錢六臂一邊足踝，元勁登時催使他將
之勾住，配合挺腰之力，將錢六臂整個人翻了過來。
錢六臂心中一怔，雙手又鬆，身軀已被甩在半空。
康浩陵豈能讓他雙手再有收緊的機會，一手格開頸中的錢六臂雙手，另一
手托住錢六臂腹部，奮力拋出。這一拋使了幾分「磁進」之力，錢六臂沉重的
身子雖是隨即著地，卻身不由己地在雪地裡滾滑出去。
康浩陵抱劍跳起，死裡逃生、咳聲不止，沙聲道：「你們要打我出氣，即
管打，但是請聽我分說！也別下殺手，否則我雖不拔劍，也必須自保！」
錢六臂一手揮出，在雪中連劈數掌，穩住身子，站了起來，向這邊怒目而
視。
康浩陵道：「錢六……前輩，你聽我……」卻見錢六臂抹了抹臉，吐掉方
才滾跌時咬破嘴唇滲出的血，又向此處暴衝而來。
康浩陵向旁一讓，叫道：「我不出劍，你別迫人太甚。我那樣說是有證據
的！」便在他叫喊這幾句時，錢六臂血紅的雙目又已到了身前，一手又向他咽
喉疾伸！
在他身後，趙軻的短斧交在左手，凌空揮舞，封住他的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