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閃燭 1 倩影杳然
新春。
多山的西蜀，好幾處鄉縣在嚴寒正月下起了薄雪。蜀中素來和暖，雪落到地
面便化，雪花卻仍迴旋空中、樹間，平添幾許淒迷。
北霆門仗著所在山坳的溫暖地氣，不僅未曾下雪，甚至有早春梅花悄放。衍
支弟子採下梅枝，再由女弟子在大花瓶內插起，襯著窗門的紅紙。這西南一霸的
根據地，到了新春，略減幾分刀兵的戾氣，也如尋常人家般講究喜慶。
門內的日課並未懈怠。「彌確堂」內，奧支弟子的高班刀法習練仍在繼續；
練武場中衍支弟子亦勤練不輟。衍支弟子人數眾多，每當斜斬齊齊劈出，幾有迴
風舞雪之勢。
惑人眼目的雪霧之中，一條暗藍色的身影在練武場後方穿過，無人知覺。
那身影才從彌確堂走廊出來，青天白日，竟膽敢路過門主冷雲痴所居之「奧
衍堂」，只因他自負輕功，即令冷雲痴就在堂內，他路過的聲息亦不會比堂外的
風動枯枝更響。
－－十八年前，他的先人也曾於子夜潛入奧衍堂，以黑杉令為條件，迫誘冷
門主訂約。那盟約始終未能實現，黑杉令惹起的風波卻定下多少人顛沛的命數。
他的水象輕功承自邪派，可說已勝過他先人大道堂堂的風象輕功。但他的身
心，卻相應地益發透著森森鬼魅之氣！
那身影飄至弟子寢舍，悄無聲息地倒翻上屋簷，維持著倒掛姿勢，一扇扇窗
戶瞧過去，望完一間屋舍，再躍至下一間的屋頂倒掛，續作窺探。動作流暢，直
如洞穴蝙蝠，彷彿生來便是倒掛行動。
最終那身影連火塚場也去了，藏身場邊樹頂，即是江璟當年窺望火塚行刑之
處，將空曠的火塚場一覽無餘。那身影在樹頂靜默片刻，漫無目的張望了一會，
顯得十分躊躇，終於溜下樹來，乘著一陣驟起的冷風，竟堂而皇之地從練武場後
方穿行而過，就此翻出北霆莊。
他穿過練武場後方時，百多名衍支弟子正練到一招迴身斬，百多人突然一齊
轉身，二百多隻專注的眼睛突然間一齊望過來。那身影並不熟悉列霧刀法，沒料
到有這一招，要匿躲已不及。但他硬是穿了過去，二百多隻衍支弟子的眼睛，連
同場邊教招的五名奧支弟子所見到的，是那陣冷風似颳起了一片深色的雪塵。
那身影翻出北霆莊，繼續奔行十五里，方在山坳另一側停下。腳步一停，這
白日大膽潛入北霆莊、如入無人之境的神秘人，面上露出的卻是惶惑、無措與一
絲溫柔，就像個笨拙初戀少年，在熟悉的街巷尋不著所愛的姑娘。
「我已連續七日前來窺探，何以北霆門中全無她的影蹤？她為甚麼還不回來
？那日我翻查了弟子告假的簿本，告假事由只寫了『奉命出行川北』，那是正月
初二的事，爾後再無記載。她又被派去向韓濁宜老賊傳話了，可是就算她去的是
天留門，就算冷雲痴不派座騎給她，這路程，步行也該回來了！她出了事麼？我
該怎麼辦？」
他當然惶惑無助，當然像個愛人失約的初戀少年，他正是一名為單方初戀所
苦的少年，想最後望一眼心上人。因為他們已決裂，他要在不可知的來日大難之
前，靜靜地、遠遠地，最後望她一眼！
「不，她去的不是天留門，必是韓老賊在別處的巢穴。我在天留門耽了足足
三日，不曾覺察山腹城內有何異動。韓老賊若在天留門作客，我去找馮宿雪對質
、取丹藥劍譜時，那女人絕不能那樣洋洋無事地與我談話，瞞著門人去山澗同我
試招，又和我日夜閉門尋歡。」
那三日中，也說不清是哪一日、哪一個時辰，天留門主居室內，在他極其熟
悉的榻上，他壓著馮宿雪惡狠狠地問：「我說了，我已服用緩解斷霞池毒性的神
凝丹，那可不是甚麼好貨色，是藥爐炸裂所得的那一瓶，藥性最毒。若妳從前所
言是真，我的模樣體型很快就變得醜陋猙獰。下次見我，妳可還認得出？天留門
害死的藥人太多，在妳眼中，我和藥人有何分別？妳可認得出自己親手害過的人
？」
馮宿雪的卷髮隨著二人的動作晃蕩，目光迷散：「我的眼睛或者認不出你－
－」她指著自己玉體各處：「我的這兒、這兒，還有那兒，嗯，那兒……卻永遠
記著……記著你現下……給我的好處。殷遲，你，可要讓我記著你更深、更深一
些……」語聲斷斷續續，顯得被他弄到透不過氣，似故意令少年大受鼓舞，而更
猛烈地擺弄她……
想起那三日三夜的癲狂，馮宿雪冶媚的吟喘猶在耳畔，兩人濕潤身軀混合的
氣味猶繚繞鼻端，他身內微興躁動，嘴角卻挑起冷笑，蹲身刨開鬆土，將自己埋
下的包袱取出，包袱沉甸甸地裝滿了瓷瓶、紙包，底部壓著一大捆竹簡，正是新
取的一批畫水劍譜。
「不錯，韓老賊那幾日不在天留門。否則當我找馮宿雪對質老賊祁山設伏、
令我刺殺失敗之事，她焉敢放言無忌？」
他與馮宿雪合謀行刺韓濁宜，在祁山左近的狹隘山道等候。未料伏擊者反遭
包圍，韓濁宜備有「桔梗哀」毒箭，事先誘騙上官駿找殷遲再次決鬥，由親兵射
出毒箭，引得殷遲毒發，惟靠快劍屠殺親兵，再拚最後氣力使出絕頂輕功，極其
狼狽地亡命而走，韓濁宜的親兵更早已繞到山石後方搜索，挾持了侍桐。凡此種
種，顯見韓濁宜對於他行刺早已有備。
經此慘痛一役，殷遲極度疑心馮宿雪乃是陷害他。同時，他需要斷霞散以指
揮青派別院，自己並已攝服緩解痛楚的變種「神凝丹」，只盼在天留門中覓到消
減雙重毒性的藥物。最要緊的是取得更多劍譜，以對付康浩陵和江璟。離別無寧
門後，他便又一次潛入天留門。
－－打馬東馳的身後，無寧門人在漢族新年時舉莊搬遷，在茫茫雪漠中尋覓
新的「喊冤谷」。身前的關內大地，等著他的是無數險灘，沒有一個朋友！
天留門中，馮宿雪聽了祁山險戰的經過，沉吟半晌，緩緩地道：「他已疑心
於我。」
殷遲一怔，轉念間卻也不覺意外，冷笑道：「韓老賊聰明絕頂，就算被權勢
沖昏了頭，等他冷靜下來，要猜到妳和老秦等人的反意，卻亦不難。妳這是說自
己無辜，我中伏只因韓老賊在提防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