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閃燭 3 異眼暗伺
子時過後，殷遲已深入這片墓室般的靜與黑。
早前，因韓濁宜遽然撤銷蜀宮起事，青派別院入夜後的搜身更形嚴密。如今
一來忽忽數月已過，未見異樣，風頭平息；二來周大夫身份特殊，邢昭一等人瞞
著呂長樓與殷遲密約，早已吩咐屬下對周大夫的夤夜造訪須加優待，以免耽擱了
斷霞散供應，周大夫領著「助手」進入別院時，盛放斷霞散與二尺劍的大藥箱果
然並未遭搜。
穿過別院大門之後的世界，殷遲一無所知。他在漆黑中極目四望，他自小向
錢六臂學飛刀，目力本佳，在山腹城更練得微光視物的本領，可他見到的依然是
黑，像鑽入了一塊逼近臉面的黑布，一呼一吸均受壓迫。
他又側耳去聽，唯有身畔周大夫行走時衣物摩擦的聲響。他止了腳步，一手
按住藥箱鐵扣，預備隨時取劍，低喝：「燃燈！門口查問時你滅了燈，現下人已
進來了，這般黑暗，如何前行？」
周大夫卻不停步，一面慢吞吞地走，一面悶聲道：「小人不敢點燈。我每回
晚上進這院子來，總是這樣摸索著走的。我走慣了，也就知道腳下高低。」
殷遲聽著他聲音，緩緩跟上，道：「你再不點燈，我的劍便從你後心穿過去
。」
周大夫倒抽一口氣，道：「俠客饒命，不是小人不肯，是別院英雄們不許。
這是他們的規矩－－」尚在絮叨，陡然間後頸一陣寒氣侵襲，一支銳利之物已抵
住他後心。他駭得驚呼一聲：「俠客，別殺我，別殺啊！你……你拿劍怎地沒有
聲息的？」二尺劍明明在他的藥箱中，那笨重的大藥箱怎樣打開，是他再熟悉不
過的了，殷遲如何能在一瞬之間無聲取劍拔劍，又遞到他後心？
殷遲將利刃輕輕前送。周大夫後心一陣鈍痛，慘叫道：「俠客，我若聽你的
，點了燈，一會兒別院的人還是要殺我。好，與其讓他們折磨死，不如讓你殺了
罷。可是……可是……殺了小人，你要怎麼見到他們？」
此言極是有效，殷遲冷哼一聲，腿一抬，將那利刃收入了靴筒。原來那利刃
乃是西域小刀，他自小慣於攜帶，刺殺宋惠尊時，便曾因小刀遺落在成都鬧市，
而幾乎讓官兵猜出了籍貫。月前辭別家園時，無寧門人自然又送了他一柄西域小
刀傍身。
漆黑中雖是絕不見物，他仍不由自主地瞪大雙目，只因這是眼明之人身處懸
疑之境中最直截的天生反應。他瞪著前方，周大夫驚魂未定的喘息便從那兒發出
，他道：「你站住，為我描述一下這是甚麼地方。」微一思索，憶起殺連如金時
踏查過的別院地形，問：「前方三十來步之外，便是大廳，左首三十步有間廳堂
，廳堂後方有一排矮屋舍，是麼？」
周大夫咳了兩聲，道：「小人也有許久沒來了，照小人的記憶，唔－－」語
聲陡然中斷。
殷遲警覺大作，飛步探手，向周大夫背心位置抓去。以這一探的準確與迅速
，即使周大夫突然暈倒，絕對能在周大夫倒地之前將他衣服抓住，只怕就連一隻
飛蚊也能被他捉在手中，然而觸手本應是周大夫的衣服處，卻是一片空虛！
一抓不著，殷遲立即後縱，提防周大夫是被地洞陷阱吸入。他一前一後接連
縱躍敏捷已極，藥箱中的藥瓶與短劍被盪了起來，至此方撞在箱壁，發出一聲刺
耳大響。
他聽得很清楚，在這聲響之前，周大夫憑空消失的地下，並無任何異動。假
使周大夫落入了陷阱，必會掙扎驚呼，除非周大夫在落入地中時已斃於當場，那
便是陷阱中蘊有極烈的毒氣，又或者地中陷阱有人以極快極狠的手法瞬間斃了周
大夫後，又歸於靜默。
－－無論是毒陷阱抑或殺人高手，那危機便近在兩步之外等著他。
殷遲略略側身，分辨來時路上有無異狀。記得二人步入別院以來不曾轉彎，
身後數十步外照理說乃是別院大門，駐有守衛，有時是別院武奴，有時則是北霆
門人。今夜查問的聽上去是別院自蓄的奴僕。但此時此境，他絕不信任那幾個武
奴，或者別院大門已空無一人，甚至別院暗藏機關，身後地形已悄然移換，亦未
可知。他久在天留門，深知世上奧秘機關，所在多有。
這刻唯一可信的，是腳下尚未陷落、尚未露出敵人的地面。腳下感覺是鋪了
石板，倒與他殺連如金時的記憶一致。
布幕一般的黑，似已更加迫近。忽然，他覺到黑中似有人在窺伺。「不，未
必是人，是一對眼睛在窺伺我。是甚麼生靈的眼睛？甚麼生靈……甚麼東西能在
這片黑中見物？」
他猛地轉身。後方數點晃動中的微光旋即隱沒於黑暗中！
「窺伺我的不是眼睛？是有人拿燭光照我，我錯覺是眼睛？」那瞬息間隱沒
的光點，共是多少點？那些全是燭光麼？或者其中藏有眼睛？
「燭光之中，藏有人或獸之眼。燭光沒有那樣的精神，燭光背後絕沒有那樣
的……殺氣。」殺氣伴隨他成長，可說是他魂魄的一部份，即使敵方只露出一雙
眼，他亦能感受敵方形體所附的殺氣。
可怖的是，他不知怎地就是明白，那對眼睛的目力高出他許多，他自知，從
飛刀與地底生活練出來的高超目力，在那雙眼一瞪之下，決計必須自愧不如。
倘若那雙眼屬於一頭獸，必為夜行凶獸；倘若屬於人，當屬以殺為業、慣在
黑中殺戮之人。
他自己便是因殺而生，養大他的無寧門曾以殺為業，這別院中潛伏的群梟，
是他親人的舊時同僚。他本無所懼。但眼下他所感覺的凶險，卻是生平之最。
天留門藥爐爆炸的九死一生，祁山峽谷毒發之際突圍，竟不及眼前的一片沉
寂令他毛骨悚然。至於嘉陵江上刺蜀帝，岐王府中斬赤派頭目，南霄門「偃龍場
」畔示威，此時看來，輕易得就如兒戲一般。
自從走入這別院以來，他平日足以自保的目力，便在這片不留餘地的黑暗中
失去用武之地；他的劍卻在藥箱裡尚未取出，也不敢抬腿拔小刀。對方既佔了地
利，又有那樣的眼睛，無論那眼睛是人是獸，他的攻守趨避，必盡入對方眼底。
取劍、拔刀，均是向對方獻上破綻。
「我何故感覺恐怖？呸，殷遲，是這不可測的神秘，令你躊躇了麼？難道你
是畏縮鼠輩！」
當此之時，他絕無餘裕去想：自己握有別院之人渴求不可得的斷霞散，雙方
訂約攻打天留門，成了盟友，今夜盟友見面，他隱約究竟有何畏懼？是不是……
自知玩火而不願承認？否則為何就連出聲招呼也未曾想到！
驀地裡，右首又是一道流星飄過。